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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方之女 ...

  •   发生了什么事?
      昏沉的梦境里,似有无数脚步声笃笃踏踏,无数呼喊声嘈嘈杂杂,将我包围。
      想睁开眼,想看看周围。明明有微弱的光映在眼底,眼皮却是千斤重的窗门,挣扎不开。
      我肯定在梦中,我还不清醒。我反复告诉自己,压制着从心底一点点涌上来的惊慌。
      渐渐地,那一抹微光明亮起来,又突然模糊。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眼角流了出来,是猛然见光刺激出的泪水。
      慢慢抬眼,眼前的一切也随之清晰。有轻烟飘入鼻中,让我不由得蹙眉。
      身下的长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席子。环顾四周,那个大大的展览厅不知何时变成了垂落的帷幔,透过它依稀可见外面卧室一般的陈设。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帷幔外倏忽闪过一条人影,伴着一声亦惊亦喜的呼喊:
      “回来了!回来了!”
      我一惊而起。动作太猛,血流跟不上脑袋,让我一阵发懵。回过神来,眼前已然多出几个人——嗯,似乎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好儿,你觉得怎样?”年纪大点儿的男人急切地将头探进来,上上下下察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是在确认一件易碎的快递还安然无损。这人头戴金冠,面容却憔悴,一双长眼里布满血丝,嘴边生着长长的灰色胡子。不过,等等——他的脸,为何这样眼熟?
      一个早年丧妻,决定不再续弦的男人;一个又当爸又当妈,将一双儿女拉扯大的男人;一个事业不得意,却始终奋斗不懈的男人……千百个意象在我的脑海中翻滚,一切尽在电光火闪之间。
      “爸——!”我惊叫。
      眼前的男人愣了愣,随即满脸喜色,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真的是好儿,真的是好儿……好儿回来了!”
      父亲的胸膛仍然温暖,一如几个月前上大学离家之时。我的脑袋在他的臂弯里撒娇般地拱啊拱,他则摩挲着我的发,又把下巴紧紧贴在我的头上。
      “妹子终于回来了!”一个喜悦的声音在边上响起,我短暂地歪过脑袋扫了一眼,不由得又叫道:“哥哥!”
      哥哥就站在父亲身后,身形高大,头发奇怪地梳成了髻,容貌却一点儿未变,正眉开眼笑。听到我唤他,他疾走到父亲身旁,俯下身子:“快看看,可还认得长兄?”
      我点了好多下头,方才说出一句“认得”,他与父亲对视一眼,均是喜上眉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嘴里念叨着,“父王祷求先王多少次,才终于保你平安回来……”说着,他的眼中滚出一滴泪来。哥哥替他拭了,应和了一声,自己却也激动得落泪。
      我怔住了。记忆一片片飞回,我逐渐想起我本该在首博展览厅里的长椅上,可为何此刻我却被家人环绕?
      “爸,我怎么会在这里的?”不知是不是睡久了,说话竟有些生涩。
      父亲眼下是两道隐隐的青黑,想是这几天都不曾合眼:“几日前你堕马,之后始终不醒,贞人皆言先王要召你去,你不记得了?……唉,不记得也好。今后可长记性了罢,再不许骑那样烈性的畜牲!”
      我莫名其妙地瞪大眼。堕马?始终不醒?我难道不是在和佩如好端端地看着商朝文物展吗?
      “佩如,佩如……佩如在哪?”我喃喃。
      “佩如?”父亲与哥哥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你是说如?”
      一个女子在帷幔外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进来,声音犹带哭腔:“恭贺宗女回来了!”
      我定睛一瞧,眼前这个被称作“如”的女子,不是佩如又是谁?她为何和我的父兄待在一起?
      万般不解之下,出口的只有弱弱一句:“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奴蒙国君与宗女错爱,有幸自幼服侍宗女。宗女……可想起半分?”变成“如”的佩如,原本就红肿如桃的双眼兀自泪水莹莹,或许这些天来,就是她在照料我。可是——
      “你叫我什么?”我问。
      如微张的嘴抽了口气,不知所措地看向父亲,在后者的点头中勉强重复了一遍:“宗女……”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突然冒出来的父亲与哥哥,改了名的佩如,“回来”了的我,奴、国君与宗女……种种前所未有的概念疯狂涌入脑海,纠缠不清。我不由得用双手抱住头,仿佛这样就能让我更快地反应过来。
      而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惊恐,安抚地道:“勿惊,你不过走了几日而已。你不是最盼望大邑商春狩么?好好养着,来年父王必定携你去。”
      大邑商,春狩……又是费解的新概念!
      “大邑商……是什么地方?”
      一丝惊慌自父亲眼中闪过,但他随即镇定下来。
      “大邑商,是蒙帝神珍爱之地,亦是王所在之地。”他柔声说道,极好地压制了语声中的不安。
      “王?”
      “王。我殷子民之王。”
      我殷子民……殷。
      莫非,我竟身在数千年前的商朝?我感到头上天雷滚滚。不,再等等,没准我还没从梦中醒来呢,没准醒来我就会发现自己又身处首博的长椅上呢。
      于是,理所当然地,我要求把帷幔拉起来。
      帷幔渐渐升起,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不大却雅致的卧室。席子所正对的南墙上开一扇小窗,此刻窗板却放下,让我看见了刻于其上的曼妙的花朵的纹理。满室光芒其实是来源于三面墙上垂挂的松明,均是燃到了一大半,正值最旺盛之时,满室薄烟便是由此生发。窗下摆着小小一张案几,上面有一盘红艳艳的果子,一面有点反光的像镜子的铜片,一堆看上去就硬邦邦的片状物,一旁还整齐地码着些刀具。或许那些硬片上还有甲骨文呢?我戏谑一下自己。
      “可以将案几上的东西拿来么?就是,那面……铜鉴,还有……兽骨。”万一真是回到古代,用词可得文雅点。比如,案几就是案几,可不能叫桌子。
      “奴去拿。”如急忙道。她回身的瞬间,我看到她过膝的麻衣下摆在微微晃动。
      这东西似乎是块牛腿骨——根据以往毗邻屠宰场的经验,我迅速地反应过来。我接过,细细察看。果然,上面有粗重的刻痕——这分明是历史书上的,考古时从地下挖出来的,总之是无比古老的——甲骨文啊。
      好像真的穿越了……我暗忖,心神不定。
      原来如此。不信穿越之人,或许只是未曾穿越过的人。而真正穿越过的人,未必会将自己的奇遇公之于众,任世人疑之诽之——当然,往毛骨悚然的方向想,或许并不是每个穿越的人都能够安然无恙地返回现代……这样一想,我的后背顿时冷飕飕的。第一次,我如此真切地祈求上天能够让我自带女主光环,不至于在这部穿越大戏的第一集就领盒饭。
      不过,反正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不是孤苦无依。尽管他们好像不知道,在数千年后,他们仍然是我的亲人。
      现在我要做的,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要尽快适应。
      “我,我为什么不认识字了呢——”我的心里其实比我面上的表情要淡定。
      “你在先王身边徘徊过久,遗忘人事并不奇怪。待你痊愈,必定会记起来的。”父王温言道,一旁的哥哥与如也纷纷应和。
      “既如此,我要多加餐饭,快些痊愈。”我仰首。
      还没等我说完,一家人立刻欢天喜地地忙碌起来:父亲和哥哥一叠声地催着快去热饭热菜,如连声答应着下去。
      不多时,“餐饭”很快就端上来了——黄澄澄的黍米饭,炖的烂乎软绵的白菜青菜,还有一小碗清凌凌的鸡汤。平心而论,这餐饭略显简陋,然而色相却是无比地好。加之我三千年梦醒,肚子也饿了,一闻到饭菜的香气,胃里立刻咕噜作响。
      如奉上筷子,我一把夺过便要大快朵颐。
      “奴服侍宗女濯手。”如在一旁道。
      我抬起头,看到她手里端着一小盆水,显然是在等着我洗手。我有些尴尬地朝父亲望过去,父亲立刻挥手道:“进膳养身要紧,不濯便不濯了吧!”
      “那,奴服侍宗女用膳?”如担心地望着我。
      “吃……用膳怎么服侍,我自己来就好了……”现代里温文尔雅的学霸舍友竟然一夜变成乖巧小侍女,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满室松明之下,她眉头犹锁,目光关切,神情憔悴,显然还在为我牵挂。一瞬间我想,或许这就是缘分,穿越时空,我们居然还是朋友。
      在父亲的默许下,我举起筷子,拿起饭碗,随即风卷残云。因为吃得太快,我连饭菜的味道都未曾细品,却莫名笃定它们很美味。三千年前的古人,用这点儿极度贫乏的食材,竟然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肴,简直算是奇迹。
      吃完了,我抹了抹嘴,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周围人都齐刷刷地注视着我。我看看拈须微笑的父亲,咧着嘴笑的哥哥,还有舒了一大口气的如,心中反而不好意思,便讪讪将碗放下了。如忙道:“奴来撤下这些物事。”说着便三两下收拾干净,端着托盘出去了。父亲与哥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三个人又笑又哭半天,因他们担心我才“回来”,不宜久语,便又吩咐如进来服侍我歇息,直看着我乖乖钻进被窝才含笑出去。
      我唤如在我席边坐,她起初不肯,我以病要挟,她只得听命坐下(实际上是跪下)。然而她对于我不许她自称“奴”的要求,却始终惶恐不敢答应。打着“回来不久记事不清”的幌子,我从她口中套出了不少消息,比如我在这个时代的母亲依然红颜薄命;我的哥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孮”;我的父亲是殷商子方的国君;我曾有一个名叫“媞”的长姐,如今已远嫁异域;而我——子方国君所剩的独女,在堕马前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贵族生活。我甚至还根据她讲述的故事,猜出我所在的时代应当是小乙王在位期间,殷商正是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的时候。
      最后,如将一只形状古怪的青铜容器放在我的席边,提醒道:“奴将夜壶放在这里,夜半起来就找得到了。宗女若是有什么不适,唤奴一声,奴婢就在外间候着。”我一一应着,笑说一句现在原来是夜里,她点头称是。我道一声“早些歇息”,她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放下帷幔,又挨个熄了松明,只留一支烧着,方才出去了。
      我并没有那么累。辗转几次,始终无眠,索性爬起来在室内四处走动。四肢百骸懒洋洋的没有力气,我的身影颤巍巍地投在昏暗的四壁上,显得格外颀长。
      我走到铜鉴前打量自己,隐约看见自己还是现代那副模样,没有惊人的美貌,不过是清秀而已。或许因为堕马受伤未愈,我的容色尚是略带病态的雪白,难怪父亲与哥哥连与我说话都这样小心。
      转过身来,我注意到了方才如放到席边的夜壶。上前蹲下,借着松明仔细看了看,这只夜壶圆口大肚,上面纹着只线条纠结的犀牛,冰冷而狞厉,在暗光下尤显凶神恶煞。我怔怔盯着那纹饰出神许久,方才上席掩被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累……
    果然挖坑任重而道远。
    2016.5.13 犯困的玉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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