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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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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已经四月,冬日似乎留恋着大地,不远离去,远去的身影还未模糊便又转了头,冬日的严寒又光顾了,几天前才是艳阳高照,百木逢生,这又刮起了狂风,温度似乎回到了几个月前,这让尝到了春日暖阳的人更难以接受。
屋外很冷很躁,屋内却很暖很静。
下人们早已准备好了暖炉,烘得屋内热气腾腾,暖意洋洋,窗外的严寒不能侵入一丝一毫,仿佛这间小小的屋子凛然于世,不受外界束缚。
事实上,这屋的主人并不像这屋子一般静谧,相反,他有些烦躁。桌上的茶是早就泡好的,现在经不住寒意,渐渐凉了,凉了的茶似乎就只有被抛弃的命运。
赵白走了,应该是在今天早上。
石别坐在屋子正中间的主坐上,神色冰冷,面无表情,一如他往常一样,只是敲打着桌面的手指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这小小的不安最终也只能被关在某个角落,被主人可以忽视。
他应该会回来的,石别想,他是那么爱自己的,怎么可能生活在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
他应该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石别又想,毕竟有些事实,确实需要时间去适应。
这样想着,石别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好好安慰他一下,以使得这个时间段并不会太长,毕竟赵白和其他人不同。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而且反而会使赵白自恃过高。反正这段时间也不会太长,石别觉得自己应该更有些耐心。
这样想着,石别停下了敲打的手指,其身推开房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屋内的暖意瞬间散的干干净净。
“宗主!”门口的两个护卫齐声喊道,一同跪了下去,石别并不在意,越过门口,朝黑夜中走去。
赵白确实是早上离开的,那天晚上,他睁着眼睛一夜未眠,各种思绪如同来自四面八方的箭一般扎向他,他没办法躲开。
赵白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聪明人。这在他小时候练剑偷懒,长大后拒绝继承父亲位置就可以看的出来。和很多人比起来,他武功一般,长相一般,家世不算好,确实没什么特别。但是,他自诩也不笨。
也许真如父亲所说的,还是太年轻吧。赵白心中叹了口气,从最初的震惊,再到后来的心痛,再到现在的惆怅,他已经有些累了。
赵白还记得和石别初遇的时候,十六岁的他为了追求一见钟情救命的人,背着家人来到了青山镇,一等便是半年。一向喜爱自由无拘无束的他也如普通人一样屈服了热烈的情感,甘愿在一个地方苦苦等候。也便是这样的等候,换来了和石别的初遇。
那时的石别对他来说仅仅是可以亲近心上人的通道,而又是怎样,他们一步步从陌生人变成了最亲近的恋人,大概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和往常一样练习完,他踏着落叶将石别送到了门口,昏暗的烛光从门缝中投了出来,影影约约地印在石别脸上,一贯冷漠的脸此刻似乎也柔和了起来,他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规划了几个月的告白场景似乎都被抛之脑后,他牵住了准备进屋的石别的手,那句“我喜欢你”就这么没有任何预告地落了出来。
那时石别是什么表情呢,似乎并没有笑,只是唇角微微弯了起来,所以他知道,石别也并不是没有感觉的。
可是,有感觉并不一定就是爱。
他并不爱我。想通了这点,赵白那小小的惆怅立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原些那针刺一般的心痛,绵长的疼痛似乎再也不会消散。
也许,我该冷静一下,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治愈心脏的这种毛病,让它能像往常一样欢快地跳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赵白这样想到。
二
作为富可敌国的青山派五位内门弟子之一,很多人知道石别此人,对他的评价也是千篇一律的冷漠、寡言、喜怒无常,作为统一魔教的血宗宗主闫元,江湖中人都对他退避三舍,评价大约也是嗜血、无情、残忍一类的。但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石别和闫元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借尸还魂。
石别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青山派掌门第四个入室弟子,又一手创立了血宗,短短二十九年,黑白两道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谓是千古一人。
血宗虽为魔教之首,行事乖张,却并不做天怒人怨之事,宗主闫元是公认的武学大师,教内掌法、拳法、剑法、内功心法等都是他一人独创,抛去他魔教宗主的身份,光是此等武学境界,多得是武学大师对其敬佩,而钦慕他的男男女女更是无数,若是得了他的眼缘,加入血宗学到一星半点武功,也是很大机缘,因此投怀送抱之人从不间断。
前世,石别就是武学宗师,一派之主,性格乖张,对男女之事更是随性,身边伺候的人本就无数,所以对于这些献殷勤之人,若是看到合眼合心意的,春风一度也是常事。
但是,赵白是不同的。
石别初来这个世界,行为被脑中怪力束缚,不遵从其旨意便会头痛欲裂,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二十五岁那年赵白向他吐露心意,在那句“我喜欢你”下,脑中的束缚瞬间分崩离析。
石别一直都知道,只有真情真意才能打碎这一怪力,在赵白之前他试过很多人,都没有用,所以石别很肯定,赵白是爱他的。
所以石别也肯定,赵白会回来的。
但是,三个月过去了,赵白并没有出现。
这让石别有些恼怒,又有些焦躁。
他觉得等到赵白回来他要狠狠训斥一顿,免得下次再一发脾气失踪那么久,又觉得等赵白回来,还是好好安抚一下,毕竟还是孩子,不能伤了他的心。
然而,不管石别怎么想,两个月过去,赵白还是一无所踪。
石别没有派人去找,就像赵白没有留下任何言语一样,石别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人拉锯战,他不能率先低头。
又一个月过去了,石别越发的焦躁,这种焦躁使得血宗和青山派上上下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最后,他甚至想到赵白会不会遇到了变故,会不会在外面遭了暗算。这种想法和他的自尊两相拉扯,最后石别还是顺着他给自己定的台阶,走了下来。
派出去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没有探到赵白的消息。这就像他先低了头,赵白却直接将自己关进了屋子,连他低头的样子也不愿看见。
石别感觉到一丝丝慌乱,这是他上辈子这辈子七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境。
他和赵白自认识都现在,已经快要七年,这七年里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分开如此之久。
三
如果这六个月对石别来说是六年,那对于对于赵白来讲,就是六十年、六百年。
他爱石别,非常的爱。这种爱就像是火焰一般焚烧着他的心,又像是冰川一般让他遍体生寒。
想要回去,想要和石别重归于好的想法一遍遍在他脑中盘桓,让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可是,那天的画面就像是针一般刺着他的眼睛,刺着他的心,让他疼痛,让他清醒。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那个人不爱他,石别不爱他。
他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去世,他的父亲就再也没有过别的女人,而自己还在石别眼前,他却可能心安理得地和其他人欢好。这怎么可能是爱,这哪里配爱这个字。
赵白呆的地方,是以前家中老宅的后山,他母亲是医女,偶尔会来山中采药,父亲便建了这个小屋,供她休息。二十多年过去,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却已经有些破败,屋内的东西不缺,却早已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这里早已无人问津,倒也是疗伤的好地方。
赵白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相反,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往外跑,去感受不一样的风景人情,吃过苦,什么都会做。
一开始,赵白只是想让自己忙起来,洗衣打扫打猎做饭,他什么都做。渐渐地,房子越来越结实,屋子越来越干净,猎物果蔬越来越多,他就只能整天整天地发呆。
他想母亲,想父亲,想那些结识的好友,想的最多的,却还是石别。无所事事的日子越发地难熬,慢慢地,他一闭眼就是泉水边石别朝他笑的样子,一睡着就是山洞中石别抱着他喃喃自语的神情,往事就像锁链一般缠着他,他逃不开。
后来,赵白便整夜整夜地不睡。他强迫自己一遍遍地回忆石别,痛的厉害就拿小刀割左臂,疼痛的转移会让他好受一些。
渐渐地,那些回忆便也没那么疼了,赵白开始关注新的东西。林子中的鸟儿很多,一大早便叽叽喳喳个不停,屋边的小溪总是那么畅快,其实是源于山顶的大湖,半山腰上有个山洞,住的是野狼狗一家……
慢慢地,赵白的日子也不再难熬,想起石别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石别似乎离他远去,或者,只是趁着他虚弱的时候把他关在某个角落。
春去秋来,算起来在山上待了也有七月,小屋的被子也抵不住即将来到的严寒,差不对,也该下山了。
四
再听到赵白消息的时候,石别反而冷静了许多。
天一教三年前归顺血宗,如同其他大大小小的魔教一样,过程有些波折,结局大同小异。而赵白的父亲,就是天一教的右护法,掌管教内一切财物人事。赵白去,倒也是正常。
天一教位于北面,而血宗主堂坐落于南边,相去甚远,但不管怎么样,走这么一遭总是值得的。
二十日后,石别就到了天一教地界。
天一教教主听闻宗主要来,确实吃了一惊。要知道,天一教虽然是北方一霸,但在血宗各教中实在并不突出,就是三年前归顺血宗时,来的也只是一个堂主,而这次宗主亲自过来,必然是有大事的。
血宗宗主行事低调,楼面次数屈指可数,据说性格喜怒无常,天一教教主自然是提了三百颗心前去招待。
石别只带了后行和后知两人,照顾他生活起居。后行后知跟在石别身边多年,了解他的脾性,见到前来迎接的高教主便吩咐了几句,等石别进了高教主提前准备好的院子,便只留后知一人在屋内伺候,后行则守于屋外,嘱咐其他人不得打扰。
高教主对此次宗主来访本来心中揣揣,这一路回教宗主一句不言,都是后知后行吩咐,不由更是不安,等到宗主进屋,便连忙拉着和屋外的后行攀谈,只盼宗主此行不是针对天一教。
后行性格冷硬,对高教主的担心却也理解,对于宗主此行道也猜的七七八八,只道,“你不需多问,安排好夜间的宴会即可。”
后行随是随从,却自有居高临下之感,高教主不敢再问,诺诺称是。
晚间的宴会不免是一些歌舞,来的都是教中排得上号的人物,但林林总总不过也十人。石别不喜嘈杂,高教主自然考虑周到。
石别坐在上座,周身似有冰寒之气,左半张脸覆有半张青铜獠牙面具,让人不敢窥其容貌。宴会过了三分之一,却也不见他开口,只是一味喝酒,眼神对着舞场,却似乎并不在意舞蹈。后知后行侍奉两侧,帮其斟酒。
石别不开口,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开口,欢快的舞曲对着这沉默的一席人,倒也有些可笑。
一曲罢,石别才缓缓道,“高教主这里的酒道是不错。”
这是高教主自见到石别后他第一次开口,石别声音低沉阴冷,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高教主连忙站起来道,“宗主谬赞,宗主若是喜欢,便是我们天一教的福气,这酒还有几坛,明日我便派人送去主堂。”
石别又喝了口酒,道,“确实是好酒,高教主倒是好福气。”
石别这话不冷不热,一点都不似夸奖,高教主只觉得背上冷汗津津,斟酌道,“宗主不知,这酒是早年赵护法府上酿的,这么多年过去,就只剩两坛了。”宗主来访高教主自然都备最好的,昨天后行特地提点他宗主好酒,他连忙从赵护法那佘来十五年桂花酿,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忌讳。
“哪个是赵护法?”石别话音刚落,一位头发半白之人从席上起身,走到宴会中间跪下道,“天一教右护法叩见宗主。”
石别上下打量了这中年人一眼,便道,“都坐着吧。”等到赵护法高教主道谢入座,才接着道,“这酿酒之人可是你府上的?”
这酒是逝去的妻子带着大儿子一同酿的,他平时宝贝的紧,这次也是高教主央求了好久他才答应拿出来,现在宗主在宴会上问起,若是说起已故之人,不免坏了气氛,赵护法想了想道,“回宗主,这是犬子所酿。”
““令郎倒是与众不同。”石别顿了顿又道,“不知如今可在教中?”
赵护法吃不准石别的意思,只知石别好酒,不定是看上孩子的酿酒能力。赵白平日不怎么着家,前段日子倒是回来了,却是精神恍惚,不知是遇了什么事。在赵护法看来,男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成家立业,如今赵白快要二十三了,连他的弟弟都有第二个孩子了,他却一点结婚生子的想法都没有,愁煞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此次宗主前来,不正是个让他崭露头角的好时机,在宗主主堂办事,机会多,怎么都比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好。
赵护法应是,连忙让人下去招。
五
再见面,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都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石别觉得赵白变了太多,宽大的衣服藏不住消瘦的身躯,嘹亮的声音掩盖不了暗沉的眸子,他不过才二十二岁,竟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石别觉得心好像被什么纠了一下,半响才让人起来,叫人看座。
石别来此,就是为了赵白。他知道这段时间赵白不好过,却没有想到他变成这样。此时见他安安静静坐在席间,漠然地看着歌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酒是好酒,人是千杯不醉,心却是乱了。
十一月的夜晚总是凉的,赵白掩住口,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石别只觉得一阵烦躁,皱了皱眉头,挥袖退了歌舞,便站起来就走。
高教主莫名,连忙带着手下跪下相送,心里却直打鼓。虽然这一路上宗主不言语,却也没有任何不满,此时离席,却带着明显的怒意,高教主反反复复回想刚才情景,实在是无法参透。
已然是半夜,赵白坐卧在床榻上,无法入眠。
七个月,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忘记他了,可那信念却在看见他的时候瞬间破碎。
赵白知道,石别是为了他来的。这个念头让他有些压不住地雀跃,他问自己,若是石别开口让他回去,他可以忍心拒绝吗?
低头掩面又咳了两声,再抬头的时候,屋子的门已经打开了。一阵寒风进来,吹乱了赵白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心。
门很快就被关上,开门的人缓步走到床边,坐在雕花窗栏边,抬手将赵白的发丝理了理,别到耳边,他做的很娴熟,就如他们往常一般。
石别并没有戴面具,冷峻刚毅的脸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一如自己表白那日。
赵白的心紧了紧,收的他有些疼,他想开口,又知道希望渺茫,心中反反复复斟酌,搅得他头疼心烦。
石别抚着他的头发,又顺着他的头发描画着他的轮廓,一下一下,带着些怜惜的味道。
赵白猛地抓住石别的头,心底的那个声音站了上风,冲口而出。
“你想和我说什么?”赵白问道,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但到底是期待多余害怕。
石别任由赵白抓着,他停下了一通描绘赵白样子的双眼,转而看着他的眼睛。赵白长的很普通,最多称得上清秀,而他最喜欢的,便是赵白的眼睛。赵白的眼睛干净、纯粹,有着少年人独有的热情,从第一眼看见,他便喜欢了。但是此时,那双曾经他最喜欢的双眼却是灰暗,死气。
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石别想,是我吗?
顿了顿,石别才缓缓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成了这样?”
赵白只觉得心中一沉,握着石别手腕的手收的更紧,一双眉也蹙了起来,“你就只想说这个吗?”
石别又顿了顿,他自然不只想知道这个,便又问道,“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赵白心一沉,松了手,竟似乎有些脱力,他又看了石别一眼,只觉得好累,“你回去吧。”
赵白这一声带着满满的疲惫,石别皱了皱眉头,赵白握着他的地方还留着温度,有些让人眷恋,但赵白的状态确实需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
等到石别确实走远,赵白才张开口,大口大口呼吸,如同缺氧一般,而眼角的泪再也止不住地滑落。
他想听的哪里是这些,横在他们中间的根本不是这七个月的分离,他很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哪怕只是是一句解释,但其实如果真的有解释,他在主堂的那一个晚上就该听到了。
大概,让人难以接受的往往就是真相,石别不爱他,或者说,石别根本不懂爱,他需要的大概只是你情我愿的情事,而他,大概只比其他的床友地位高那么点罢了。
想到这,赵白只觉得一阵恶心,趴着床干呕了起来。
六
自那以后,石别隔几天便会去看赵白,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石别更喜欢晚上去看他,熟睡的赵白很安静,没有白日的冷漠,不会开口就下逐客令,也不会在他亲近时拂开他的手。
这样的赵白让他觉得安心,但却也不会回应他,不会和他谈天说地,不会和他拼酒逗乐。
时至此,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粗心大意,让赵白看见其他女子,那现在自己也不必如此发愁。
是的,他在发愁。
要是以前,他从来不觉得能有什么事会让他发愁。财富、武功、权利,任何一个男人期盼的东西他都有,这天下又有什么他拿不到?
但是现在,他只想和赵白变得和以前一样,为什么就那么难?
每一次,一旦自己开口说完第一句话,赵白就会下逐客令。石别隐隐约约觉得,赵白似乎在等一句话,可是那句话是什么,自己却怎么也猜不到。不是询问,不是安慰,不是疼惜,甚至不是放下身段答应他不在让他看见那事……
大约处于高位之人,最先忘记便是初衷吧。
一月之后,石别回了血宗主堂,赵白再次出门游历。
一年之后,青山派一统正道,石别为第一长老,赵白于巷尾堵一偷钱袋小娃,后收其为徒。
三年之后,血宗渐渐淡出武林,宗主闫元之名终成神话,赵白师徒于山间救一女子,终成佳偶。
世间路,难长久,相逢即是缘,离别乃缘尽,难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