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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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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海
(一)
细雨潇潇。落在素白的婚纱上,瞬间缩短成浑圆的水珠,滑落在双手托起的白布上,无声无息。
青色的石板路代替了红地毯,一寸一寸,潮湿着向前延伸。脚步在一块墓前停下。寂静放大着雨滴潸潸落下的声音。
呼吸是一种透明的氤氲。
墓是空的,空荡荡地等待着一个灵魂的注入。旁边是墓碑,“慈母之墓”四个墨色大字,挺着傲骨,面向苍穹。
我和丈夫双膝跪地。我轻轻掀下白布,露出厚重的骨灰盒。高举,在众人的注视中,缓慢而郑重的放进墓里。一起放进去的,还有一张我和翼华美的婚纱照。
父亲和舅舅吃力的合上墓碑。尘世的光线就这样在两个世界的更迭处被一寸寸斩断。
丈夫握紧了我的手。“莫非,妈妈一定会入土为安的。”
这是婚礼的最后一项。为了圆上心头无尽的悔恨,为了给母亲一个她本该得到的完美归宿。
最后,我们一起,把头深深叩在母亲的灵前。
(二)
镇上的人说,我们家有三个月亮:父亲,母亲,和我。因为我们的生日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咱家人,那叫一个牛,生日都全国一起过!”父亲扯着掉了渣似的破锣嗓子,双眼憋得通红,一边趔趄着一边喊。
“爸,你喝高了!”
他右手扬巴着一张不薄不厚的纸片,一个让他猛灌酒精的罪魁,全然没听见我的话。
“闺女,真行,这张纸壳,可不是羡慕来的。”父亲跌跌撞撞,冲进无边的夜色中。
燥热蝉鸣。纯粹的自然之声美若天籁,非常有穿透力地划破浓夜,然后直逼心底。是慰藉,还是某种力量,让我在接过D大的录取通知书时,倍感沉重。
浓烈的酒精味混着令人作呕的污浊,刺激着我的嗅觉。父亲吐得一塌糊涂。母亲和我生拉硬拽才把他拖回床上。
“喝个半仙儿丢人丢死到全镇了你!”拽下父亲手上的录取通知书,抚摸着因攥得太紧而留下的折痕,母亲的手竟然也有些颤抖。
这就是我那身材高大,很能吃苦,身体却异常单薄的父亲,和我那有着一双被生活无穷的劳苦磨出层层老茧的手的母亲。
这就是那个在仲夏之夜,带着慈祥的笑站在草丛边,默默地注视着童年的我光着小脚丫,无忧无虑地跑在大片大片疯长的草地里,看着露水和着和蔼的星光,把数不清的关爱,涂满我的脚丫的父亲。我的脚丫弄得脏脏的,父亲就用温水蘸了毛巾慢慢擦干净,末了还不忘捏捏玉米粒般的脚趾头,说闺女的脚丫好看,大拇哥特别长,一定孝顺。说完假装放进嘴里,说当猪蹄吃了。我乱蹬着大叫,他就把我抱到院子里,看星星,看月亮,看天空被清凉的光芒扯开一道道口子,跟我讲:比大地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宽广的是人的胸怀!
这就是我那任劳任怨,最爱对鸡毛蒜皮的小事絮絮叨叨,记性最好也是最差的母亲。我经常不小心弄脏衣服,每次她都很不高兴地训斥,却会在第一时间把污渍洗去。而我,依然经常弄脏衣服,不知多久都没有学会珍惜。母亲最喜欢在别人提起我的时候,顺嘴夸上我两句,脸上写满骄傲——事实上,在那个小镇上,我几乎是被夸奖大的——我心里这个美啊!
母爱如海,父爱如山啊!
(三)
当呼吸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口空气时,我就确定我爱上了这里。
汽车还未驶进市里,路过他们经常讲起的吊桥,我第一次看见了海。广袤,深邃,带着我最喜欢的蓝色,向远方伸展,无边无际。
无边无际,让视线贪婪。海水亲昵地抚摸着零落的孤岛,为它们赶走寂寞。海风夹杂着蛊惑的味道拂面而过。此时此刻,翻滚着雪白浪花的大海,直叫人看得心潮澎湃,看得意乱情迷,看得沉醉。
“姐,蓝色这个词用英语怎么说?”十岁的表妹突然问道。
“BLUE。”
一边侧耳听着海浪翻滚的声音,一边咀嚼着“BLUE”这个词,舌头打了一转又一转。
BLUE,舌头打个转,又回到最初。
汽车要驶过大桥了,看一眼脚下的海水。原来它们一直在不辞辛苦地从桥下涌过,从未停止。
大海就在脚下走过。
(四)
大海是这座城市的灵魂。学校坐落在距海不远的位置,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D大的校园里多的是香樟树,它们浓密地交错在一起,拼接出一个华美的影子。我就经常那么一脸茫然地站在学校最大,也是最美丽的香樟树下,细细碎碎的阳光从树的缝隙间一点一点透射下来,清晰的纹路均匀地洒在我的影子里。
翼说,这个时候得我,微笑会跳舞。
当香樟树的叶子开始出现月牙黄的时候,中秋到了。于是全班同学去欢唱KTV。
用握习惯了画笔的手拿麦克,还真拿不上手。美妙的旋律被哆嗦的嗓子扭的没了调——事实上,我根本不会唱歌。我走出KTV,来到海边。
举头望明月。我发现满脑子想的全是家乡的月亮。很平常的想念,就像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一样平常。
静,夜,思。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皎洁如凝脂的月光点点倾泻下来,碰触到波荡的海面,瞬间破碎。月影斑驳。
一缕海风吹进咽喉,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再抬头,就第一次看见了翼。流水一样干净清澈的面容,一回头就触摸到了一湾深海的碧蓝,透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灰尘。
他说:“嗨!我是翼,一个寂寞人。”
“我是莫非,老实说,不无寂寞。”
“你很不舒服吗?刚才你咳得很厉害。”
我莞尔。“谢谢关心。我想是海风在作怪。”
“幽默!可你的脸看起来很苍白。”
“因为灵魂脱离了□□。”
我们会心一笑。海风吹过他的刘海,锁定我的视线。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好多故事从此时开始,只是没有想到,会在另一个彼时停止,匆匆的犹如一夕之隔。就像海边渐渐沉沦的落日,没有时间概念地一下子就从眼皮底下钻了过去,寂寞地在时光的剪影中发出分崩离析的的声音。于是,一切就真的回不去了。青春的围城轰然改变。
(五)
日子在太阳每天的东升西落中潺潺流过。偶尔有几粒石子扔进去,发出叮咚的响声。波澜不惊。
生活就这样,在一些人的挥霍和一些人的珍惜中,延续着它的平常,平常得连日头也百无聊赖起来。除了使足力量向大地输送光和热以外,就是日复一日地将我和翼手牵手一起走过的影子拉长,再缩短。
又是一记旺盛的夏天,每个生命都在疯也似的长。灿烂的夏花争相绽开瓣瓣馨香,噼里啪啦的。又是绝美的一年,却一样逃不过白驹过隙的门扇。
越来越繁重的学业让我本就羸弱的身体吃尽了苦头。从小我的身体就很瘦弱,用翼的话说就是继承父辈的光荣传统——身体纤长,干吃不胖。
于是每天放学后,翼都带我去一家名叫“BLUE SKY”的甜品屋,喝他亲手煲的各种各样美味得出奇的汤。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贪婪的吃相,说,莫非,嫁给我是你的幸福哦!
晚霞飘逸着令人嫉妒的绚丽舒展在天边,透过宽敞的落地窗望去,百转琉璃。用心采撷一抹拌进汤里,余韵无穷。这个时候,家乡的小镇也该炊烟袅袅。母亲端着伙食,冲里屋喊上一嗓子:“吃饭了!”呵呵,这是儿时最值得回味的声音啊!
朴素的乡镇伙食将我养大,终年不变的那个油腻腻的灶台飘出的香味,在心里汇成一面深邃的风景。
“翼,我们是不是很久没去海边了?”
“是啊。你想了?”
“明天晚上去看海,好吗?”
“想找初恋的感觉啊?”
“不——只是想念海上的月亮了。”
(六)
事实证明,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难得的才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他会吹羌笛,却在我颇感惆怅的时候,耳边漫过脆响的笛声,仿佛天籁。
月光像光洁的丝缎,在浪潮的拥抱下,毫无保留地在脚下铺开。晚风轻拂我的蓝色百褶裙,我仿佛闻到野姜花的香味从裙摆下涌出。跳动的音符从他唇齿间飞出,伴随着快乐的味道。看旋律流淌过的地方,张着一双双天使的大眼睛,妩媚的眨啊眨,长长的睫毛轻轻触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月光女神啊,我终于可以在你的足尖上放纵的跳舞,大海为我歌唱,蓝天为我鼓掌。命运不再是羁绊,而是牵挂。
大海卷起股股浪潮,不停地奔向月亮所在的远方。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我说,翼,我好想家。
(七)
一睁眼,满眼的白色刺得我头晕目眩。吊瓶里的药水正慢慢的往下滴。翼微红着眼睛,站在床边。令我惊讶的是,父母竟然出现在眼前,面带憔悴。
我在医院?我怎么了?
“昨晚你忽然晕倒了。”
我隐约记起了什么。就像被幸福冲昏了头,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之后眼前一黑,重重的倒了下去。
需要住院?
“住院观察。听医生的。”
这么说,一定发生了些情况,不然父母怎么会连夜赶来?
我们只知道,一切都会好的。翼握住我的左手在他的右掌心,笑着说。
翼,也许你不知道,你掌心的潮湿,正顺着我皮肤的纹理慢慢渗透。看着你从来容不得一丝灰尘的眼睛,我的心头升起一片乌云。而你的笑容,有些勉强呢。
(八)
病房在十四楼,凭窗就可眺望对面的大海。寂寞像一条不安分的鱼,在海底吐着泡泡。空灵无念,晶莹剔透的水泡一直上升,在海面破裂开来,发出清脆的爆破音。
翼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这里,而父母越来越紧锁的眉头,徒增了我心头的忧虑和恐惧。
我发现自己开始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因为不想让父母,和翼,还有前来探望我的人,看到的是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虽然厚重妆容并不能完全掩盖我的脆弱,可仿佛有一种无名的力量,一直在叫我伪装坚强。
直到忽然发现,一连几天,未见母亲。
父亲告诉我,因为水土不服,母亲患上了肠疾,行动不便,在表哥家休养。
原来时空可以这么轻易的改变一个人。
母亲一直都很健康的呀。我本应该问清楚一切,可我知道现在我不会问出任何结果。父亲的眼睛告诉我他在说谎,因为不得不的原因,他还将继续对我隐瞒下去。
是否二十年的光阴太短,让他们以为我还经不起人生的考验?
岁月在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上留下走过的痕迹,我却用各种化妆品遮掩了某些存在,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顾自的伪装坚强。
生命本身是不是一种玩笑?
(九)
天好晴朗。微不足道的灰尘也飞扬跋扈起来。这样明媚的天气里,应该有一些事情发生才对。
这间病房新住进了一个患者,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婆。红光满面,看不出生病的迹象。他们的谈笑风生,立刻搅动了本来沉闷的空气。
窗外和风徐徐,抚弄着柔美的光线,仿佛也被他们爽朗的笑声所感染。我在心里轻轻的对自己笑了一下。呵呵,忧也好,喜也罢,阳光依然明媚。有多少这样的好天气,被不少人一丁点的不愉快轻易的浪掷掉了。
父亲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他的烟瘾简直让我烦透了。
“刚听说医院住进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孩,”说话的应该是老人的大女儿,“听说是个挺优秀的大学生。薄命红颜啊!”
“不是说她妈妈要移植骨髓给她吗?”一个男子附和道。
“是啊。得了白血病只能换骨髓。一般家庭谁负担得起啊!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了!”
心哆嗦了一下。好人一生平安之所以珍贵,就因为红颜多薄命?我感到心在纠结,为那个女孩,更为了那个伟大的母亲。如果此时我的母亲在场,我一定紧紧抱住她。我要和家人永不分离,永远。
“听说女孩的名字也很特别,叫‘莫非’!”
等等……不可能!
“阿姨,您刚才说那个女孩叫什么?”
“莫非!”
窗外,风在地上打起旋涡,用强大的力量鞭笞着尘埃,瞬间折断了光线。被抽走了热度的空气,顷刻把我冻结。
(十)
我看着父亲踱进病房的脚步,因为尼古丁的刺激变得飘飘然。棱角分明的脸庞黝黑,有力地印刻着岁月的沧桑。
该怎样面对你,我的爸爸!
我的心跳变了节奏。
“爸,听说医院里有位母亲要移植骨髓救治自己患白血病的女儿?”我自己都惊讶于我的平静,竟然能极力控制住自己而不让声音颤抖。
父亲的脸上分明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哪有的事?你……”
“大哥,你在医院这么长时间都没听说过吗?有一个女孩……”
我转过头去说:“阿姨,我叫莫非。”
死一样的寂静。像一部非常搞笑的喜剧突然发不出声音。多么滑稽。
我看着父亲的双眼开始变红,终于他转过身去。肩膀在抖动。他知道我知道了一切。
“你知道,你妈她——一直都很倔强的。”
我闭上眼睛,空气中充斥着可怕的寂静,冲击着我的大脑。“那妈妈现在在哪?”
爸爸的肩膀忽然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她……去买桂花糕……被车……撞死了!”
“桂花糕?我那么讨厌那种东西,她去买什么?!”我几乎是在咆哮,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已经哽咽的嗓子还能够怎样冷静。
父亲转过身,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渐渐愤怒。
命运转盘戛然而止,不远处的大海怒吼着将雪白的浪花摔在海岸上,一个个无暇的畅想一下子粉碎。我分明听见岁月的车辙在门扇吱呀作响的缝隙间溜进心田,碾开封存的所有,让鲜血汩汩外流。
时光瞬时断裂得七零八碎。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量,我贴着墙壁瘫坐下去,号啕大哭。
(十一)
也许死亡的字眼真的太可怕,连天上的星光都闪烁其辞。沉寂的浓夜在等待,等待夜空拉开序幕。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我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星座开始演绎古老的传说。
冰凉的星光填满我的眼眶。因为视力的缺损,天上的星星变得模糊,在视线无力触及的天边,渐渐汇成妈妈的脸。她抿着嘴,额上渗出细蜜的汗珠,却伸出手来,用湿毛巾轻轻擦拭我的额头。我本能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她却轻轻摆手说再见,渐行渐远……
热泪盈睫。
妈妈,女儿真的好想你!我还没有来得及为您做一些事情,您就这样匆匆离去,甚至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儿都没来得及喂您一口您最爱吃的桂花糕……
甚至没有来得及紧紧的拥抱你,哪怕一下……
(十二)
当手术室的大门沉重的关闭的刹那,我看见灿烂的阳光被齐刷刷的斩断。我知道,我就要再见到母亲了。亲爱的妈妈,不知你一切,是否安好?
亲爱的父亲,亲爱的翼,我生命中的还有的两个我最爱的人,我在倾听你们的祈祷。请不要担心,不要难过,母亲的生命,即将在她女儿的身上得以延续……我会在见到母亲时,转告你们的好。她的天堂之路,一定会走好。
妈妈,天堂之路,一路好走。
(十三)
三年后,我和丈夫带着八个月大的女儿如海,回到了高山台。一排排陵墓整齐地罗列着,母亲正在其中的一个位置,安详沉睡。
天好晴朗。这天的天空,秋高气爽,像一位慈母,怜爱地注视着怀中的云朵无忧无虑地嬉闹。风伴随时空的脚步拂过,渐渐变淡的云终融于天际。蓝天就这样,默默地留下云儿无形的痕迹,无怨无悔。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哦,是否三年的时光太短?照片上的母亲,在岁月永不停歇的辘辘声中,依然那么精神,美丽。
哦,是否三年的时光太长?守墓的松柏已无比苍翠。健壮的枝叶无畏地摇摆,告诉天地,不认输。
女儿从襁褓中伸出稚嫩的小手,一下一下,抚摩过墓碑上深深嵌进的字迹。
妈妈,您一定听到了,如海她在叫您外婆,因为您笑得,灿若撕裂的朝阳……
我知道,那拒绝隐退的黑色字迹,像母亲倔强的性格,正在女儿含苞的心灵上,刻下伟大……
丈夫环了我的背,将一篮子朴素的桂花糕郑重地放在碑前,之后,抱着女儿,我们一起,叩下三个响头。
一叩,感谢母亲养育之恩。
二叩,母亲永远安息。
三叩,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