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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海茵莉凯的书信集(12) ...

  •   第九十五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趁着休息的空当,我读完了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两个少年的名字仿佛代表着德意志的两种极端人格,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理性与感性,现实与浪漫,父性与母性。我想这十年来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书了。“一个负有崇高使命的人,即使在生活狂热的混沌中沉溺得很深,浑身糊满血污尘垢,也不会变得渺小和卑劣,泯灭心中的神性;他即使无数次迷途在深沉的黑暗中,灵魂的圣殿里的神火仍然不会熄灭,他仍然不会丧失创造力。”幸好,即便我们每天被迫去做自己从前死也不愿做的劳动,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依旧没有消失。子弹与手术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是守护生命的武器。鲁道夫,我们未来的路看似已经被决定,并且我相信你和我都没有什么成为“义士”和“革命者”的觉悟。可是我们两个的身份,是无论哪一个时代都必须存在的,只要我们的同胞还需要我们,这就够了。
      我的劳动役不出几天就要结束,索菲·艾哈德按照约定为我写了不错的实习评价——当然了,对这里的情况闪烁其词。可不要天真的以为,这些大言不惭将犹太人定义为“劣等种族”的医生和军人们会将他们干的勾当光明正大的摆到台面上来说,就算我们的广播、演讲已经将犹太人贬的一文不值,刽子手们还是要维持自己的体面。他们对我还算和善,教我挺多东西,有时甚至还会关心我的日常生活。可是,我竟然迫切的希望这里会发生些什么,你知道,那种“毁灭性的事件”。该被送进焚尸炉的是这群“猎手”才对,不是吗?
      马克西米利安也许没有在他的战友中发现同性恋,我却在犯人中发现了这样的身影:毒气室中两个男人的尸体,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如果“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bis der Tod uns scheidet)”这句宣言也适用于他们的话,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尊重他们的恋情呢?

      H.W

      第九十六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昔日在文法中学的同学,沃尔特·林登,似乎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我的工作地点。早上起来我收到了他托人送的一大束百合。他的礼物相当的不合时宜,如果进来瞅瞅的话,他就会知道鲜花和断肢残体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了。当然了,花束里还有一封信,附了一张照片:他在巴黎的多赛尔码头,穿着正装,戴着单片眼镜,和军人的身份似乎完全脱离了干系。如果他真的找到了更好的职业,我倒是挺为他感到高兴。沃尔特的兄弟是达豪集中营的守卫,比他要高大许多。这位穿着党卫军制服的青年尽管表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我却对他甚无好感——要知道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里长期工作,这条定律适用于所有人,讨饭都比屠宰场的差事体面的多。
      啊,距离我的劳动役结束的时间已经能够以小时来计算了,可是我的心中对这里的仇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相信我,这桩由少数人犯下的滔天大罪总有一天要由我们全体德意志公民偿还,其中包括你和我。走出这所人间炼狱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和这里再无干系。相反,如果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可以默许这一切的发生,就等同于默许终有一天别人将以这样的方式剥夺自己的生命。我们能做什么呢?盼望迟来的正义吗?不,将杀人犯送上绞刑架无法让被害者复活,这一切本来就不该发生,我们不该允许它发生。
      最后一次,我穿着整洁的护士服,去果园散步,去陶瓷厂看看堆在一起的新制陶坯,去铁丝网附近有阳光的地方,看被剃掉头发的妇女们编制地毯。如果说这将会是我数十年也无法摆脱的噩梦,那么我将会去拥抱它,用自己的躯体去堵住历史上这个丑陋的黑洞。这里是索多玛,是蛾摩拉,没有任何一个义人会出现在这里。即便罗得的妻子在逃离时不曾回头,那业火燃烧的景象又岂是轻易能够被忘记的?
      天主垂怜!命运在我还太过年轻不足以理解善与恶时,便把我丢进了深渊。看着日趋强大的德意志,我的心里无比的骄傲。然而屠杀同胞难道是通往复兴的道路上必修的一课吗?如果我们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再次迷失了方向,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H.W

      第九十七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我已经回到柏林,今天这班火车人有些多,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活人”的味道了。我从弗雷德里希火车站出来,乘坐有轨电车回家。你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吗?我们可爱的柏林,空气又干燥又清新,到处都是穿着体面的行人。电车路过菩提树下大街,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咖啡店享受一个慵懒的下午,印度红茶和杏仁饼干,最好还有蜜饯。这封信是我在颠簸的车厢里写的:一个带着行李的姑娘将信纸放在膝盖上奋笔疾书,乘客们一直在侧目。我没有告诉父母今天要回来的消息,他们不见得这个时间段会待在家里。
      离开学校这么久,我十分想念尤利娅和乌塔。她俩说要到纺织厂工作时,我还在心里暗暗取笑,现在看这真是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即便一天12小时站在机器前,手还会被纱线勒破,也比所谓的“实习护士”要好多了。按照平凡人的轨迹来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两个姑娘不会去上大学,我希望她们都能够尽早嫁人,有自己的家庭。至于我,说起来十分奇怪,我没有嫁人的想法,甚至预感自己此生都不会有那一天了。
      果然,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板。一踏上自己的出生地,原来丢失的灵魂似乎已经全部回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在慕尼黑的一切都是一场极坏的噩梦,我仍旧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米特区的任意一个街角都有可能偶遇你。直到从背包里露出一角的实习报告提醒我:所谓噩梦都真实发生过,无法逆转,无法否认。
      那么现在的我,算是暂时的安全了,对吗?就像马克西米利安所说的那样,“惊险着陆”,然而下一次的出发,谁知道呢。

      H.W

      第九十七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父母已经察觉出了我的情绪,我面对他们时,时常话说到一半就会陷入沉默,也很少笑。我并不是十分想面对他们,每天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说实话,我的态度和当时目睹战友丧命的马克西米利安出奇的相似,现在的我能够理解他内心的种种矛盾与恐惧——他来探视我时,一定也从我的言行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我们的两个孩子是怎么了?”母亲这样问父亲,我听到父亲认真的回答:“作为父亲我对这件事负有一定的责任。”可是母亲只是一个家庭主妇而已,她几乎不可能听懂父亲在说些什么。
      可是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作为父亲的子女,我们不可能去做任何“不上台面的职业”。如果马克西米利安去当了一名矿工,而我去当一名幼儿园教师,别人会怎样看待父亲和他这些年对我们的教育?目前来看,结果也只能是这样,父亲已经尽力为我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他也有自己的工作,比我们还要辛苦,作为子女我们不应当再给他添任何麻烦。
      好在我还能靠阅读来驱散烦恼。我从图书馆借了许多书回来,将它们堆在自己的枕边,堆得已经高到躺在床上时可以遮挡太阳了。白天房间里十分温暖,这样散发着生机的炙热感,让我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在活着。人的感情实在是太复杂了,没有什么样的机器可以仿真出类似的现象。我们为上帝所造,并为他所爱。而每一个人,如果能活到足够的年岁,都必定长大,成熟,像父亲。从未有这样的时刻让我见识到人性黑暗的水底,也从未有这样的时刻我是如此热爱生命。

      H.W

      第九十八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再回到柏林吧!再去暮色中的亚历山大广场吹口琴!搭乘陌生人的去波茨坦深蓝的湖水边,路上还能看到夏洛滕堡!亲爱的鲁道夫,我相信你和我一样,谈起这个城市,就像谈起自己的母亲一样,简直要掉下泪来。当我还坐在咖啡馆门口的遮阳蓬下看着远处街头艺人拉小提琴时,战争就打响了。命运总是在人不注意它的时候悄悄降临,我拿着报纸奔回家中——马克西米利安肯定已经匆忙登上驾驶座,飞往东边的天际了,父亲作为技术人员也被立刻调派至港口。1939年的青年团成员们,现在有了新的名字——党卫军候补。“只要是战争就会流血。”这已经不是开玩笑了,很明显战争的残酷程度比起达豪集中营还要恐怖的多。广播里不断传出捷报,“闪击”十分成功,波兰节节败退,我们的军队是代表正义、维护秩序的一方。可是我始终未听到关于伤亡者的任何报道。
      如果说劳动役期间的所见所闻只是让我感到恶心与恐惧的话,战事的爆发才是真正对我每根血管,每丝毫发的牵动。要是从今以后我听见了任何一家我军战斗机被击落的消息,恐怕都会伤心的立刻晕过去。我哭着打电话给父亲在基尔港的临时办公室,他对我说:“海莉,你没有时间难过,你的难过也无济于事,要去习惯这一切。”
      明天我将前往海德堡大学报道,今夜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和母亲一样,搁置了手头所有的事,牵挂着前线的亲人和友人,难以入眠。胜利的号角响彻整个柏林,鲜有人为之欢喜。

      H.W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海茵莉凯的书信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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