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秋雁门

2、大闹

　　青岚已哭得天旋地转，人事不知，只想着赶紧死了才好，再一睁眼，小可就又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至于那妇人如何动怒，又如何要去找何姨娘理论，竟全没听到耳朵里。

　　没一会儿，妇人已抱着她，穿过一座小桥，行至西首的一处院子里。此时已是初冬，小丫头们都躲在里间的回廊里避寒，园内静悄悄的，不闻一点人声。

　　妇人走到廊檐下，刚要张口，忽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媚笑，软腻腻地道：“老爷好坏啊，弄得人家好痒！”

　　听到这声音，妇人只觉脑仁“嗡”的一下，她想回避，可那两腿如灌了铅似的，说什么也动弹不了，又听一个沉厚的男声道：“你这小妖精，爷还有更坏的呢！”

　　“哎呀……”女子边喘边笑，“大白日的，老爷这么巴巴的进来，叫人瞧见了怎么好？”

　　“我自己的地方，我要进来，谁敢说一句？”男子边说，手又不老实，拨弄得那女子咯咯直笑。

　　“话虽这么说，可难得休沐一日，你也不瞧瞧太太和大姐儿去？”

　　“提她做什么！”男子这会儿只想哄了怀里人高兴，“论模样，论品性，她连给你提鞋都不配！我只盼着日日夜夜在你这儿，再不见那村妇！”

　　妇人站在门口，听了这话，只觉浑身发冷，如堕冰窟，气得几乎昏去。又听里头女子娇笑道：“你这是当着我的面才敢这么说，见了她，又怕得不敢张口了。”

　　“我怕她？”男子一阵冷笑，“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目不识丁，胸无点墨，为人又粗俗不堪，我不与她一般见识罢了！”

　　妇人正气得浑身发抖，徐妈妈恰好跟来。她本打算撸开膀子大干一场，谁知只见自家主母呆呆地站在窗檐外头，脸色铁青。徐妈妈侧耳一听，入耳的只有何姨娘的妖娆媚笑，中间还夹杂着许多龌龊不敬之词，一时心慌不已，二人这般说，太太真是丢尽了脸面，偏偏又被她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可这会儿徐妈妈若悄悄退开，不免欲盖弥彰，更加尴尬，只能直愣愣地杵在妇人后头，听也不是，走也不是。妇人这会儿急火攻心，手脚冰冷，泪珠顺着眼眶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青岚趴在她怀里，突然感到脸上一凉，她抬起头，只见那妇人嘴唇颤抖，满脸悲戚，那凄怆的样子竟与她前世的母亲一模一样！

　　那天母亲听说小可被确诊为心脏早衰的消息后，就是这样咬着嘴唇，哭了一天一夜。青岚心口一疼，不由握紧了拳头。

　　妇人见青岚小手紧握，猛然惊觉，这腌臜话岂能让小孩子听去？当下三步并做两步，向院外走去。这一下想是弄出了声响，只听何姨娘高声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只见帘子一闪，屋里走出一个刚至而立的男子，一身蟒青色暗纹缎衣，腰间束一条同色缎带，下边垂着莹白美玉。生得面白无须，眉清目朗，俊秀中又不乏昂然之气。

　　男子看见妇人，脸色微红，尴尬地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身后又随出一个钗松鬓亸的丽人，正是何姨娘。她边走边理着裙摆，粉嫩的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

　　“姐姐屈尊到我这梨香苑来，怎不叫人知会一声，却巴巴地躲在窗户外头，叫外人瞧见，以为妹妹是何等的轻狂怠慢呢！”她言笑晏晏，话语中却暗讽那妇人偷听二人说话。

　　妇人面色一厉，锐声道：“闭嘴！府里还有没有规矩，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何姨娘被她数落，双眼冒火，却不发作，可怜兮兮地躲到男子背后，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哭得梨花带雨，催人肝肠，“都是妹妹的不好，只是妹妹见姐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青岚扭头，看着何姨娘我见犹怜的样子，心里暗暗惊叹，这女子变脸也是够快的，与刚才在梅花树下对她出言讥讽的样子判若两人。

　　男子刚才为了哄何姨娘高兴，说了好些妇人的歹话，心里本有些过意不去，可见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心头火起，他转身拍了拍何姨娘肩膀，沉声道：“你做什么一来就大呼小叫的？兰兰只是没有出门迎你，心里过意不去而已，你何苦又为难她？”

　　这一声“兰兰”叫得好不亲热，妇人心底冰凉，只咬牙道：“我今儿来寻她，是要说个道理，她有本事的就冲我来！大姐儿不过是个孩子，她竟对着说那些个歹话，吓得大姐儿回去之后，就一直哭个不停，大姐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今儿咱们就都别活了！”

　　青岚一头冷汗，原来是自己惹的事儿，可是这亲妈也太鲁莽了，孩子哭得厉害，不是先该找个大夫瞧瞧么？即便怀疑何姨娘，也该拿出证据，怎么这样冒冒失失地上门问罪？

　　男子一听，脸上露出担忧，伸手去抱青岚，“是么？给我瞧瞧……”

　　妇人像避瘟疫似地躲开她的手，清冷的眼珠满是戒备，“你别碰她，没的脏了我们大姐儿的身子！”

　　男子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闺女难道不是我的？没听过哪家姑娘嫌自己亲爹脏的！何况你又干净到哪里去了，我们唐家何等身份，可禁不起你这样闹了！”说罢，回头对徐妈妈吼道：“去去去，给我拿纸笔来，我今儿就白纸黑字地写清楚，休了这妒妇完事儿！”

　　“三爷息怒，三爷息怒啊！”徐妈妈赶忙跪到男子面前，男子作势要往外走，又被徐妈妈扯住衣襟，“三爷不要啊，太太也是担心大姐儿，两夫妻何苦闹到这个份儿上！”

　　何姨娘听了这话，喜得眼珠晶亮，面上还是一副悲戚状，拿着帕子放声大哭，好似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妇人却没有一丝怯意，她死死抱住青岚，冷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么？这地方我早就待得够了！好你只管去写，只是我未犯七出之条，即便是写，也是你我和离！”

　　男子冷笑道：“未犯七出之条？亏你说的出口！你凶悍妒忌，乱家生事，这还不算，大姐儿竟被你骄纵成什么了？眼见五岁了，整日里只知道爬树摘花，扑鱼射鸟，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趁早撵了你，免得带累我唐家子孙！”

　　妇人立马如保护幼崽的母兽一般，恶狠狠地瞪着男子，“就是和离，我也得带着大姐儿走，休想让她留在你们唐家！”

　　“你、你……”男子气得面皮紫红，抬手指着她，“你这无知村妇，我实在是忍够了……”

　　何姨娘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装模作样地劝道：“三爷息怒，太太父母都是粗人，自幼又是在那种地方长大，自然缺了教养，三爷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哎呦！”

　　她说别还好，偏提起“父母教养”来，那妇人怒火中烧，猛地冲上前，一巴掌呼在何姨娘的脸上，她的手臂粗壮有力，何姨娘的脸上登时红肿一片，涂好的胭脂也花了，何姨娘吓得接连后退，颤声道：“你……你敢打我……”

　　“打你又怎么样，我父母可是你说得的？我宋家再不济，也不养出那给人做小的贱货！”妇人说完，又一巴掌扇去，何姨娘大惊，连忙抬手挣扎。可她哪里是那妇人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摁在地上，呜呜啊啊地惨叫。

　　徐妈妈大惊，上前抱住太太的腰，哭喊着：“太太别打啊，这可不是鄢陵，容不得咱们胡闹啊！”

　　“反了反了！”男子眼见着一妻一妾打成一团，抓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简直是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梨香苑的小丫头们听到声响，赶忙过来拉架，她们虽然都是何姨娘的心腹，可当着三老爷的面，也不能太过护主，只能拼命将二人拉开。太太的身子健壮，三四个小丫头才将她勉强按住，徐妈妈喘着气道：“太太，咱们有话好商量，千万别听了哪起奴才的挑唆，被人当城出头的炮仗，最后只叫小人们得了意啊！”

　　妇人满头乱发，哭喊道：“我管她什么得不得意，这鸟笼子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让我走，快让我走！”

　　青岚被这场面惊住，恍然回过神来。怎么才一会儿，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她低下头，看见那妇人悲戚的脸，或许是母女连心，竟觉心口一疼，开口喊道：“娘！”

　　这一声娘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将那妇人震醒，她起身拉住青岚的手，软声道：“好孩子，可吓着你了？”

　　青岚见识了这妇人撒泼耍混的样子，知道今天的事儿不好收场。何况古人不管是休妻还是和离，哪有孩子跟娘走的？若真让她们母女分离，青岚还好，才穿过来，没什么感情，这妇人可是要被割去块肉了。

　　“娘，我……我也要爹爹！”软绵绵的童音穿入妇人的耳朵，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只见青岚垂着眼睑，圆嘟嘟的小脸凄惶可怜，心软得一塌糊涂，抹泪道：“你爹不要咱们了，有娘就够了，还要那没良心的爹做什么？”

　　男子忍不住插言道：“孩子还小，少跟她胡说八道，她就是恨我入骨，于你有什么好处？”

　　青岚挣开妇人的手臂，伸手扯住男子的衣襟，“爹爹不要生娘的气好不好，我好难过……”她说着，小嘴一扁，眼窝也红了。

　　男子见青岚小小的人儿，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己，一双大眼睛好似一汪春水，如何还发得起火来，便伸手抱起青岚，贴了贴她的小脸，“爹爹不生气，真是个好孩子……”

　　何姨娘见他不再提“休妻”的事儿，心里着急，哭道：“我不活啦！就是三爷也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还不如一死了之，好过被人这般随便打骂！”

　　她一喊，青岚忽然浑身一抖，小手抓住她爹的领子，“爹爹，我好怕，姨娘为什么喊……”

　　青岚虽不是表演系的，可以孩子身份伪装出来到底没人怀疑，男子见她小脸惨白，果然是吓着了，回头喝道：“行了，要哭回去哭，别当着孩子的面！”

　　青岚心头窃喜，老爹虽然好色心软，可对她还是着实疼爱的。何姨娘被他一训，脸色煞白，还想哭，可见青岚战战兢兢的样儿，就好像她一喊就会吓出个好歹，只得咬牙在一旁抹泪。

　　孩子在妈的心里毕竟是第一位的，妇人见青岚受了惊，也有些后悔，一把将她抢回来，哄道：“好孩子，是娘不好，快别怕，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青岚天真地抬着小脸，“真的么？我不信，那爹爹和娘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互看一眼，心头冒火，谁也没搭理谁。青岚小嘴一扁，眼瞧着又要哭，“娘不喜欢我啦，爹爹也不喜欢我了，定是我不听话，你们才生气的，都是我不好！”

　　两人就算有天大的仇，那爱子之心却没有什么不同，异口同声地道：“不生气了！”

　　“哎呦，不生气了，不生气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徐妈妈赶忙在旁帮腔，虽知道两人说的都是假话，岂能不赶紧找个台阶？

　　青岚也松了口气，这老娘简直是爆炭一样，好在生了个孩子，还算是她的软肋。

　　何姨娘被打了一顿，哪能就此罢休，她眼珠一转，上前两步，突然“哎呦”一声，便要跌倒。

　　她身旁的一个小丫头赶紧伸手去扶，却被何姨娘一个眼神吓了回去。男子见无人动手，一把揽过她的腰，“怎么了？可是伤着了？”

　　何姨娘顺势趴在他胸口，呜呜咽咽地道：“妾身一向体弱，那禁得住这样的狠手，若咱们府里各各都能动手打人，妾身以后要如何自处，请三爷为妾身做主！”

　　男子心头一紧，又恶狠狠地看了那妇人一眼，当着自己的面，她还敢动手，平日指不定怎么嚣张跋扈。妇人看着何姨娘娇娇弱弱的样子，露出鄙夷的冷笑，凛然对上男子的眼睛，一时间又是剑拔弩张。

　　青岚眼见不妙，扯住妇人的手，道：“娘，我好冷啊，咱们快回去好不好？”

　　“冷了？”妇人俯下身，脱去外边小袄，将青岚裹住。她站起身，又看了男子一眼，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根白玉簪来。

　　“唐毅，我今日留在府里，不过是为了大姐儿，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若违此言，有如此簪！”说完，“啪”的一声将簪子摔在地上，碎成两截。

　　青岚大惊，想不到一个古代妇人竟然如此刚烈，她想劝解，却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唐毅怒极攻心，大吼道：“放肆！”

　　青岚趁那妇人还没回话，故意做了哆嗦状，“娘，快走，快走吧！”

　　妇人见青岚确实冷得厉害，头也未回，带着徐妈妈，大步向海棠苑走去。脚步刚动，身后传来唐毅的大喊，“无知村妇！无知村妇！”可惜他自幼读圣贤书，为人风雅，骂来骂去也不过就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