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大妮鸽鸽

13、生疑

　　回去，将仲立在窗前，胳膊还吊着绷带。
　　他总是那样面对着窗户站着，眼里是我看不分明的世界，一个我无权走进去的世界。
　　我就在那个世界之外干站着，忽然苦涩地想，他昨天情绪激动行为反常，是不是因为看见姚黄又要日日笑脸迎他人？
　　我是不会问出来的，我比姚黄沉稳，我是不会问出来的……
　　可是自己在这里空想，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越觉得心痛。

　　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拿将仲怎么办。
　　我说不清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待我忽冷忽热，我瞧不起他。可我又那么希望他看我一眼，跟我说一句话，哪怕是稍微温柔一点点……我太寂寞了。
　　我不属于这里。
　　直觉告诉我，他也不属于这里。
　　我们都想逃跑。
　　我多想他和我一起，哪怕就只做这一段短短旅程的同路人。短暂地同病相怜，病好就分开。

　　可惜感情这种东西，不能勉强。
　　我不是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也不是一个离了男人就不能活的人。
　　比起为一个大概这辈子没可能爱我的男人伤神，还是想想怎么逃出去更现实。
　　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自由。

　　我洗漱就寝，闭上眼，开始盘算逃出去的事。
　　忽然想起那天写给姚黄的六个字，一些疑问冷不丁地冒出脑海，是我从前未曾细细思索过的：姚黄想要“权”，谁的权？多大的权？
　　又从姚黄想到了郝景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郝景并没有如我想象得那样对姚黄上心。而姚黄待他的态度，也透着奇怪。
　　但这些只是我的感觉，没有实据。我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聊的内容一切正常，没有特别的地方。
　　喜欢谈论诗词歌赋，写写诗，填填词，也没什么不妥。
　　时不时叫白山进来添茶倒水，更是天经地义……
　　吴桐阶和萧世祯他们来，来就来呗，成群结队逛青楼，纨绔子弟之间这么做的自古至今也不只这三个。
　　讲道理是这么讲，可我总觉得奇怪。

　　还有将仲的身份……他是被谁卖进百花楼的？为什么被卖进来了？
　　隐约记得初次见面时，白妈妈嗓音尖利：“卖身契都签了，来了就是伺候姑娘的，嘴再硬让老茶头收拾了你！”
　　他是清醒着被人卖进来的。
　　而且那天他手上也有力气，还给我修眉了呢。
　　那他为什么不逃？
　　他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相信他只是落魄子弟到青楼当小倌混口饭吃。就连帮我洗脚时，他脊梁都是挺直的。
　　“将仲。你叫我‘将仲’即可。”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写的是翻墙幽会情人的少年。
　　我从一开始就感觉他心里住着一个情人。只是最初的我，不在乎。
　　他会不会是因为与情人约会被捉住，女孩子受到惩罚，他内心难安，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
　　我想不出所以然。
　　凡是跟将仲有关的事，只要一想，就心浮气躁。

　　我强令自己闭眼入睡，但睡前的胡思乱想导致我晚上噩梦连连。
　　姚黄被郝景骗得晕了头，又砸了自己招牌……
　　郝景其实真正的相好是怡红院的万家红……
　　将仲是燕春楼派来的卧底，要把我转卖过去……
　　我半夜吓醒，发现将仲早醒了，正用勉强能动的左胳膊揽住我。他发现我醒，将胳膊抽回。

　　“刚刚，我有没有伤到你？”我问。他肋骨的伤好得很慢，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伤痛，仿佛挨打是一种习惯。
　　“没有。”他嗓音低而轻。
　　我慢慢扭头，端详他的侧脸。月光如银，描过他的鼻梁、人中，薄唇、下巴、脖子，一路陷进锦被之下锁骨的深渊里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想那么多干什么，看那么清楚干什么？你只要逃出去就好了。逃出去之后，这里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既然萍水相逢，终要做彼此的过路人，他心里有没有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得到自己想要的、只要曾经得到过，不就行了？
　　在这孤独寂寞的古代的夜里，实在是很好的诱惑。
　　我看向他，他的唇润泽，黑影里润润的一层水光。
　　我忍不住缓缓起身，轻轻用嘴攫住，柔软地入侵。
　　他喉咙深处嘤咛了一声“猗猗”，眼睛水濛濛一层雾，像个森林里的精灵，住在泉水边的小石头屋子里的。
　　他没拒绝我。
　　我闭上眼睛。
　　我的呼吸渐渐粗重，带着起伏。他也是。
　　我的手探了下去。
　　他也伸手过来。
　　我以为他要阻止我，没想到他竟把我的手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你想要我？”我问。
　　“嗯。”
　　“你明明不喜欢我。你那么冷淡。”
　　他不说话。手也没有再动。
　　“你唤的‘猗猗’，究竟是谁？”我问。
　　他反问：“是谁，重要么？”
　　“重要。”
　　他说：“是你把过去都忘了。猗猗，忘了过去的那个人是你。”
　　我问他：“你如何知道我把过去都忘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他眸子在黑暗中深深望着我，不答。
　　我看不清他眼里的到底是爱意还是恨意。

　　呼吸交织，如此近的距离，寂静沉默带来尴尬。我自嘲地笑笑：“难不成，你真爱上我了？”
　　他的身子明显地一僵，双手握在我肩膀，身子逼近。
　　我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他爱我？他怎么会爱我？
　　我心里一团乱麻，反而没了继续的心情。我慢慢推开他，滚回我的被子里去，裹紧了，面朝里，不再看他。

　　又是一夜没睡。听呼吸声，知道背后他也是。
　　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都没问出口。
　　我像对待一件畸形而美丽的瓷器，畏惧而迷恋，生怕不慎将它打碎。
　　我就这么面壁，看着那面光洁的墙，看了一晚，直到在墙面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天亮了。

　　将仲这些天一直是我扶着才能起床。
　　我总不能一直窝在那躲着。
　　只好起身，轻轻跨过他，坐到床沿上，蹬上鞋袜，轻声道：“醒了，要不要起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火在烧。
　　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概是两个人唇枪舌剑惯了，我忽然语气放软，他受不了？
　　半晌，他憋出一句：“劳烦了。”
　　他别开眼去，不看我。

　　到了喂他吃饭的时候更加尴尬。
　　从前我是专心跟碗勺较劲，喂一勺就跟打一仗似的，争取每勺都不沾不洒喂进去。
　　现在……专心不能了。
　　我想喊胭脂过来。又不愿意把他交给胭脂。
　　只好磨磨唧唧地喂完，手都是抖的。

　　喂完粥，我把碗一搁，飞快地起身道：“我去姚黄那，你在这老实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