《师 林 外 史》绿叶红花

1、第 1 章

　　一、校长醉酒鼾声起
　　一九八三年，秋，九月。残阳西坠，暮霭如纱。群山若隐若现，迷离爽目。这是一个孟秋的傍晚。
　　座落于群山间一处小山顶端的乌江小学此时已是寂寥清冷，无有人声。四合院式的瓦房在残阳下犹如深山中的古寺，孤独孓然。透过南向穹洞式的校门，可以看见校内天井般的操场。操场凹突不平，没有球架。正北一平台突起，上立一旗杆，鲜红的国旗在杆顶耷拉着。平台后是办公室，木门紧锁。四围的教室也都关着。学生和老师们都放学归去。
　　学校西北角的一间房子，外门洞开。里面摆着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个电视柜，柜里装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这是学校的待客厅。客厅里间是校长寝室。
　　校长寝室窗外的一棵槐树上，落着几只乌鸦。夕阳洒下的余晖，涂得那些乌鸦身上乌亮乌亮的，煞是好看。它们在树枝间跳跃，又突地拍翅冲入半空，“哇哇”惊叫开来。凌空盘旋稍许，又落回树上。刚站稳，又都“哇哇”惊叫着冲入半空。如此往复，犹如牛虻遭牛尾抽打，一哄而散又一哄而落那般；又象座山雕群啄食腐肉遭雄狮驱赶，一飞一落那般。
　　没有人驱赶它们。只是屋里忽起忽落，忽大忽小的鼾声从窗口均匀地传出，吓着了它们。
　　这是乌崇教校长的鼾声。
　　这乌校长没别的爱好，就是好喝两口。他一天能三喝，且少有醉时。醉了时，便倒床横睡，鼾如雷鸣。别说几只乌鸦，就是几只雄鹰，听得这声响，也能吓个半死。别说雄鹰，就是几条公牛听得，也会吓得发昏。别说几条公牛，就是公牛它爸听得，也会吓得拉稀。太吓人了！
　　今天是教师节，中午乌江小学众老师打了顿牙祭。席间，六个老师，一人敬了乌校长两杯烧酒。教导主任蔡尚学和他单碰了五杯，厨师老李和他单挑了八杯。临末，他又回敬了蔡主任三杯，厨师老李八杯。然后，举杯向六位老师道：“老师们好！老师们辛苦了！都干了！”如此这般又连饮了六次，喝了六大杯，说了声“大家喝酒别误事啊”，便钻进卧室，倒床横睡，随即鼾声雷动。
　　太阳落在山顶，余晖橘黄，天将暗去。屋内黑如涂炭，乌校长仍酣睡不醒。厨师老李坐在厨房门口的板椅上抽着旱烟，耐心地等着乌校长醒来。
　　这老李以前是屠夫，只要有人请，便见猪杀猪，见驴杀驴，连牛他都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乌江一带有名的杀手。四十岁那年，他金盆洗手，居然不干杀生这行了。究其原因，则得说说他老婆陈麻子。
　　陈麻子满脸麻坑坑，人虽长得粗，造化可不小。自打十八岁嫁了这老李，肚子便没闲着。两年一鼓，下崽一个，比乌江小学的石英钟报时都准。十几年下来，下崽六个，挤了满屋。但全是女娃，不见男娃影儿。眼看香火便断了，急得这老两口到处烧香拜佛，求神求仙。一把把的钞票流水般送进庙里，可就是没灵验，女娃仍不停地下。更要命的是，家里居然跑来一群黄鼠狼，白天黑夜地闹腾。黄鼠狼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山里人叫它“黄大仙”，到了谁家谁倒霉。这可吓坏了陈麻子。
　　这天老李又拿着杀刀欲出门，陈麻子见了，顿时醒悟，忙扯着丈夫的刀，道：“老头子，别再干这个了，你看家里‘黄大仙’闹得……”她不敢往下说，只是扯着那刀不放。老李犹豫了片刻，操着刀便回了。
　　屠夫不当了，可家里的“黄大仙”却仍不走。它们上蹿下跳的，隔两天偷吃只鸡，过三天偷吃只鸭。一月下来，十几只鸡鸭全没了，吓得老李两口子在家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黄鼠狼从面前蹿过，都大气儿不敢出。时间一长，那麻子便受不住了，成天指桑骂槐，道：“老不死的，杀，杀你妈的个脑壳！断子绝孙，活该！”这时，郁着气的老李便会暴怒跳起，操起把钝砍刀冲将来，骂道：“麻婆娘！不生带把儿的东西，老子砍了你！”陈麻子见势不妙，抱头逃进房间，“咣当”插上门，不再作声。
　　农村人不缺粮食，就缺油盐钱。不当屠夫了，吃油吃盐便成问题。思来想去，这李屠夫便决定学做饭，打算当厨师。于是，家里做饭的活儿全包了，喜得老女人合不拢嘴，整天笑得那满脸的麻坑坑一扯一闪的，破网在风中抖动一般。半年下来，这李屠夫的厨艺便精进了，变成了李厨师，在乌江一带甚有名气。
　　出了名，挣钱便容易。三天两头有人请，不是张家的儿子结婚，就是王家的女儿出嫁，忙得这老李一天到晚身上直翻汗花子。钱是挣了不少，可家里那麻子就是不生带把儿的崽。后来，竟连女孩都不生，气得老李一切肉便骂：“娘裆里的！别人杀猪男崽一窝窝地掉，我老李连毛片都不见，哪儿说理去！”
　　看看年过花甲，女儿一个个出嫁了，家里冷冷清清，这李厨师心里便不是滋味，成天自言自语地骂：“娘裆里的！养女有啥用？你看现在……，娘裆里的！……。”好在这老李兔子般精，不知从哪儿打听得乌江小学的王厨师有次做咸了菜，遭了乌校长的吼。探得这消息，这李厨师便动起了歪心事。这晚他夹了条烟，提了块肉，去了乌校长家。寒暄了半晌，便道：“乌校长，乌小若让我当厨师，我保准天天饭香菜美，干饭稀饭都合你的口，对你的胃。”乌校长早就听说这老李厨艺精到，现在听他这么说，便有几分欢喜，道：“秋季开学时你来。”就这样，工作了几十年的王厨师被开除了，李厨师走马上任了。
　　眼见天便黑了，李厨师仍坐在厨房门口慢慢抽着烟。烟袋窝窝里的火，鬼眼般一眨一眨的，甚是闹眼。他不时将那烟袋头子在门槛上磕得“嘣嘣”响，嘴里咳嗽得院子里的三只蝙蝠上下翻飞。
　　天渐渐暗下了，对面五米不见人影儿。这李厨师拿着烟袋杆子，起身来到灶台边，“哧”地划着根火柴，点燃煤油灯。一手托着那灯，一手护着火苗，慢慢向乌校长房间摸去。
　　进得房间，将那灯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抬头看了眼酣睡中的乌校长，见他和衣躺着，被子滑落在地上。于是便轻轻揭起那被角，拉将上去。这一拉，乌校长朦胧着动了动身，睁开惺忪的眼。见床前亮着灯，屋子里全黑了，便慢慢坐起，问李厨师，道：“天黑了？人都走了？”
　　李厨师笑着回道：“是的，天黑了，放学了。”又道：“校长，要不要吃点儿？我这就做去。”乌校长边掀被子，欲待下床，边应道：“有点儿渴。”又道：“随便。”李厨师听得，忙道：“您休息，我这就做去。”说时，便去了。
　　不消片刻，李厨师便捧来碗热气腾腾的面，递到乌校长手里，笑道：“校长慢用。”说完，便退下了。
　　乌校长接过那碗，见碗面满盖着瘦肉片。用筷子拨了拨，竟从碗底拨出两个荷包蛋，碗里只有些许面，便笑着自语：“嘿嘿，这个老李！”说时，便“呼呼啦啦”地吃将起来。
　　乌校长吃罢肉丝面，推上自行车便走。经过操场时，朝厨房里喊道：“老李，走了啊。”李厨师应了声“好的”，便去了房间，拿出碗筷，洗了，关上厨房门，又锁了客厅，这才摸黑出了校门，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