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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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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章隐整个少年的故事,和夏季蒸腾在超过38度路面的暴雨。
每一次台风过境,城市里都漂浮着泥土的清腥。
那年台风警报由黄转橙,章隐从课桌上悠悠醒来,是人群散尽中午饭的时候,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后他不太舒服,就没有去吃饭,一觉醒来,手臂上粘了几丝汗水,整个空空荡荡的教室只有头顶的风扇摇曳。
窗外是初夏金色的阳光,蓝色的天,少年迷迷糊糊的脸。
沈非拿着一罐牛奶,插着耳机进来,高瘦的少年穿着白衬衫,眉眼英俊,他看到章隐一张没睡醒的脸,觉得好笑,过去在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章隐把头埋回臂间,脸颊发热,从手臂间看到那人白色的球鞋走回自己旁边的位置。
门外穿行呼啸,人声渐趋鼎沸,章隐抽出上午的数学考卷,慢慢订正密密麻麻地让人头疼的数字。
他并不是什么成绩优异的学生,长相平平,是毕业返校老师都想不起的那种学生,数理化惨不忍睹,加起来勉强能到150分,文科不错,偶尔作文试卷会被贴到走廊或者被语文老师全班诵读。仅此而已,不比邻桌的沈非,光是帅,就足够他闪闪发光了。
那是高一第一个学期,在大家纷纷混熟之后,章隐经常听到前桌两个女生讨论沈非,后来他才知道,几乎全年级的女生都在议论这个异常英俊的男孩子,起初章隐并不是很懂他这个邻桌究竟帅在哪里,但在前桌夜以继日的讨论和花痴之下,突然有一天他在暴雨天被困在图书馆门口,高瘦的少年从行政楼出来,他一把环过章隐,用外套遮过两人的头顶,飞奔过操场。在那短短的几步之遥的大雨天,高个子的少年笑得特别好看。
也是从那一天起,章隐仿佛明白了他到底哪里好看。
作为一个英俊的少年,沈非开窍很早,从高一第一学期就挽着女朋友手拉手走去小卖部了。虽然换女友的频率不低,但似乎每一任分手都对他好评有加。班主任也是劝诫无果,看着他那样少年意气飞扬沈但不张扬的性格很没有办法,最主要的,沈非成绩很好。虽然不是拔尖,年级也没掉出过20名。这一级的年级主任更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只要你成绩好,很多不触及底线的事她是不会干涉的。
年轻人嘛,悸动是无法平息的,以疏导代替严防死守,更加行之有效。
那天章隐躲在空荡的音乐教室里的蓝色窗帘后,午后宁静的风从远方城市的楼宇间吹来,有人推开教室的门,嘻嘻哈哈进来,章隐掀开窗帘,看到沈非勾着同班女生夏茉走了进来。
章隐和沈非邻桌,夏茉又是章隐初中一起直升上来的同班同学,三个人彼此很有熟悉,关系亲密,也就没有在章隐面前刻意回避,章隐甚至还很识趣的退出教室给他们留些二人空间,擦身而过的时候,沈非坏笑着对他眨了眨眼。
不久后的某一天,章隐和夏茉同路回家,那是高一快结束时的入夏时节,由于腼腆斯文且细腻,章隐很容易成为妇女之友,那天两人做在麦当劳里,草莓果酱堆在白色的冰激凌上,窗外是闹市的车水马龙,忽而天光乍暗,这在本市夏是常有的变天,俩人吃完出来的时候,忽然雷鸣轰隆,暴雨倾盆而下。
夏茉突然说:“夏隐,你愿意陪我跑一段嘛。”说完,女孩子就冲进了雨幕之中,章隐只犹疑了一秒,埋头跟着她冲向了大雨中的街道,两人在空旷的街边没命狂奔,终于女孩子停下来,蹲在地上。章隐追上她,不很清晰地听到她说:“我们分手啦。”
并不是在哭泣的夏茉,看起来只是非常沮丧:“我好不甘心呀。”
那时候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章隐,也只是拍拍女孩的肩膀,泥土和小沙粒转进打湿的鞋袜间,有些难受。城市陷入一片雨的寂静之中,梧桐叶潇潇而鸣,远处小半边天空已经显露出放晴的态势,两个人看着对方一塌糊涂的脸,都觉得好笑。
在夏茉之后,沈非难得老实了一段时间,日子还在安静的过着,晦涩的公式计算在黑板上日复一日地被演算然后擦掉,青春在长长短短的天光里悄然行走,不知是哪一天起,沈非开始时不时粘着章隐,他们一起吃饭,值日,演算习题。自习小考的时候,沈非总是很快做完卷子,然后趴在桌子上侧头,用一种好玩且探究的目光看着章隐。
章隐不好意思告诉他,每次自己最后几题都答得乱七八糟,后来他只好竖起左手格挡开沈飞的目光,时间久了左手都开始发麻。
那天上音乐课,大家鱼贯走出教室去三楼的多媒体室,难得有可以自由坐座位的课,大家都是各种哥们姐们扎堆,沈非粘在章隐旁边,也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音乐老师开始放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音乐会,蓝色的窗帘被拉起来,室内的光线被一种透过窗帘的暖蓝色阳光包围,突然沈非把椅子挪了过来,伸出左手,十指相扣握住了章隐的右手。
章隐从前只觉得沈非是个英俊的少年,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强烈,他茫然的侧头看了看坏笑的少年,这才后知后觉的害羞起来。
这大概,就是喜欢的感觉?
少年的掌心很热,紧紧扣着他的手背不放松,直到下课,章隐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高个子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才放开手,章隐先起身拉开窗窗帘想掩饰自己的脸红,不想回过头看到明亮天光里沈非神采飞扬的脸,心脏收缩到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初,最美好,最剧烈的心动。带着最纯真的喜欢,眷恋一个最好的少年。
其实这就是两个人开始的交往,也并没有什么告白,甚至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喜欢上自己,有是为什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让英俊的邻桌只要看到他,就笑容灿烂。
只记得沈非伸过来的,十指修长的左手。
往后的日子里,两个人总是在放学后留到很晚,章隐喜欢看书,沈非就陪着他留到城市都批上暮色。
章隐在书架间翻阅陈年的小说,看作家记述的匆匆流年,沈非在桌边摊开他的练习册,用铅笔模拟他的笔迹轻轻写下运算的过程。有时候夕阳从错落的书架间洒落一些细碎的光芒,沈非伸伸腰背,看到灰尘的轨迹落到章隐的头顶,他凑过去枕在章隐清瘦的颈边:“你身上总有一种很幽微的香味。”
“是衣物柔顺剂吧。”章隐轻轻回答。
“好像是种很沉静的香味,有点像檀香。”
后来章隐专门去过在学生间非常流行的步行街,街面上有一间个性香水店,他去买了一支混合檀香的小小香水,小心地抹在衣领和袖口,带了一些颜色的劣质香水在白色衬衫上留下些微不可差的痕迹,后来沈非闻到了,就说:“你身上总是很好闻。”
那是他们第一次拥抱,高个子少年抱着他转了一圈,章隐被放下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头晕脑胀。
那时候他们天天在一起,余光都能瞟到对方,却还是写肉麻的情书,塞到对方的书包深处。在每天放学拥挤的公交上,章隐挤在人群里,小心展开从练习本上撕下的边缘毛躁的厚厚书信,沈非的字和他越来越相似,却比他的方正飘逸很多,蓝黑的墨水,密密麻麻的字句,章隐紧紧攥着那些纸,在某些蝉鸣的周末夜间掏出来反复翻看,然后放进一个黑色的小皮箱里。原本那箱子里装着很多陈年的纪念品,后来情书多了,那些旧日的东西被移到了别处,只有厚厚一叠被小心折放好的情书。
他这次的恋情,夏茉是知道的。性格活泼的女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讶异之情,倒是经常给他出出主意,两人的关系比从前更要好了几分。有一次章隐周五放学回外婆家,和章隐同座一路公交,她甚至还看了沈非写的情书。
女孩子忍俊不禁,笑容里不带什么虚伪:“你们好肉麻。”
章隐低头有些羞涩的笑了笑。窗外树影流淌进车厢,摇摇晃晃倒映在章隐发红的侧脸上。
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章隐带着他的文具和书包去了四楼东侧的文科班,沈非则去了四楼西侧的理科班。
分班前最后一天的晚霞非常艳丽,两人难得爬上了学校天台。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做的还是相同的事,章隐抱着借来的威尼斯日记,沈非靠在他身侧翻着修订在一起的试卷。
学校钟塔响起的钟声被黄昏的风吹送到耳边,带着一点点少年不识的古老和悠远,沈非突然转过头,在章隐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吻。
章隐睁大了眼,他的指尖划过书页上阿城写的句子:
圣马克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
一切猝不及防而又顺理成章,如同他们突然牵手的那天,如同他们突然分别的那一个下午。分班之后,他们仿佛非常默契一般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分班后每日常规课程结束之后,不同班级开始不同的自习或者突击。章隐班级的测验总是一考就考两节课,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曾在某个清闲的自习过后,走到四楼东侧的教室,高个子的沈非坐在最后一排,教室里是老师宣讲的声音。章隐悄悄伸头一看,仿佛做贼一般缩了回来。明明是同样的格局,但这东侧的教学楼,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走廊望出去的风景也完全不同。
两个人的交集锐减,有时候文科班体育下课后,理科班的人会三三两两来到操场,即使如此,章隐也很少见到沈非,并不是有意的躲避,但在某些擦肩而过中,无论多小的世界,都能用奇怪的概率让相遇便得微乎其微。
只有一次,章隐远远望见沈非从二号门出来进入操场,原来他是不走大多数理科班学生走的一号门的。章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第一遍上课铃已经响了起来。
就像没有存在过的告白一样,分手也并无任何只言片语。
只是不再见了,不再联络了。
直到听夏茉说沈非很高调地追起了理科班的顾臻臻。
那也已经是高三第一学期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正是跑完一千米后没有食欲的中午,夏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章隐正趴在桌子上装死。高强度运动后剧烈的心跳还没有减缓,胸口翻着一些反胃的感觉,章隐“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有一些细密地如同小针扎般地钝痛,并不是很强烈的感觉,像暴晒久了,在竹筛上滚过一遍的豆荚,掉出来一些小而硬的豆子。
其实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的人。
但若不是后来的事,或许这段年少的爱恋,会在记忆里留下更美好的定格。
顾臻臻是理科班非常拔尖的优秀生,白净纯真,有些超越年龄的老成。对于沈非的追求,她的回答是:“谢谢,我现在不太像考虑。”
顾臻臻和章隐住的小区非常近,虽然文理版下课时间经常错开,但很偶尔地,两个人会下车在同一站,顾臻臻总是很大方地和章隐打个招呼,两个人一路上聊一聊学生里的事。
章隐能感觉到这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子,温柔谦逊,聪明有礼。总是竖着马尾辫,眉眼干净。
章隐看着她的笑脸,心总是不断往下沉。
那天中午,夏茉拿着一本在学生间很风行的市内文艺刊物,神秘兮兮凑过来:“你看,沈非写给顾臻臻的。”
那是一篇抒情小散文,题目叫作:致vivian。顾臻臻的英文名,她在校会上朗诵比赛的得奖英文作文时候是说过的,vivian,章隐觉得挺好看的。
散文并没有指名道姓,却写出了一个少年真挚热烈的感情,仔细描绘了相处中的点点滴滴,仿佛每一个瞬间都那么珍贵,那么不舍。
整个中午,每个班级的学生都扎堆在一起翻看这篇散文。
章隐后来听说,顾臻臻看到了这篇文章,第一次笑得有些脸红。十几岁美好的女孩子,对于这样的示爱,终归是无法冷静接受的。
有一次章隐在办公室问完题目,被隔壁理科班的老师抓壮丁搬批改好的作业回理科班,章隐从后面进去的时候,沈非和顾臻臻并排做在他前方,两人都背对着他,顾臻臻转过脸把交换批改的作业推过去,脸上绽开一丝丝微笑,沈非迎着她的眼神,侧脸非常柔和。
章隐将一叠作业本放在教室后的柜子上,几乎落荒而逃。
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沈非也总是笑,或是坏笑,或是打趣,或者眉眼弯弯,总带有一种愉快天真的感觉。但这样温柔沉静的眼神,是从没有过的。
那种无比认真的,静水深流的眼神,章隐光是匆匆一眼,就已经看出来了。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真的认真在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那一天,章隐无比希望有一场特大暴雨,好让他也冲进雨中。
夏茉很久以前的那一句不甘心,他终于明白。
沈非也不是对他不好,只是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和从前那些不甘心的女孩一样,并没有得到过那个英俊少年最真诚的心。
自己最浓烈,最纯真,最初的那份心动,被对比所带来的寒酸摧毁殆尽。
我的心意,从一开始就是最完全纯粹的呀。
章隐很想问。
我就不值得最深刻的真心吗。
那没说过的告白和再见,可以还给我吗。
他无人可问,这个伤心到想在雨中狂奔的下午,还有一节课后测验,压在心口急需宣泄的心情,被试卷的题目和笔下的字句渐渐消磨干净。写完最后一笔,还没有放课,章隐趴在课桌上,紧紧闭起眼睛。
这天,终于还是万里晴空。
他回家之后,把黑色小皮箱翻出来,没有最后看一眼那厚厚的纸张,细细剪碎后,和晚饭后的生活垃圾一起轻轻放进了小区门口的垃圾桶。
这一年六月过后,高中的生活结束了,毕业典礼那一天,章隐没有去参加,事后夏茉打来电话说大家哭成一团。
章隐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来了沈非,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曾经的很多事,他翻出小皮箱,才想起自己已经扔完了那些信。再也可纪念的分毫。
八月过后,他收到了一所普通高校的通知书,他没有听到沈非的消息,却无意中听说顾臻臻考到了s市最好的大学。很多年后,他在异国的某个夜晚被拉进了他们的高中群,通过成员,他发现了顾臻臻的微信,头像是带着毕业帽站在某高等学府门口的长发女生,和从前一样清秀好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否认这个姑娘的美丽和优秀。但这样十年如一日的优秀,总是提醒他自己失败的初恋。输给这样一个人,连生气都理不直气不壮。
章隐无奈地笑了。
这些年来明知要起过去,无论何人何事,总是让他想起沈非,少年的模样在记忆里被雨打风吹地有些模糊,剩下地回忆越来越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恋,那种喜欢的感觉总是残留了一些在心底,无法根除。
在高楼中能望见到风,光,城市和隐约的海岸线。
大约作为一个平凡之人,总有些年少的残缺比美好更历久弥新。
再见我的少年,再见我的年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