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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此中人事 ...

  •   这是君沐华今日第二次听人提起百罹岛。不久前,提起百罹,酒肆一空的场景,君沐华还记忆犹新。此刻,相隔不过两个时辰,她却从另外一个人口中,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沉茗脸色肃然,沉声问:“难道那第二块令牌属于苍尔皇室的暗卫统领?”
      “不错。”顾攸景斜睨他一眼,“苍尔皇室的暗卫统领常年奉命在百罹岛看守成王,据闻从来没有出过岛。”
      “但是,如今他的令牌却出现在千里之遥的陵县,甚至遗失在沄水河,女官大约是怀疑统领生了异心,所以才亲往百罹岛查看。因为,高居暗卫统领之位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庸碌之辈,令牌被偷的情形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曾经到过沄水,甚至不小心将令牌遗落在了这里。”君沐华记忆力很好,她记得,他们离开西缈岛那天,丰华阑也说过类似的话。苍尔暗卫统领基本不出百罹岛。
      “而且,我还有另一种猜测。”顾攸景神色淡定地继续,“燕归为何会在那天晚上连夜离开?必然是因为事情很急迫。但是,我们当天也见过她,她掌握的线索不可能比我们多很多。城门之事发生时,那时已接近傍晚。她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第二块令牌,从而将目标锁定为百罹岛。所以,我想,只有可能是苍蔚带来了消息,或者是苍蔚得到了第二块令牌。”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君沐华突然勒住马头,任由马扬起长蹄,带起阵阵灰尘。
      沉茗了悟般一笑,“他们找到了别的线索,线索的矛头直指百罹岛。”
      “嗯,但这也仅仅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我总觉得,自从太子来到陵县后,这件事似乎顺利了很多。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可是在过去的半个月内,基本上没有这件事的任何消息传出来。纵使人们议论纷纷,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透露出有用的信息,甚至在公开场合提起百罹岛。”
      听到这里,沉茗和顾攸景两人面上都是一片肃色。他们身处那样的位置,对于权权相斗并不陌生,比之常人,更多了一份敏感,其间的风云诡谲、滚滚暗流,往往容不得人放下一丝警惕。一念之差,最终结果或许天差地别。所以,没有人愿意一直被人窥伺,甚至在不知不觉,走入别人设置的局中。
      如果真的有人借沄水之事,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百罹岛,那么这盘棋最后的走向恐怕由不得他了。
      三人回到齐家宅院,得知齐萦还没有回来,但关于皇帝与明王双双病重的消息却已传开。管事心急火燎地等在一旁,却偏偏迟迟不见齐萦的人影。君沐华想了想,随即立刻到书房写了一封书信,吩咐管事尽快送出。然后,才和其他二人慢慢走回各自的房间。经过回廊时,恰好与准备到前院的千砾不期而遇。
      千砾匆匆迎了上来,脸上焦急的神色一览无遗,“沐华,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君沐华急忙问。
      千砾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今日秋泓的来信。”
      秋泓了解君沐华,信的内容简单明了,君沐华一眼扫过,一页书信尽记于心。秋泓在信中透露了两个重要的消息,一是角羽曾北上苜州,到过留音阁;二是沄水之事后,下落不明的暗卫副统领贺浔,有可能在苍京。
      趁着君沐华看信的空档,沉茗已吩咐齐家的下人在院中备好了简单的酒菜。他和千砾以及顾攸景三人坐在石桌旁,沉默地喝着酒。
      此时天色渐晚,夜色染了苍茫,正是一日之中日光最为暗淡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缥缈。天与地之间也模糊了界限,白日里棱角分明的青色屋檐,远远望去,只剩下了一片轮廓,勾勒出头顶的方寸天空。
      君沐华静静伫立在廊下,许久,若有似无一叹,提步走向院中。
      “沐华。”沉茗眼角余光瞟过,含笑侧身,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刚才我与千砾把盏交杯,好不痛快,竟有一瞬间恍惚,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了云王府,你、我、千砾和角羽,还有…呃,我那位朋友,我们一起也曾在月下饮酒对酌。”
      君沐华默默喝酒,没有回答沉茗的话。
      那时与今日,相去不过短短一年,然而,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只可惜这里终不是云王府。”千砾叹道。
      “而且,还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顾攸景遮眼,敛眉,神色半分未动,慢条斯理地饮下杯中酒,“我不日就会离开陵县,咱们大可再也不见。”
      “你什么意思?”沉茗微微眯起眼。
      顾攸景不客气道:“你说呢?大路一条,各走两边,你我从此,再不相见。”
      说完,将酒杯重重一放,转身就走。
      “你,顾攸景…你,给我站住!”沉茗移动身形,追了上去。随后,不远处,衣物摩擦和两人切磋的声音清晰传来。
      “沐华。”千砾放下了酒杯,神情安然,“你的双眼是因毒封闭了筋脉导致的暂时失明,如今毒素已清,只需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恢复了。而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过去一年,君沐华并非没听到过忻宁的消息。据说,在平定宫变、剿灭残匪、稳定疫乱之后,忻宁女王威望空前,国人尊崇备至,忻宁国内局势迅速安定下来。忻云萱成为了真正执掌大权的女王。
      而云王依旧不问世事,沉迷于医药,大半时间不在忻都。
      千砾卸了官位,远离朝堂,重新回到了云一身边。
      “千砾,对于现在的生活,满意吗?”君沐华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浅笑着看向他。
      千砾笑得温润,仍旧如初见时那样,透明纯澈,“跟着师父,行走于名川之间,感受着造化神奇,心中没有了那些纷乱,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可以一直过下去。”
      “希望将来我也有幸能跟你们一起走一遭。”君沐华朗笑。
      千砾仰头看着眼前女子,半晌温柔一笑,“我和师父定然都很欢喜。”
      欢喜归欢喜,只怕于我而言,这终将只是奢望。
      君沐华笑笑,转而问:“云一先生现在去了哪里?”
      “应一叶宗主相邀,师父去了弥海。”
      “千砾接下来也要去弥海吗?”
      “嗯,这些年,跟随师父去了许多地方,却一直未曾到过弥海。对这个地方,我也充满了好奇。”
      同许多人提起弥海的语气一样,千砾似乎也对弥海有种特别的向往。
      “沐华。”
      千砾突然一瞬不瞬地看向她,“你离开后,云萱告诉了我一些事。你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夜探辛家,出入生死丛林,潜进辛家营地,直至最后的云雾山之变,一件件事,她永远不会忘记。她说,很想亲自对你说声谢谢,也很想再同你一起看一次夕阳,更想可和你一起携手走天涯。可惜,这样的机会注定渺茫。所以,她拜托我,如果遇到你,一定要郑重对你说一句,谢谢,谢谢你为她,为忻宁所做的一切。”
      君沐华回望着他,嗔怪道:“千砾,你是不是因为要离开了,所以故意想看我流泪啊?”
      “是啊。”千砾答得当仁不让。
      君沐华笑着伸出双臂抱住他,声音柔和,略带沙哑,“知道你们都好好的,我才不会哭。所以,你今日估计是看不到了。”
      背对着君沐华的千砾不会知道,肩上的女子眼眶内早已雾气盈盈,一片水光。这个拥抱,不仅为了分别,也是为了掩饰。或许在另外的时刻,她能坦然同他告别,微笑地送他远去。但此时,她却做不到。
      千砾,这个世间最纯粹的男子,她很想,再多抱住他一会儿。
      月色升起,庭院寂寂,从来温柔宁静的男子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怔忡。
      小楼屋顶,沉茗和顾攸景沉默地坐着,月光无声地罩住了他们,映现出他们挺直却有些沉寂的背影。
      庭院里渐渐有了其他声息。
      齐萦慌张而急促地从外面奔了进来,俏声向君沐华抱怨着,“君姐姐,我在河边等了一下午,你怎么没来呢?”
      接着,是君沐华调笑的声音,“你不是去追世子了吗?在河边,我可没见到你的人。”
      齐萦顿时羞恼,“哪有?我原本在河边等着……”
      “等谁?”
      “我在河边等你啊,可是你没来,我…我不小心睡着了……”齐萦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仿佛只听得到唇齿在蠕动。
      “贪睡!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睡着了……”君沐华语调很是轻快,像逗趣般。
      “君姐姐……”
      ……
      “喂,姓顾的,你这次到底为什么来苍尔?”沉茗问。
      顾攸景将目光从底下收回,随口道:“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去哪里,我才不会管。”沉茗语音沉了下去,“但,你也一定明白我问话的意思。我想知道,苍尔最近发生的事,你是不是也牵涉其中?”
      “苍尔之事,与我何干。”
      “我记得,你与明王世子苍黎应该没有什么交情,但这次,你却和他一起去了齐家,甚至在苍尔流连至今,迟迟不回大瀚,你向来不做无用的事,若非你有所图,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顾攸景侧眼瞟他,“你想多了。”
      沉茗摇头,“不是我想多了,而是你做多了吧。我虽然不知你在苍尔做了什么,但却能猜到几分。因为,我可是知道一个关于你的很重要的秘密。”
      “什么秘密?”
      “博川顾氏一脉,源出穹原,为穹原三大家叶氏宗支,平王之乱后,迁入大瀚,后经数代经营,于博川渐渐壮大,出仕为官,功著封相者,多达十余人,成为大瀚少有的书香高门。今太子太傅顾棐,顾家长房独子,历经三朝,声望之隆,远播临渊。然世人大都遗忘了一件事,曾经的顾家长房并非只有一子。”
      顾攸景岿然未动。
      沉茗继续道:“顾家长房原本还有一幼子,名顾栾,七岁时走失。顾家苦苦追寻三十年,至今不见踪迹。而据我所知,苍尔的暗卫统领,与你同姓,而且还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孤儿。”
      点到即止,沉茗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想,他已经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顾攸景出现在苍尔的原因,肯定同顾长思有关。那么,关于沄水被劫之事,他就算不知晓全部,也定然对幕后人有了猜测。
      对于沉茗的此番言辞,顾攸景没有丝毫意外。
      顾家长房幼子虽早已对外宣称死亡,但他也知道,这种事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即使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只要仔细去查,其中的端倪终会让人察觉顾长思的身份。
      三年前,他的父亲顾棐,最终确定顾长思就是自己的幼弟时,在书房待了整整一日,从阳光明媚的上午到日暮西山的黄昏,他不吃不喝,不闻不问,牢牢地关着书房门,杜绝任何人的探视。家里一阵慌乱,一向稳重的母亲也慌了神,几次三番想要问他,但始终没有问出口。最后,这件事甚至惊动了一直幽居的祖母。祖母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近书房,将侯在外面的所有人都赶了回去,然后一个人进了书房。那时,父亲和祖母在屋内,他在屋外;父亲和祖母谈了多久,他就在外面守了多久。直到月入中天之时,书房门才再次被打开,祖母略有些颤抖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的暗影处,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想上前去扶,但只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静静地呆在了原地。许久许久,祖母终于从暗影中迈出了一只脚,颤颤巍巍地放在了门槛外,当祖母双脚并拢,身影从暗影中出现时,那一瞬,他突然觉得,祖母的心似乎又孤寂了一些,布满风霜痕迹的灰色发丝,在瑟瑟的夜风中,一点一点地,逐渐颓败了下去。
      于是,他知晓了父亲的决定。
      三年来,顾家汲汲以求的就是一个契机,一个让顾长思悄无声息的湮灭,让顾栾再次重生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终于在两月前显露。于是,他来到了苍尔。
      但这些顾家密事,岂容他人窥探?
      顾攸景毫不犹豫地出手袭向沉茗,沉茗眉目一沉,瞬时跃起,以袖摆将凌厉的攻势给挡了回去,然后一个翻身,退到丈余外,怒吼道:“顾攸景,你果然是个小人,竟然连背后偷袭这招都用上了!”
      “你不是深知我的为人吗?那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出手!”顾攸景眼底杀机尽显,沁凉的目光如同寒夜里的冷刀,带着残忍弑杀的气息,一触即发,势不可挡。
      沉茗眼眸闪了闪,语气越来越肃厉,“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只手遮天?无论是顾长思还是顾栾,只要他同你顾家有关系,那些知晓内情的人都不会放过他!更何况,苍尔皇帝早已对他起了疑心,不然为何十五年前就将他置于百罹岛,弃之不用?”
      “所以,你更加不该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我为了保全他,又怎么会容得下一个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的人留在世上?”
      即使相识数年,顾攸景现今这番模样,沉茗也是第一次见。那种挡不住的杀意和森寒彻骨的气息,让他不由一滞。
      “那也不是你说了算!”
      “是吗?”平静的反问从唇中轻轻吐出,顾攸景忽然邪邪一笑,“那今日就做个了断吧!”
      沉茗与顾攸景交手不多,却也不少。沉茗师出一叶宗,与丰华阑同出一门,其修为自然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而顾攸景,师从虽是个谜,但屡次与沉茗对阵,也没逊了半分,论二人的实力,只能说半斤八两,注定难以决出胜负。
      所以,他们两人的交战持续了数十回合,依然难分高下。
      庭院石桌旁,齐萦撑着手,抬头看着屋顶的两人。
      “君姐姐,他们为什么动手啊?难道他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君沐华淡淡一笑,“不,他们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
      齐萦眼睛直直地望着君沐华,“那是什么?”
      “是友非友,是敌也非敌。”千砾突然道。
      那二人,既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也不可能成为完全的敌人。某天,他们可能会暂时携手并进,但在另一天,他们也可能刀剑相向。用一个词,或是一句话,很难形容他们的关系。
      这句话显然解不了齐萦的疑惑。千砾和君沐华却都沉默了下去。
      半晌。
      君沐华突然道:“夜深了,该休息了。齐萦,让管事和下人们都回去吧。”
      “啊?”齐萦转头看向庭院拱门,齐家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聚集在了门的另一边,看着屋顶两人的对战,指手画脚的,只是没有出声。
      齐萦立即跑了过去,低声吩咐着管事。
      “千砾。”
      君沐华慢慢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把玩着,敛眉低声道:“你把齐萦也带走。”
      “好。”千砾问也不问,随即起身。
      转眼,庭院内只剩下了君沐华一人。
      以及屋顶无暇他顾的两人。
      “顾攸景,你……”
      沉茗胳膊上的外衫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从肩膀直到手腕,狠狠地劈成了两半。
      “所以,今日,你不该出现在陵县的,更不该对我说出那些话。”
      “呵呵……”
      沉茗闪电般地接住无声无息掷过来的酒杯,浅笑渐渐变成朗笑,他吟吟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屋顶的君沐华,朝她举起酒杯,“谢谢沐华送过来的酒。”
      君沐华白他一眼,懒懒道:“你们两人太吵了。”
      沉茗饮酒的动作一顿,不过只一瞬,随即依旧优雅地饮下了杯中酒,笑言,“沐华,这可不能怪我!”
      “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根木头难上树。”
      “那沐华也不能全赖我!无论怎么算,都是顾攸景先动手的!”
      君沐华不置可否,耸肩道:“谁是谁非,与我无关!总之,你们不能打扰我睡觉!”
      “月影高挂,确是晚了!”沉茗身影一闪,人已从屋顶跃下,于石桌上拿起酒壶倒起了酒,“顾攸景,咱们改日再算!”
      顾攸景敛袍负手,半眼没看沉茗,意态自然地从屋顶轻轻跃下,出了庭院。
      沉茗恍若未见,高举着酒杯,对君沐华笑道:“我回敬你一杯,沐华,接好了!”
      君沐华回了他一个无聊的表情,握着酒杯走到他对面坐下,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幽幽问道:“你……是否能猜到,角羽下一步会去哪里?”
      沉茗脸上神色不变,喝酒的动作也没放缓,他极是自若地喝完杯中酒,接着,慢慢站起身来,噙着笑意道:“据我猜测,角羽的下一站极有可能是…苍京。”
      苍尔不容置疑的权力中心,萧墙祸乱的兴起之地。
      即使夏日,也被凛冽狂风所笼罩的风波重地。
      苍尔之都,苍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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