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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壹]
      盛夏八月,日头很烈。父母都上班去了,空调开得有些低,林宝儿往额头抹了抹风油精,被蚊子叮咬的地方还是奇痒难耐,她推开面前的习题簿,出门买花露水。
      一街蝉鸣连同热气兜头扑来。
      附近几家杂货铺子都脱销了,索性跑得远一些去找——便是在那时,遇见何永镇的。狭小的店堂门口摆着冰柜,装了冰镇饮料酒水,里面没有开灯,林宝儿探头望去,穿堂风来来往往,店堂显得幽静凉爽,躺椅上依稀躺着一个人。她试探地问:“有花露水吗?”
      “有。你进来,右手边,第二排货架上。”
      林宝儿走进去,取下花露水,付钱时才看清店主的样子。是个非常瘦的男人,光头,穿了一件黑T恤,衣领处插着一把大蒲扇,懒洋洋地半躺着,不以为意地瞧着林宝儿。但即便是躺着,也看得出他身形高大,那么高的人,怀里却抱了一只小小的零钱盒。
      他点了七盘蚊香,在躺椅旁围了一圈,林宝儿忍不住去看,男人笑了:“嘘,别做声,我要升天。”
      林宝儿吓一跳,弯腰琢磨蚊香的摆法是否有什么讲究:“那你是在炼丹吗?”
      男人坐在躺椅当中笑,阳光洒在他的面孔上。林宝儿一恍惚,差点喊出他的名字,她想了想,默默地把钱投到他怀里的小铁盒里,又自顾自地找回零钱,轻快地和他说再见。
      她看出他的腿受伤了,夹板很硬吧,桎梏了他的行走。而二十岁时,他是个奔跑在原野的少年。当年,林宝儿还只是散花镇小学三年级的女生,在六一儿童节前夕,被实习老师选出来,和另外六名同学一起排练舞蹈《踏歌》。
      于是常常在放学后,同学们都陆续散去,林宝儿和她的同伴们将课桌搬开,留出一大块空地,模仿着碟机里从电视上录下来的舞蹈,一遍遍地载歌载舞,实习老师不时替她们纠正错误。
      休息时分,女孩们围着老师,听她讲一两阕宋词。林宝儿独自趴在窗前,一轮落日沉甸甸地跌入远处的池塘里,明晃晃的月亮升起来,蜻蜓来回低飞,纺织娘已经唱起了歌。
      小镇的黄昏是虾红色的,在某个齐声诵读宋词的瞬间,林宝儿看到那少年顶着一只小红桶飞快地跑来,一直跑进教室里,将小红桶搁在讲台上,抹一把汗,快活地说:“口味很多,自己去挑!”
      老师就和女孩子们欢呼着挑冰棍,少年身手灵活,飞身掠过长长的课桌,跃上窗台,和林宝儿并肩而坐,侧着头问她:“喂,小仙女,你怎么不去吃?”
      跳舞的女孩一共是七个,他总是喊她们,小仙女,小仙女。老师举着冰棍过来了,递给少年和林宝儿一人一支:“我最爱吃红豆冰,你们也是吧?”
      老师是个单纯的女生,十九岁,刚从幼儿师范毕业回来,她是校长的女儿,实习结束就会到市内的小学任职,少年何永镇是她满心欢喜的男朋友,他职高没读完就出来随便混,傍晚坐在树上吃桑葚,吹口琴,有女孩跑来说爱他。
      林宝儿的老师便是其中之一,她穿着白裙子,站在树下等,他窜下树,拍拍手,扬长而去。下一次,她还在树下等,他照样不搭理她,偶尔扔几颗桑葚给她,她用裙子兜住,不肯吃,仍是仰起脸看他。
      他从来没有理过她,她不吭声,固执地,日复一日地等他,从桑葚微酸到黑甜多汁,直到将近落季。
      最热的夏天转眼就要来了,何永镇不再顶着日头爬树,爱好改成了爬到镇银行楼顶吹风。最后那天,天很闷热,他晃荡着脚摘桑葚,却又不吃,扔得满地都是,很快就意兴阑珊,两三步下来,向附近的池塘跑去,带起一阵热风。
      春风得意马蹄疾。她在尘土飞扬里追赶,不留神被石头绊倒了,他回头的时候,看到那女孩用裙子兜住桑葚,浆果的汁液染脏了白裙,她自泥土里仰起皎洁小脸,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
      他知道她喜欢他,可那样好的女孩,他自觉配不起。女孩见他朝自己走过来,笑了,他不懂什么叫“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但无疑,女孩阿洛令他心软。他扶起她,问:“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爱情从来与年龄无关,十四岁遇见的某个人,和四十岁遇见的某个人,都一样。十四岁的阿洛在夏夜结识了何永镇,之后就是分离,她去市里念幼儿师范,他留在散花镇帮亲戚打点油漆生意,一趟趟地往返于城市和乡镇,乐此不疲。阿洛的父亲为此忧心忡忡,起先还试图给她介绍更合意的人,她便整天整天不吃东西,父母心疼独女,没奈何,就由得她去了。

      [贰]
      再次见到何永镇,是在秋天,城中的桂花开了,空气里全是米黄色的暖香。林宝儿从培训班里出来,骑单车晃悠悠地在风里穿行,路过一家甜品站,买了一点食物。行人不多,她用力蹬着单车,腾出手来左右开弓,珍珠奶茶加炸鸡柳,吃得不亦乐乎,单车骑得越发歪歪扭扭。
      路过一处大排挡,男男女女吃烧烤喝啤酒,谈天说地,享受夜风,前头那桌人大概是有人喝高了,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其中嗓门最大的那个中年男人踉跄着,眼看就要撞上林宝儿的单车,她一慌神,甩掉了奶茶,男人腿一软,直直地倒下去了,并碰倒了林宝儿的车。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里闪过一条人影,刚好稳稳地扶住单车。林宝儿一身冷汗,就势跳下来。古典小说里,壮士从天而降,拉住了狂奔到悬崖边的惊马,马上大户人家的小姐顿生倾慕之心,恨不得以身相许。真的,真有那回事,她去看热心人,赫然发现就是何永镇。
      他没有蓄头发,还是光头,黑衬衫的袖子挽得高高的,腿伤似乎好了,笑嘻嘻地说:“丫头,艺高人胆大嘛。”
      她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对,艺多不压身。”
      1999年,他叫她小仙女,2007年,他叫她丫头,他从来不记得她的名字。当年,排练舞蹈的间隙,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林宝儿。用彩色粉笔写了好多个,她巴望他有天会问起,那是谁?她就理所当然地走到他跟前,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谁说小学三年级的女孩辨别不了美?五岁时她就懂得,白衣的杨康和白衣的欧阳克是不同的。
      总有些男人无端让人心生亲近。林宝儿和同伴在池塘里摸鱼捞虾,淘气的小男孩将她的凉鞋藏起来了,她一个人光着脚坐在岸边,剥白胖胖的菱角吃,期待天再黑一些,可以赤脚穿越闹市而无人起哄。远远地看到何永镇和阿洛走过来了,到了近前问:“还不回家?”
      林宝儿指指天:“还亮着呐。”
      老师不解,林宝儿解释给她听。何永镇笑,随手从路边扯了几片芭蕉叶,两三下就做好了一双鞋,拎给她:“小仙女,穿吧。”怕芭蕉叶太薄,走在石子路上会硌脚,他特地在里面垫了一层菖蒲,又拿过林宝儿手里的铃鼓,揪了一只小铃铛帮她别在鞋子上,走起路来轻轻响。
      一旁的阿洛早就看呆了,碍于学生的面,只小小地捶着他的肩:“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个!”
      “艺多不压身嘛,我家世代做鞋……”
      “作协?你是书香门第?”老师装作听岔了,“给我也做一双好不好?”
      “小玩意儿,拿来哄小孩子的,你也要?”
      林宝儿最不喜欢别人说自己还小了,但他是何永镇,他说什么都那么动听,她穿上芭蕉鞋,踏着清香同他们说再见,转头就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到那两人在田野上嬉闹,一树树石榴花红似火,阿洛抬头望,何永镇抱起她,让她去闻花香。
      待他们走远,林宝儿把鞋子脱下,拿一根牵牛藤栓上,挂在脖子上,慢悠悠地回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晓得为什么,林宝儿总还记得那个夏季,芭蕉和石榴混杂的气息,大红大绿,大起大落。
      重逢了,他不认得她,她却胆大起来,说:“喂,你救了我,我请你喝酒!”
      何永镇笑了起来,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真有意思。她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喊:“来五扎啤酒!”
      “别逞能。”
      林宝儿不理他,拿起一扎,仰脖就灌下去了,放下空的大玻璃杯,挑衅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吧,小时候,看到他和阿洛坐在操场的单杠上吹风聊天,他手里老是拿一瓶酒转着,偶尔喝几口,那时她就想,老师为什么不能喝酒呢,换作是我,一定会陪他不醉不归呢。年纪稍大一些,林宝儿就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多喝几杯,长此以往,她颇能喝。
      天道酬勤,上天居然当真安排他再度出现。他掏出烟,她抢过去抽,三五很辛辣,她努力地忍,她以为吸烟才是跟他平起平坐的成年人。两人找不到话题,只好沉默地喝酒抽烟,林宝儿觉得窘,衣服汗透,她抬眼去看何永镇,狠狠心,问:“你还是一个人吗?”
      话说得熟稔,似是故人来,何永镇却没留意,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转移了话题:“十六还是十七?念几年级?”
      真丧气,他还是拿她当孩子看。林宝儿气鼓鼓:“下半年高三。”
      她很想问他关于杜藿香的事情,以及——更多,他却不愿意说,吃一口菜,喝一瓶酒,他大约是熬夜了,眼里满是红血丝,像只东走西顾的兔子,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何永镇是在那个六一儿童节即将到来时认识杜藿香的,《踏歌》是古代舞蹈,阿洛非得要神形皆似不可,打发何永镇帮她联系服装厂,给每个小女孩都做一身古装。
      那个下午,何永镇通过别人引见,去了杜藿香所在的工厂,她当时不在,他就爬到树上等。许久后,看到那女孩走过来,在树边停留了片刻,仰起头问:“喂,为什么坐在树上?”
      她的声音玲珑清脆,他轻盈地跳下树,和她并肩而立,侧过头说:“你猜。”
      她想也不想就答:“天上有飞机。”
      他一怔,真是这样,他幼时,飞机尚是罕物,偶尔见了,一帮同伴都会惊叫,在蓝天下跟着它跑,眼见赶不上了,才惆怅地目送它远去,在天空划下一道白痕。他点点头,女孩又说:“我也喜欢看飞机,小时候总以为它可以带我离开,去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忍不住又点头。

      [叁]
      何永镇频频出现在服装厂,阿洛写了一段描述梦想中的舞衣的文字,杜藿香就在纸上画好小样,让他带回去,阿洛很满意,林宝儿和伙伴们也都欣喜连连。
      舞衣做好的那天,一教室女孩都叫起来了,湖绿色缎面的长裙,下摆用布料极奢侈,旋出360度整个圆,还特地配了纨扇和绢帕,女孩子们欢天喜地换上裙子,阿洛帮她们梳了髻,当即就在空地上跳了一曲,轰动得立刻围了几大圈人啧啧称赞。
      欢呼声中,何永镇静悄悄地走开去。他想起杜藿香,那女生活泼热辣,却做得一手绝妙的手工活。她在窗前缝纫,他就在工厂的破篮球架下打球,他梳着张国荣式的发型,有回讲到一件什么事,两人都笑了,她开玩笑地摸摸他的头发说:“人间路,快乐少年郎。”他的脸当即就红了,藿香大笑,指着他叫:“螃蟹螃蟹!”
      她一直管他叫螃蟹:“螃蟹,我剪梅姑这样的头发好不好?”她将杂志里梅艳芳的插图哗啦撕下来,跑到理发店和人说:“就要这种!对,就是这么短!”
      她留了好长时间梅艳芳在《金枝玉叶》里的短发,和他一同走在路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不快活。螃蟹渐渐地觉得迷失,想起阿洛,他难以启齿,每个傍晚,他照常拎一小桶冰棍过来,女孩们跳舞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台发呆。
      阿洛把头发编成很多小辫子,戴一顶彩色条纹的方帽,像个新疆姑娘,那么美。窗外起风了,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她走到何永镇背后:“喂。”
      何永镇惊得跳起来:“哎!”
      他在想事情。下午在藿香的宿舍里看他们共同喜欢的《动物世界》,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地区,发生过十三次规模宏大的旅鼠集体投海“自杀”事件,女生转过头看着他:“你想自杀时会约上我吗?”
      何永镇愣住,女生又说:“你不约我,我就去约你呢。”他只晓得拼命点头,她接着悠然地说,“你看过《玛戈皇后》吗,里面说,我不能躲开这个人,上帝把他放在我的路上,他若没找到我,我就去找他。”
      他听得浑身血液涌起,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低声说:“螃蟹螃蟹,我跟定你了。”
      “我很穷,跟着我会很难。”
      “很难也跟着。”
      然而摊牌是件艰难的事情,阿洛俯身,脸贴着何永镇的背,呢喃着问:“你怎么了?”
      阵雨噼里啪啦地下了,顷刻就在屋檐下形成一道水沟,林宝儿折了一只纸船走过来,小心地丢到水面上,纸船在原地打了一个旋儿,便不再迟疑地飘远。
      何永镇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替阿洛拿来雨衣,系好领口的绳子:“得系紧点,不然雨水就会灌到脖子里去,当心淋病。你是女孩子,要对自己格外好些。”
      何永镇在送阿洛回去的路上开了口。接下来,是一段歇斯底里的纠缠,阿洛以泪洗面,以绝食来无言地控诉这场背叛,她的母亲路遇何永镇,甩手就是一耳光,指责他忘恩负义。是了,阿洛家尚且不嫌弃他寒微的出身,他有什么资格抛弃她?
      斗争的结果,是阿洛被校长父亲迅速地送到城里的亲戚家,何永镇声名狼藉地留在散花镇,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透露令他变心的女生是谁,他得保护她的声誉。他甚至不承认那是变心,于阿洛,他是被动地接受,直到遇上杜藿香,他才将一颗心完整地给予出去。
      只有林宝儿看到过一次。那时阿洛早就到城里去了,新换的语文老师是个瘦弱的中年妇女,用夹杂本地方言的普通话站在台上讲课文,而夏天倏忽过去了。她照例会晚一点回家,坐在池塘边,将脚放到水里,对照着何永镇做的芭蕉鞋,一点一点地模仿,反复地折,叠,卷边,这片池塘是她的自留地,很少有人路过,安静,不被打扰。
      回去得晚,路过大排挡,看到一帮人吵吵闹闹地行酒令,正当中坐着一个短发女生,正跳上椅子,恶狠狠地抓住旁边的男人的衣领,威胁对方道:“快,叫我女英雄!”
      众人哄笑。林宝儿闻声去看,何永镇坐在女生对面,叼着一根牙签,小马哥的派头,舒服地坐在靠背椅上,把手枕在脑后,笑嘻嘻地看女生面前摆着一排酒杯,低头挨个喝过去,拿起一只喝光的酒杯晃晃,眉开眼笑地去照他的脸,和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林宝儿摸了摸书包,他做的芭蕉鞋还在,她转身,慢慢地向家里走去。老远还听见杜藿香气愤的声音:“啊,我才十九岁,你三十一岁了,你比我大十二岁,你也下得了手啊,真是小鱼吃虾米!”
      她回头,原来是石头剪刀布,藿香输了一回,赢家让她吃她最讨厌的洋葱炒鸡蛋,何永镇把盘子扒过去:“我替她吃。”
      男人们就都笑了,有人说:“你还真是疼老婆啊,哈哈哈。”
      他坐在光亮中,他笑得像光亮,大口大口吞洋葱,杜藿香跑过去,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一口。
      那之后没多久,林宝儿再也没有见过何永镇,他和杜藿香双双离开散花镇,也许并不是乘飞机,但他们到底远走高飞,双宿双栖。

      [肆]
      一别多年,林宝儿很想问:“后来,你们好吗?”但前尘太久远,远到连话说从头都吃力,况且她明白,他的记忆里一定不会有她。你知道七仙女分别叫做什么吗?世人都只记得最小的仙女,她叫织女。别的仙女都只有寂寞贫瘠的心事,她却拥有颠沛流离的故事,因此被记住。
      喝罢酒,在路边的街心公园走一走,林宝儿堂而皇之摘下几片芭蕉叶,丝毫不顾旁边竖立的“爱护树木”的木牌,她两手灵动,上下翻飞,做好一双鞋捧到他眼前,不无遗憾:“可惜找不到菖蒲和铃铛。”
      何永镇惊诧,他终于问:“你是谁?”
      她抓过他的手,在掌心写下她的名字。“我叫林宝儿。”她说。
      他想起她了,笑道:“小仙女,是你!”他摸着她的头说,“都这么大了。”
      他竟是记得的呢,黑板上那些彩色粉笔字。林宝儿也笑,不知怎么地,竟有些酸楚,何永镇毫不避嫌,可见仍只当她是小女孩。但这没有关系,时间还长。
      日后林宝儿去杂货店找何永镇,会给他带些熟食,就着店里的啤酒喝一下午。多数时候他总不在,看店的换成一个中年胖子,常穿白色有黄渍的大汗衫,将电扇开到最大挡。林宝儿就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胖子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落实得不好,索性自己出来做古董生意,发了一点小财,结果有一回看走了眼,倾家荡产地买回了一件唐代赝品,多亏何永镇和几个兄弟的资助,才勉强开了这间小铺子聊以度日,那阵子何永镇的腿受伤了,就到胖子的店里休养着,不想被故人寻到。
      林宝儿等到日薄西山,何永镇才神色疲倦地回到店里,看到林宝儿就问:“怎么不去上课?都高三了。”
      “今天周末。”
      桌上摆着卤菜,米饭和酒,何永镇掰开筷子就吃:“那也要勤奋些,多读些书好。”
      胖子回家洗澡去了,店就交给何永镇看着,林宝儿搬来一只凳子,和他一道吃简陋的饭菜,随意聊着:“1999年秋天你就离开散花镇了,我家在两年后搬到这里,你后来也没有回去过吧?”
      “回过一次,阿洛婚礼那天。”何永镇说,“没让她知道,站得远远地看了几眼……她嫁得很好。”他的言语里有欣慰的意味,他负了她,看不到她圆满,他始终会感到亏欠。
      和往事隔得远了,才能用散淡的语气聊起当年,原野和花,女孩和裙子,以及故园的三月。渐渐地,就说到了杜藿香,林宝儿大胆地问:“那是个怎样的女孩?”
      何永镇呵呵笑,比划了一下:“和我差不多。”顿了顿,又说,“傻头傻脑,一根筋。”
      “还有呢?”
      何永镇想了想:“哦…她爱吃蛋糕上的奶油,我爱吃蛋糕,每次都合作愉快,半点不浪费。”
      “就这些?”林宝儿失望地问。
      “就这些。”
      林宝儿转头去看窗外,谁家的鸽子扑簌簌地飞着,对面矮矮的楼房天台上晾着几件衣服,一阵风吹来,怕是要下雨了。何永镇站起身,双手抱在胸前,潦草地看着外面,不说话。顷刻暴雨就下了起来,电闪雷鸣,泥土和草木混杂的气息扑面而至,世界恍如荒原。店堂逐渐转亮,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何永镇突然开口了:“宝儿,她就要死了。”
      那年从散花镇出来,两人都没念太多书,根本找不到象样的工作,何永镇去宾馆当保安,杜藿香在一家服装店做推销,日子过得很艰难。
      杜藿香想开一间店售卖自己做的衣服,缺乏本金,一再搁浅,正好那年何永镇从朋友那里得知澳门有家在招聘荷.官,收入颇高,何永镇去了那边。他满心以为,赚到了钱就可以回来开小店,安乐一生,不料杜藿香查出患了病,时间一长,扩散成了癌。
      何永镇长久地无所事事地滞留在这座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杜藿香。她住在城里最好的医院,药物剂量一再地加上去,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不得已,只好剃光了。再怎么粗线条,她毕竟是女生,爱美,连镜子都不愿意照,何永镇就剪个光头陪她。听说一种民间偏方可以缓解她的病情,他就爬到山里去捕麂子,摔伤了腿,不敢让她知道,又怕她担心,托人去家里探望,只得躲到兄弟的店里。
      杜藿香还是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时时陷入昏迷。清醒时她就食言:“我死了,你不准跟来。”
      何永镇说:“要死一起死。”
      杜藿香狡黠地笑了:“没那么便宜,你得养我父母。”
      何永镇终是应允了她。杜藿香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按住她,将脸贴过去,杜藿香绽开灿烂笑脸,轻声说:“螃蟹,你我同命。”
      死其实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林宝儿每回见到何永镇,都发觉他以同样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陪他在露台上喝许久的酒。
      有一回他说:“她说过,骨灰得运回散花镇。”
      “我陪你去。”
      他们吃了很多苦,但是死亡依然不期而至。杜藿香在昏迷中辞世,距离她离开家乡已逾八年。回乡的汽车上,林宝儿坐在靠窗的位置边,问:“何永镇,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
      何永镇抱着怀中那只小小的骨灰坛,摇摇头:“她是怎样的人不重要,我恰好在那时认识她而已。”
      “她必然有过人之处。”
      何永镇傻笑:“那时已有阿洛,但看到她,我还是会想,哪怕是孽缘,也认了。”
      “那你还会遇见别人吗?”
      “也许会。”
      林宝儿放肆起来,逼问道:“那可以是我吗?”
      何永镇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接受,他只是说:“她提前写好了遗书,她说,请你认真地活,好好地过,其余一切交给我。所以我会像正常人那样,过完一生。”

      [伍]
      何永镇将杜藿香葬在向阳的山坡。他是螃蟹,断螯可再生,她是藿香,一岁一枯荣,然而终究有些事情,是不一样的。
      何永镇一滴眼泪都没有,哭的人反而是林宝儿,她只有十七岁,她不明白,该以什么去和死者抗衡,替她照顾他。何永镇弯腰拔掉墓碑旁的野草,淡淡地开口:“她像童年时代尚未做完功课的暑假一样动人。最好是黄昏,天将黑未黑,和大院的伙伴们弹玻璃球,吃西瓜,几本翻得破烂的杂志借来借去,但老惦记着功课,玩得不尽兴,可那种又刺激又紧张的快乐,来得比老老实实做完功课所得到的更痛快些,说不清为什么。”
      生命短如暑假。林宝儿蹲下身,将脸伏在何永镇的膝盖,她想她是有一点明了他的感受的,就像与他独处的这些时日,仿佛都自上苍指缝偷来,前后斩断,尽力偷欢。
      “在澳门的时候,终日站在赌.客面前,为他们发牌,找换筹码,每个人都信奉心诚则灵,但世界上的事,你知道,并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
      林宝儿怔怔地看着何永镇,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我说这些你现在未必会懂,但是宝儿,感情不是想去爱,就能爱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过另一种生活,自由地逛街,穿好看的裙子,遇上一个能全心全意对待你的人。”

      [陆]
      那时候,林宝儿坐在窗台上,何永镇跃上去,和她并排坐,他叫她小仙女,问她:“你在想什么?”林宝儿回答:“长大成人,同你私奔。”
      那是她在电视上学到的情话。何永镇当她是孩子,只是笑。若干天后,他和别人私奔。而私奔的最终结局是,你死我活,一力维系这菲薄的生,无人施以援手。
      何永镇要留在散花赡养老人,替杜藿香守灵,林宝儿便独自归去。下山的路很漫长,她少年他白头,这一场倾慕与远瞻,就此了断。她分不了他的忧,那就不给他添麻烦吧。
      其后林宝儿再也不曾见过何永镇,在小房间里学习,玩游戏,看书,听歌,长大,念了一所很好的大学,被同龄的男生追,模棱两可地相处着。阳光晴朗的日子,和要好的女生齐齐在草地上躺倒,蓝天上有飞机掠过。偶尔,她会听那么一首昆曲《思凡》: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但愿生下一小孩儿
      却不快活煞了我。
      很多年前,她是被人唤作小仙女的,小仙女手无寸铁,留在凡间,终老完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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