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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我离开了青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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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呀。芸娘纤手拈着那张薄薄的绢纸上下抖动了下不禁愁容满面。
在细腻排列整齐的经纬之间依稀可见恍若浑然天成的寥寥几字,目光不经意落在那雍容大气的笔画上,扑面而来的浓郁盛唐气息让芸娘呼吸一窒,险些气竭。
墨色细腻却带着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烟灰色,随着力透纸背的凹痕镶嵌进绢纸的丝丝细纹中,平铺开来,仿佛每一个颗粒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呆在本该是自己的位置上。安然若素的顺着脉络伸展延伸,攀附上细长的纤维,飞身扑向素色的空白,最后消失了踪迹,只有那隐隐约约模糊了边际的灰见证了它们的无声的消亡。
那些看似横平竖直平滑饱满的笔画,却暗自蕴藏了千般万般的变化,如天边的流云,须臾间消散又倏尔聚拢,看似毫无规律却不露丝毫杂乱,又或是冰山一角,纵使是那波澜壮阔的外表,不过也是为了掩盖水排山倒海气吞山河的纵横。
看似果敢的线条,却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草率,就像每一次下笔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如那一花一草,平凡至极,细看之下却依稀能从中分辨出那一个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遵循着玄妙的轨迹,缓缓的运转。
这就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什么是渺小?什么是不必让他人承认的宏大?渺小和宏大在这一刻仿佛被瞬间颠倒,置身这世界中,仰望那一枚枚虽分离却气机相连交融的字,芸娘再一次感觉到那目眩之感,这一刻的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自己的种种动作,不过如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又如清风拂山岗,只是让山巅生长的杂草轻轻的颤动而已。
慢慢的呼出一口浊气,芸娘将这方绢纸小心的沿着原来的痕迹叠了起来。停在窗楣上的白羽鸽子正在不安的来回走动着,间或发出柔和的咕咕声,听到芸娘的呼唤声,它侧头用那黑且圆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施施然然的展翅,如一片羽毛落下,无声的落进室内。
芸娘将绢纸放入竹筒中又系在鸽子朱红的腿上,然后一送,目送着白色的生灵轻盈的身影消失在空中。但她的脸上依旧是布满愁容和忧虑。
正如她所想的,莫姑娘对自己公子的招揽还是一如既往的拒绝,但芸娘担心的不是莫姑娘而是自家的公子,万一公子恼羞成怒而冒犯了莫姑娘,那——将脑海中可怕的影像驱逐出去,她开始后悔将莫姑娘的信送出去了。
芸娘是怕着莫姑娘的,虽然后者自来到醉花楼后都是一副无害的样子,平日里也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踪迹莫测,就连初见时骇人的气势也不知从何时起收敛了起来,如璞玉,齐聚神凝,神光内敛。但是那最开初惊鸿一瞥,最后根植于心中的恐惧却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除的。
而她的公子就不一样了,常常对芸娘的小心谨慎嗤之以鼻,甚至有些不满。他不信鬼神,少年时又曾目睹过当世武圣的惊世一剑,对世上奇人总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姿态。他常言,“古人说登东山而小鲁山,登泰山而小天下”,既然已见识过巅峰,那其它人事又怎会放在眼里?在她的公子眼里莫姑娘不过是擅长惑人的魔教中人。
但一向堪称乖顺芸娘却不禁执拗的在心中一遍遍的否认自己公子的言论。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中念,不问缘由的,坚定不移的否认着公子的判定。有时候她会浑身冷汗的疑心,自己这般不同寻常的坚持是否正式中了魅惑之术的证据?却终是不得而解。
常人不知她心底的困惑,常人难解她心中的疑虑,而知道的人却不会也不可能为其解忧。这样的悬浮在半空中,真的让人感到迷茫和煎熬。
不过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莫姑娘居然主动要求参与这次的青楼大比,着实让芸娘摸不着头脑。还记得她之前是这样说的:
“近日醉花楼有一劫,你知道是什么吗?”莫问道站在门内问门外的芸娘。
初闻到这令人莫名的问话,芸娘想了下展眉笑道:“莫姑娘说的莫不是明日的大比?那场景可是很热闹的,莫姑娘也想去凑凑热闹吗?”
莫问道唔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芸娘就接着带着些惋惜的说了下去:“只是醉花楼怕是不能在莫姑娘面前好好表现了,毕竟琉璃前些日子才被赎走,这大比第一的位置估计要让出了吧。”
话音刚落,看到莫姑娘那黑色的双眼,芸娘惊了下。就听到那如玉环敲击的清冷之声说:“诺,就应在这儿了,我便顶替她,好了结你我的因果吧。”
芸娘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是自己听岔。
看来明日会很热闹呀。芸娘感慨了声,转过身,头顶金钗玉环一阵悉索作响。
第二日的京城,人来人往。一艘艘画舫停靠在绿波荡漾的水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如细碎的银沙。
漆成大红色张灯结彩的船只顶着赤金色的尖尖顶,清爽的晚风一吹拂,便拂起那朦胧的轻纱,露出盛装的女子们。她们倚在雕花的栏杆上,正言笑晏晏的向岸上看去,那姣好的面容还有那灿烂的笑容,让岸上的人心神震荡,大呼过瘾。
到大比时已彩霞满天。绛红色的微光笼罩在参赛者身上,那些笑容都变的勾人魅惑,居然如同传说中吸人精血的小妖精,直把人的欲念往外勾。于是那些念头便发了酵了似的,在心底咕噜咕噜的酝酿着。
这一年一度的大比吸引了的不只是京城的人,还有京城之外的不少慕名而来者,钱钰正是其中一人。这样的盛会他已参加了不只一次,但每一次都能让他兴尽而归,不知道今年的大比又是如何。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钱钰被簇拥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儿就要跌倒,忍不住暗骂了几声。他一抬头,看到各个画舫的老鸨已站在铺了红地毯的擂台上,此刻正满面喜色的拉开了大比的序幕。
有些书生打扮的人拼命挤到人群的最前沿,先是整了整精心打扮的衣着,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冠,然后才一本正经的看向擂台。
看到这一幕钱钰不禁心生鄙夷,这些假正经的书生,还真以为会有青楼的女子因此看上他,然后如话本中一般来一场露水情缘抑或倾城之恋吗?即使真的要选她们也会选那边画舫上的贵人吧。
钱钰视线投向河心停留的画舫。只一眼就觉得贵不可言,用那充满铜臭气的目光打量一二,他敏锐的发现这艘船就算值不了几百万两白银也有几十万两了,不知是哪家贵人,居然也出来看大比了。
啧了啧嘴,钱钰暗暗记下画舫的样子,准备等大比结束后去尝试着攀谈一二,说不定生意就成了呢?这样爹肯定会说自己不务正业了。
钱钰想的开心,突然看到那画舫上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人,此刻正站在船头默默的看着岸上热闹的景象。
因为离的远,钱钰看的不甚清楚,只觉得男者器宇轩昂,女者清丽脱俗。心里感慨了下就将视线投向已经开始的大比。
若只是比艳,那这大比怕没这么好看了。妙就妙在这青楼大比比的不仅是容颜,更是技艺。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一个一个的来,更有歌舞点缀其中。
钱钰看了几场忍不住沉浸其中,如喝醉酒了般如痴如醉,听着周围阵阵喝彩声,看着逐渐暗淡的四周,唯有擂台,明亮如白昼,烛光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影绰绰。周围的灯火一一被点亮,却如群星拱月般。
琵琶声幽幽,跳动在杨柳上,流淌在撑起月华的湖心上。一曲终了,青衣的女子弱柳扶风的走上前几步,然后福了福身,璀然一笑,媚眼如丝,激起一阵狼嚎。被气氛所激,自持冷静的钱钰也忍不住大声加好。
弹琵琶的下去了,离下一个还有些时间。不过这间隔的时间并没有被浪费掉,此时观者都在交头接耳激动的讨论着之前的音乐,为自己喜欢中意的女子争的面红耳赤。
蓦的,在万众瞩目之下,一人立于场上,甚至没有人能说出她是何时上场的,
滚烫的沸水突然被冻僵,热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台上那一人,不施粉黛,不缀插簪,只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广袖襦裙,发间也只得一根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木簪,却让所有人窒息,无法移开视线。
所谓仙人之姿就应该是这样的吧。无缘无故的钱钰心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感叹。
只因为那容颜,昭昭若日月之明,那身姿,离离如星辰之行,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了,不重要了,唯有那人的身影,似乎要叫人再也难以移离视线。
素手一抚,九天之音倏尔下凡,四面八方传来万物的应和之音,琴音与自然之音交相应和,理所当然的融会在一起。
在琴音笼罩的那一刻,钱钰感觉自己已不在原地,而是乘风而行,于流云中穿行,脚踏万水千山,自在而行。忽而是泰山山巅日出东方的壮丽,须臾又变为临海踏波一日千里的逍遥,又或是闻说塞外沙似雪,捧出一轮白如钩的孤寂。
耳边唯有铮铮琴音回荡,如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众人,使他们不会迷失在这瑰丽的世界。
钱钰正在海上破浪乘风,潇洒自如呢,却听到自遥远的天空传来一阵惊雷般的一声“嗯?”,然后一切幻象就瞬间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破碎的无影无踪。他不满的与众人一起抬头。
那素颜却美的不在人世的女子坐在原地,手按在还在轻颤的琴弦上,目光看向人群后方。钱钰不禁顺着视线扭头看过去,只见不远处高高的桅杆上仿佛坐着一个人。他忍不住被自己愚蠢的想象逗笑,怎么能有人能站在那么细的桅杆上呢?钱钰呀钱钰,你真的是被这琴声迷昏了吧。
但等他细细看过去,却发现那确实是一个人。盘腿坐着,魁梧的胸膛袒露了一半,灰白色的胡须和长发在风中舞动,明亮的目光即使在灯火阑珊处也亮的惊人。
突听后面有人惊呼:“那不是今世武圣吗?”越来越多的嘈杂声随之响起,满耳都是人们对武圣的近乎崇拜的赞美。钱钰也不能例外。
四海之内谁人不识武圣之名?从儿提时,他就已知晓关于武圣的种种事迹,全国上下对他的赞扬不知凡几,正是因为武圣的存在,其它四国面对宋夏才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处处以宋夏为尊……
当所有人都陷入对偶像的狂热之中时,却不知道,那坐在杆上的人,与那擂台上女子,视线交汇在半空。
他看,她回望。须臾,她抿唇一笑,道:“便送你一场机缘罢。”声音不大,却生生的印在所有人耳中。
下一刻,琴音响起。却是截然不同,钱钰只觉有一口钟在耳边回荡,涤荡的他心中一片空白,仿佛无尽的重压突然压向头顶,一下子撞的他眼冒金星。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嗡鸣声消失时,钱钰看向擂台,空无一人,那抹蓝白相间的身影正在向无人之处走去。那步伐极慢,看的分明,却下一刻疏忽千里之遥,瞬时失去了踪迹。
人们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没有人敢有所动静,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一片死寂,唯有死寂。
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惊雷,桅杆上坐着的武圣一下子战起身来,魁梧的身形那一刻高大的似乎要触到天穹,他张开双臂,如鸿雁展翅,飞身扑向那消失的方向,身影在众人头顶掠过,带起阵阵罡风,口中疾呼:“师父等我!”那声音中气十足却不显苍老。
钱钰在强风中一手努力压住被激起的衣襟,一手压在头上制止住乱飞的发,突然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傻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