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杯看剑》槐花糖

9、章四 黄雀在后（3）

　　睁开眼已是天光明朗。俞舟蜷着睡了一夜，只觉得四肢都僵硬得不成样子，好在现在是夏日，倒不会着凉。莫歧还在睡着，脸上笼罩的黑气几乎褪尽，俞舟又替他搭了次脉，终于能松口气，出门替他煎药。

　　再回来时莫歧已然醒了，端坐在桌前，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见俞舟进来，莫歧似是要说什么，结果俞舟一下将药碗搁在他眼前，扬扬下巴：“先喝药。”他望着莫歧端起碗，刚喝了一口就抖着手将药撂回了桌上，一双眼死死盯着俞舟的，急促地呼吸了数次后，才终于将药汁吞咽下去，旋即迅速端起手边的凉水，一盏又一盏地喝下去。

　　俞舟这才想起自己不但没提醒莫歧小心烫，反而还催着对方喝药，心里发虚，可莫歧没出言指责，道歉的话反而又说不出口了，只梗着脖子嘟囔道：“不知道吹一下吗？”

　　莫歧原本就比常人怕烫些，此刻更是觉得舌头又麻又痛。先前好容易才忍住没将药吐出去，结果竟然听见俞舟如此说，忍不住木着一张脸道：“是我疏忽。”

　　“你要是心里没这么想，就用不着非要这么客套。”俞舟干巴巴地嘲他一句，走到窗边的矮榻上坐下，“他们昨天把你抬到我屋子里了，你要是能走了，就自己回房间吧——药记得拿走。”

　　莫歧反倒像是没听见逐客令一样地开口问：“寻回邱神医了么？”

　　“……没有。”

　　俞舟挠了挠自己原本就不甚整齐的头发，将钟邈先前在回春堂说过的话又重新复述了一次，也不知道是在给莫歧解释还是宽慰自己：“总之信已经送回青岐堂了，等金华疫病能被控制下来，我就去和他们汇合。”

　　他说完这些，想了想，还是将先前一直不肯归还的玉牌拿出，放回莫歧手边：“这个先还给你，反正……反正老头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而且等我把他找回来，他估计也不会和我计较包裹的事了，哈哈。”

　　原以为莫歧会马上将他的宝贝玉牌拴回脖子上，谁知莫歧竟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旋即抬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俞舟，道：“你要是心里没觉得开心，就用不着非要笑出来。”

　　莫歧说罢，这才拿起玉牌，摩挲一下，小心地系在颈间。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俞舟飞快地揉了几下眼睛，瞪着发红的眼眶道：“学我说话做什么！我好心还你玉牌，省得让你整天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之前我救过你一次，现在咱们也扯平了，等此间事了，你就回辰州去吧。”一口气说完这些，也不待莫歧说话，伸手在药碗上一摸，几乎是命令一样地道：“喝药！”

　　他依言照做，将碗中汤药饮尽，这才缓缓说：“我之后也与你同行。若如钟长老所说，之前嫁祸一事同样是邱延沛操控，我定要将其带回鸣玉派，交由武林公审。”

　　俞舟原先还在认真听他讲，到了最后一句却忍不住挑起眉，颇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他之前偷走我师父的毒药，害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又嫁祸你，这种人杀了就是了，你带回给鸣玉派做什么？”

　　“鸣玉派执掌武林盟，理应如此。”莫歧沉声说，“先师在世时曾再三教诲，即便自诩侠义，也不得擅自左右他人生死。”

　　“那你就这样，把人抓回鸣玉派，一切由着那个污蔑你杀人的戒律长老处决？”俞舟从未想到莫歧能迂腐成这样，好气又好笑地问，“那如果他们把人放了怎么办？”

　　“公道自在人心。”

　　莫歧的表情像是觉得俞舟才是那个冥顽不化的人一样。还没等他想到反击的话，莫歧已经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甚至还顺手拿走了桌上的空碗，简直堵死了俞舟一切找茬的可能。

　　接下来的两天俞舟几乎没有见到过莫歧。药方是写好的，天宁寺里的小沙弥自然会按时将药煎好送去莫歧室内。俞舟每天都随在钟邈身边诊治病患，同时借此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

　　“师兄真是教了个好徒弟。”钟邈曾忍不住感慨道，“你于医道的悟性着实惊人，来日定当大有作为。”

　　邱延泽当日留下的药方见效，钟邈便也不在此处多待，留下一半青岐堂的弟子，计划先往泉州方向去，试着和送信的弟子在半途汇合。一行人才出金华不远，便看见前方官道上一骑绝尘而来，正欲往路边闪避，那人却突然勒住了马，跃下地来，跪倒在钟邈马前：“师叔祖！堂中出事了！”

　　“意平？”钟邈认出那人正是先前被自己遣回泉州送信的弟子赵意平，见对方蓬头垢面，满身血迹，不由大惊，“发生了什么？！”

　　“我那日刚回到堂中就觉出不对，守门的两位师弟都被人割断了喉咙。”赵意平面孔灰白，颤声说，“我匆忙进去，就看见数十人将掌门师伯和一些师兄弟围在中间，还将房子点燃了……掌门师伯看见了我，便大喊我回来寻师叔祖，向武林盟求助，那些人原本也想把我拦住，可幸亏司徒师兄和孙师弟拼命替我掩护，我这才重新逃了回来……”

　　钟邈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是……是乾宗！”

　　赵意平答完这句，忽然浑身抽搐，紧接着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俞舟连忙下马搭他脉搏，却瞬间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探他鼻息和心跳：“他死了？”

　　莫歧突然皱眉上前，撩开赵意平上衣，果然在他背后发现一枚漆黑掌印，几乎像是嵌入肌理：“他们是故意放他来报信的。”

　　乾宗。

　　莫歧出生之时，乾宗已然在一场内乱中易主，元气大伤。他们无暇顾及先代宗主下达的追杀令，反而让莫云帆得到机会，数年内缉拿乾宗骨干十余人，全部送上了武林盟的公审大会。乾宗在那几年间近乎销声匿迹，可莫云帆总会抚着剑，若有所思道：“江湖不会永远太平下去。”

　　钟邈悲凉的声音响起，将莫歧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彦松，阿泉，你们两个随我回泉州。灵雨，你和小舟带着余下的弟子，先安葬了意平，然后火速去鸣玉派报信！”

　　“师父不可！”薛灵雨是钟邈关门弟子，闻言第一个嚷出声来，“对方人数众多，您……”

　　“我乃青岐堂长老，就算如今老迈无能，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门派身陷险境，掌门生死不明？”钟邈肃然道，见薛灵雨不再劝阻，只是和众弟子一道眼眶发红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叹口气，温声催促，“好了，都出发吧。”

　　莫歧却突然伸手，握住了钟邈的缰绳。

　　“钟长老且慢，”他说，“薛女侠所说不无道理。”

　　他在钟邈开口之前再度说下去：“乾宗突袭青岐堂一事事关重大，为防对方另有打算，钟长老还需前往鸣玉派同武林盟一道主持大局。”他顿了顿，又续道，“晚生不才，愿代钟长老前往泉州。”

　　此话一出，场中诸人都是又惊又喜。钟邈自然清楚莫歧武功远在众人之上，可他毕竟不是青岐堂弟子，又才从邱延沛的毒针下捡回一条命来，本以为他会就此告辞，可没想到竟主动出手相助。

　　“青岐堂百年传承悬于一线，莫少侠此番义举，青岐堂没齿难忘。”

　　莫歧只道：“武林盟下同气连枝，钟长老不必言谢。”

　　他说罢，朝其余人抱拳为礼，翻身上马，便打算就此离去。谁知俞舟突然“喂”了一声，冲上前来，将莫歧坐骑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把湿热鼻息全喷在俞舟脸上。

　　莫歧连忙俯身将马安抚下来，抬眼问：“何事？”

　　“你伤才刚好，不要逞能。”俞舟皱眉道，“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掉很多药了，可不想把剩下的也都砸在你身上。”

　　他说完这句，忽然又觉得不太吉利，赶紧抢着续道：“当然，你若是死了，岂不是更浪费我先前的药材？”

　　莫歧静静待他说完，这才答：“知道了。”俞舟闻言抬眼，正瞧见对方端坐马上，郑重地朝自己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