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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朽烂樟木床的床头墙上挂了件红袄子,他们说,那是我母亲的。
母亲嫁到山里来,他们为她备了身红衣裳。他们说,母亲是夏天跑的,下身穿的正是他们给做的大红裤子红鞋子,上边绣了鸳鸯的。而那件袄,就给挂那,一挂是三十年。但这床,是半个世纪前就开始蛀了的。
陷在山脚里头的破草房里住着那个老婆子,他们说她心里头藏着恶魔。是百年前山溪作的大水,冲出了她这条恶鱼。所以他们把她囚在山脚里头,望着积雨把她挟回山中。我曾好奇去偷看过她,发觉她不像条鱼。头发和皮肤干燥得似久旱的老树皮,眼睛总是闭着。朽烂的床边上歪着壶浑浊的水,她躺了半天才颤颤地抿上一口。
她不像条鱼。村长才像条鱼。
那个黑瘦的男人遍体是斑驳的鳞。翻卷起半边,然后十分慢地剥落,你可以听见那层老皮翘起时,断续的声响。有时候我会担心,他的眼珠子和一排黄牙,会不会在眼皮和双唇掉落后,也啪嗒啪嗒地丢掉。
我的担心不是完全没道理的,那天他跑来我家,讲着话,突然就落了颗牙齿下来。他一慌张,把牙踢进了木床的蛀洞,弯腰扣啊扣,扣出一捧烂皮来。我看他把落了皮红扑扑的双手晾在半空,好奇他那根□□棍是不是也这么不经用。
我父亲曾说,看男人的本事,看的就是力气。父亲能背三十斤的柴,一个人大气不喘犁三里的地,但这空是手上的力气。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旺起氏族的香火,只生得我这一个儿子。要当年父亲加把劲,让母亲多怀上一子,村长的位置便是他的了。
可惜呀可惜。父亲常叹着,没想到不等第二轮轮到他家,那贱命的女人就跑了。他骂,和他们一同骂,含一口烧酒骂一声,说她忘恩负义,恨她狼心狗肺。那妇人的心是蛇蝎化的,她就想看他们灭了,断子绝孙。
那时候村长还不是村长,只是个愣头青,却已经像条鱼了。他们说他生来就像条鱼。他在一旁笑,说别动怒,不过跑了一个女人。他有办法再弄个进来。他们一下来了劲,给他敬酒,问,真能弄来?又商量,要真能弄来,不如多搞回几个,一家分一个。省的三月一轮,轮到的自在,没轮到的只得干瞪眼。
他说好说好说。出去了半年,真娶回两个大姑娘。于是村长当上了村长,尽管他像条鱼,手上没力气,那根□□棍似乎也同样不经用。
可惜呀可惜。父亲又常叹着,那次她生了个女孩,仅仅换了张樟木的床。从前那张破得支离了,在他俩办事的时候,断了两只脚。咖吱两声,和那女人的哭叫撞在一起,然后床头那件红袄子,晃了晃。
后来那两女人又轮给了下一家,都怀上了,轮不上父亲了。父亲急了,甚至动起去山脚里找那个住着破草房的老婆子的念头。那时候的老婆子还没这么老,虽然外表同样形如枯木,却大概还可以生养。但他们拦着他,说那女人心里藏着魔鬼,她是山洪冲出的一条恶鱼。
更年长的人告诉父亲,那恶鱼只会生出恶鱼来。翻卷着皮,秃噜着脑门。她也想看这村灭掉,到处游着她生出的鱼。那鱼游啊,只会游啊,只能游啊。她每见着新来的媳妇,就要笑,笑得听不出悲和喜只有疯狂。
于是我想到了村长。他就像条鱼。他那身皮那顶秃脑壳,让他真像极了鱼。
不过,无所谓,即使他是条鱼,也不是条恶鱼。他不像那个老婆子,那些贱命的女人,想看咱们灭了,断子绝孙。村长是好人,他为了这村能延续着,可真耗尽了心里。
村长是好人。八月前,他还跑到我家,讲着话,丢了颗牙。不过后来他出去了半年,缺的牙补上了,也娶回了个妇人。
当时正是冬天,她穿着破烂的单衣。我好心把母亲那件大红袄子给她,她色如灰土的脸忽地变得通红,像被火烧着,眼珠上都烤出了汗珠,可人还是愣愣的。
我就把她拽进屋子,扔在那张朽烂的樟木床上。她这才开始尖叫哭嚎。然后我看见窗隙透出一只眼睛,像她的眼睛,也像我的眼睛。那双眼很慢地睁大,我好像能听见眼角老皮崩裂的声响。
它瞪大得像只鱼眼。
我还听见窗外边有个人在笑,笑声像久旱无盼的老树皮——却有着疯狂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