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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局内局外 ...


  •   夏季的风和雨最是反复无常,变化莫测。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风过,一了无痕。
      狂放不羁的风吹进亭中,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荷叶,远处的天际,黑云翻滚,天幕欲遮,刹那间,山雨欲来。
      但,亭中的两人却丝毫未动。他们都专注地盯着棋盘,只是却一直没有人落子。
      沉茗忽而抬起头,看了角羽一眼,“你今日落子似乎不如往日爽快,角羽,你到底在犹疑什么?”
      角羽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正是因为心中不定,所以举棋才会犹疑。”
      沉茗多多少少猜得到角羽的话中之意,也明了他最近的苦恼。但他也相信,角羽不会让自己沉溺太久,他的心中,其实一直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想要的东西。
      果然,没过多久,角羽轻松地落下了一子。
      沉茗释然一笑,手夹起一枚棋子,正欲落子时,突然转头朝亭外的荷花池看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然后稳稳当当地落下了一枚黑子。
      “来得好快!”
      伴随着这一声感叹,有一人从荷花池另一端彷如越水而来。
      “你猜到我要来?”墨诔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悄然地瞟了棋盘一眼,“知道我来的目的?”
      “当然。”沉茗从桌旁站起,敛袍一笑,“你,或许是来杀我的。”
      “不错。”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还有孤定城的秘密。”沉茗悠游自若地笑了笑,“但我也认为,这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原因。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原因,我猜不到。”
      “你比一般人已经聪明许多。”墨诔从棋盒里默默夹起一枚黑子,如鹰隼般撅住他的双眼,“而且,你似乎没有任何逃跑的想法。”
      “逃不掉的,我认为,无论怎么逃,都逃不掉。所以,我完全掐灭了那种想法。”
      “你真的不怕?”
      墨诔将那枚黑子举起,在沉茗面前彻底粉碎,“还是他离开之时告诉了你应对我的方法?”
      沉茗眼中快速划过一道暗光,遂而又笑道:“他说,你是一个无法看透、也无法定义的人。没有人能猜到你下一刻的举动。他只说了一句,以心搏心。所以,我认为,我若想求得生机,就得要先放弃求生的任何机会。”
      真正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你有没有想过,此刻他不在,你们二人也无法对抗我,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一定会杀了你呢?”
      “如果你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人的话,这或许就是我下一刻的结局。”沉茗坦然地答道。言语举止,仍优雅如初。
      墨诔忽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结果,却不逃,乖乖等在这里,你们,难道都如此喜欢险中求生吗?”
      沉茗笑了笑,道:“正如他之砒霜,吾之蜜糖。险与不险,只不过因个人立场各异,心态各异。”
      “或者说,你是甘愿为了保全其他人而等在这里?”
      沉茗笑而不语。有些事,有些话,并不一定要说出口。
      “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呢?”蓦地一声惊雷,将墨诔的似是自问完全淹没。
      “无关其他,只不过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沉茗却还是真诚道。换言之,不过心之驱使。
      “你确定不会后悔吗?”墨诔重重地问。
      沉茗没有丝毫迟疑,微笑摇头,“不会。士为知己者生,亦为知己者死。这就是我的选择。”
      同一时刻,墨诔也微微摇头,不同的是,他的脸上还浮现出一抹残忍且狠唳的笑,“你真的完全放弃了吗?”
      “是。”沉茗应得不卑不亢。
      回应沉茗的同样也只有一个字,“好。”
      然而就在墨诔开口的一瞬间,沉茗惊异地发现,在角羽的身前,渐渐升起了一道无形似透明的水帘,那水帘完全没有水的温润清澈,反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与狰狞,扭曲着、逼迫着,慢慢将角羽彻底逼到了亭子的角落。而被困在其中几乎完全不能动弹的角羽,神情虽然依旧冷静,但显然正在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因为,角羽的眼神是如此的晦暗,仿佛突然间被人推下了无间地狱,明明不想沉沦,但是似乎全身所有的情感与理智却都在同他激烈对抗,不断撕扯着他,不断威逼着他,以求让他彻底屈服。
      “你想让我怎么做?”沉茗知道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就是将事情的主导权彻底交给了墨诔。然而他却不得不这么做。他想,他还是过于轻敌了,忘了对方是一个几乎没有人能逾越的人。他的实力无法估测,以及他能轻松压制自己和角羽。
      “很简单,我们继续下完这盘棋。如果你赢了,那么他自然没事。”墨诔淡淡道,虽然他的语气一直没有很大的起伏。
      沉茗眼眸微转,问:“如果棋局一直没有结果呢?”
      “水帘会彻底吞噬他。”
      说着,墨诔右手一扬,棋子有序地一个一个从棋盘上飞起,在两人之间,渐渐排列成刚才未完的棋局。仔细看去,黑子几乎完全将白子包围,处于上方的显然是黑子。
      沉茗收敛了心神,立即道:“请。”
      墨诔不着痕迹看他一眼,一枚白子蓦地从盒里飞出,分毫不差地落入它的位置。转瞬间,几枚黑子从棋局消失。
      沉茗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很快便落下了黑子。
      接着是墨诔,接着又是沉茗……亭外雨声簌簌,然而,小亭却仿佛被隔绝般,任凭风雨肆虐,也挤不进半分。
      棋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逆转还在继续。
      沉茗额头汗迹层层渗出,落子速度虽未变化,但脸上忽而闪过的凝重与犹疑,却不难被人察觉。
      不远处,似乎已难以支撑的角羽,整个人终于不受控制地从柱子上滑落,瘫坐到了地上。沉茗心中一惊,察觉到额上一滴汗液滴落,恰好落在手中黑子上,恍惚间才突然醒悟,自己已愣神许久。
      “沉茗……”角羽的声音干涩又喑哑,“沉……茗……”
      “角羽,不要说!”沉茗猛然打断了他,眼睛却还是盯着棋盘,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墨诔忽然又笑了笑。
      沉茗望着墨诔,也微微笑了笑,落下又一枚黑子。
      却听墨诔平静地道:“他现在的痛苦是因为你的分心。我早就说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会渐渐吞噬他。你如果不拼尽全力,他就无法获救。危机既是生机,生机亦是危机。这就是棋局的无情。”
      “我明白。”
      沉茗转而看向角羽,重重点头,“但是,我也认为,棋局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棋局的形势很明显,这一局,我一定不会输。”
      墨诔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棋局,“你的确不会输,但是想赢,也不会那么容易。”
      沉茗想了想,微笑道:“所以,这局棋是否继续,已然失去了必要性。”
      墨诔一言不发,右手淡淡一挥,任由黑白棋子从半空中纷纷落下,呯呯嘭嘭的声音伴着急急的雨声,仿佛才第一次闯进了这一隅天地。
      来无影,去无踪。
      “茗感激不尽,其后必将深记于心。”沉茗朝快速离开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等到沉茗抬头,亭中早就没了墨诔的身影,而角羽正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望着灰色的天幕,喃喃道:“应运……天时,天时……”
      亭外,疾风骤雨依旧未曾停歇;亭内,却已没了刚才的紧张肃杀。
      沉茗瞥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呆坐的角羽一眼,目光透过层层雨幕,不知看向了何方。
      墨诔可能会来到甘城,其实在事情发生之前,丰华阑与他都不敢十分确定。所谓“以心搏心”的说辞,自然也不是出自丰华阑之口。至今为止,对于他们来说,墨诔依然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因此,事实上,在丰华阑离开之前,关于如何应对墨诔,丰华阑其实只说了两个字,“侥幸。”
      他说,去寻求那万分之一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侥幸。找到了,你就赢得了继续下一局的机会。当时,沉茗并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直到刚才,在角羽与他几乎都面临生死一线之时,他心中蓦然一亮。
      所幸,这一次,墨诔似乎并未真正打算杀掉他和角羽。更庆幸,在最紧急的关头,他终于看破了棋局里的误局,抓住了那点微末的可能。
      甘城驿馆最深处,越北阁。
      敞开的轩室里,在窗前站立许久的宗正瀚回身看了看正进屋点灯的侍女,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一旁微微躬身的顾攸景,问:“慕望果真不在孤定城?”
      “据臣探查,慕望的确不在孤定城。”顾攸景眼光飘向窗外,一道闪电炸开了云层,正以不可抵挡的姿态劈向大地,他淡淡收回目光,半垂下眼帘,继续道:“而且,臣敢断定,整个孤定城,只有慕蘅知道他的下落。”
      “慕望的长女吗?”
      顾攸景知道宗正瀚的问话不止字面的意思,精明强干如宗正瀚,不可能不了解孤定城相关的重要人物。更何况,慕蘅实际上已执掌孤定城五年。但顾攸景不会继续去揣测宗正瀚的心思。这其中微妙的分寸,所有出仕的顾家人都把握得非常好。顾攸景想了想,半晌忽然道:“不仅如此,那个人也的确出现了。”
      宗正瀚右手忽然扶上窗棂,任凭檐上急雨将手背完全溅湿,通透的凉意仿佛瞬间便浸透入骨,直击内心,脑海里不由想起了宗正家族和大瀚国史上那段不光彩的岁月。
      和那个人似乎有莫大的关系。
      那个人,真的又再次现身了吗?
      “阿景。”
      促急的雨声中,沉默许久的宗正瀚终于再次开了口,“你认为,那是怎样一个人?”
      顾攸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垂眼眸,神色中罕见露出一丝不确定,摇头道:“无法断定,更无从断定。我…说不出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人是个迷。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即便是……”宗正瀚蓦然缄口。即便是丰华阑,也不可能。
      顾攸景心中动了动,并未说话,也并未看向宗正瀚。
      片刻后。
      宗正瀚收回右手,负手离开窗边,走回阁中,“即便任何人都想知道他真正是谁。但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仅仅是获取一个靠近他的机会,就已经十分难得。”
      “在孤定城,他只见了四个人,丰华阑,君沐华,角羽,还有慕蘅。”
      室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而通常,宗正瀚沉默,便意味着他陷入了思考。大瀚上下,便系于那片刻的沉默间。
      顾攸景面无表情地端起桌上热茶,在手边微微摇晃,晃动间,杯内热水溅入掌心,他却似并未察觉,若无其事继续喝茶。
      “阿景。”宗正瀚开口唤他,“此时,只有沉茗和角羽在甘城。”
      “是。”顾攸景只答了一个字。他知道多说无益,显然,这一次,是他没有计划周全。他原本该察觉到的,《大药典》只有在君沐华手上才最安全。而蘸神那晚,沉星的离开,只是一步虚棋。
      “昨晚,我或许应该亲自去拦截丰华阑!”宗正瀚神色漠然,但言语中分明潜藏着不甘,“赤影终究还是拦不住他!”
      顾攸景淡淡摇头,却没有说话。
      他与宗正瀚都知,从昨晚开始,这次的计划,结局已经注定。
      蘸神那晚,君沐华从忻宁暗探手中得到《大药典》,不时,一直隐身暗处的沉星离开。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真正的《大药典》其实还在君沐华手上。
      翌日,君沐华或许在他之后也离开了孤定城,带着《大药典》准备将它送回忻宁。与此同时,身在甘城的丰华阑察觉了君沐华的整个计划,于是,他刻意布下了四条明线,分别让沉星和其余三路人马佯装带着《大药典》赶往忻宁,以搅乱所有人关注的视线。而他自己悄身离开,定然是去追寻君沐华。《大药典》在他们二人手里,试问,临渊大陆有几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从他们手中再次夺走?
      留音阁不会出手。
      穹原,此时无暇他顾。
      苍尔,仅凭燕归,也不可能。
      就是他自己,也没有完全的把握。顾攸景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而宗正瀚虽提前察觉,但他却没能拦下丰华阑。
      所有的这些,几乎都已经预示了最后的结果,功亏一篑。
      直到傍晚,这场忽如其来的暴雨才慢慢退却。雨后的甘城,仿若焕然重生,璀璨夺目的晚霞映照着半边的天空。
      燕归与顾攸景再次在城门外不期而遇。只不过,二人的方向明显不同。燕归进城,顾攸景却是出城。
      “你今天就要离开甘城?”燕归拽紧马,试探着问。
      “女官对我的行踪很感兴趣?”
      “我的确好奇。”燕归打量着他的神色,“你昨日才到达甘城,今日却要离开?”
      “或许不久后就会有人将我因何离开的消息送到女官手上,女官到时便知。”
      燕归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反驳,“从你口中说出的话会令我更加确信。”
      “这样的话,我却不信。”顾攸景轻声道。
      “我有个刚刚得到的消息,或许你会感兴趣。”燕归的话接的很快。
      顾攸景不动声色地朝她看过去。
      燕归继续道:“而且我确信你会非常感兴趣。”
      “什么条件?”顾攸景直接问道。
      燕归雍容一笑,笑颜明媚如凌波的秋水,“甘城驿馆的地形图纸。”
      “没问题。”
      “忻宁的暗探飞镝和君沐华走的是同一条线路,君沐华在明,飞镝在暗,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却能最快到达忻宁。”
      顾攸景脑中快速闪过一些东西。
      燕归又道:“昨日我到达甘城后,原本打算撤走所有留在孤定城的人,却不料有人来报,角羽和君沐华还有飞镝于前一日先后离开了孤定城。角羽直奔甘城,君沐华和飞镝却去向不明。”
      “你查到他们现在哪里?”
      燕归看了看他,道:“那晚,盯住孤定城的所有人都以为飞镝将《大药典》交给了君沐华,而君沐华又将它交给了沉星。但是,没想到却是虚晃一招。第二天,君沐华亲自带着《大药典》离开了孤定城。紧随其后,飞镝也在同一天离开。而甘城这边,风华太子既掩住了这一切的事实,又及时做出了反应,让这个大胆的计策更加天衣无缝。昨日的你我可能都没想到,最后是君沐华带走了《大药典》。但是,这却仍然不是事实。”
      “《大药典》自始至终都在飞镝手上,根本没交给君沐华,也没有交给沉星。”顾攸景的声音沉如洪钟。
      “沉星是虚棋,君沐华也是虚棋,君沐华出乎意料地将自己放到了那样的位置上,她的这一步棋,下得着实惊险又大胆。”
      “而且,最后丰华阑竟也心甘情愿入了局。”
      顾攸景心中略微有一点点复杂。他想起了离开越北阁前宗正瀚的感慨,“这其中若只有一处虚招,丰华阑怎么会甘心入局?”
      难道丰华阑的离开,最终竟是因为担忧君沐华不能兼顾,既要保她自己,又要保飞镝?
      “我不明白君沐华为何愿意为了忻宁做到这种地步,但我却很佩服她。如果是我,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燕归平静道。
      “你怎么可能是君沐华?”
      “对,我不可能是她。”燕归说的坚决,“我只需要知道我该做的事就够了。”
      顾攸景瞥了一眼她同样坚决的眼神,低声道:“驿馆地形图随后奉到。”说完,毫不迟疑勒住缰绳,疾驰离开。
      马上的燕归忽地抬起头,望着天边夕阳的光影,微微眯了眯眼,半晌,嘴角慢慢晕出了一抹笑,向着甘城的方向,逐渐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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