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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突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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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轰鸣声在山脉间回荡不休,走兽退,飞禽散。
在人高的丛林,厚重的落叶下是个不起眼的东西,仔细看着就是个残缺的模样。打量起来很多神仙都瞧得出那是个阵法,然而,能看出这是个还在运转的阵法的人,是凤毛麟角。倘若最初那仙君看得出,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大动干戈了。
一方不过尺寸间,化纹成路,层层叠叠繁复文字布满之地,随意撇过去似是八卦图漆黑一半,平淡无奇。鬼辛是个行事迤逦的人,总让人想起最为华美的锦绣,一眼望过去就是个精细的,连他当年做出用于与天族对抗的傀儡,都是一丝一毫不得瑕疵的。世有六界,每一界都有阴阳两气,聚地阴便分为六阵。如今这一阵便分出数百部分,除去隐秘之故,大多数不得已的是,那鬼族之中无人能控制完整的聚地阴。
一个人为首,分多人控制,且地位修为都不能低。不是谁都能有资格得以维持鬼帝之物的。这样多的人,甘心俯首,甘心称臣。
央错注视了片刻,尝试着伸手去按照眼中所见的来勾勒。阵法这东西很古怪,你看得见,闭上眼就觉得从未见过。每一根线条每一处纹路,就在那,可未修习或修习不到家的,怎么也画不出来。上古的每一套阵法都是环环相扣,独一无二的。母神倾囊相授,自是顶尖的玩意。
他意料之中的,看见神力不可阻挡的溃散,冷静收了手。浮上半空,双手在胸前划出一片浓稠的混沌色。这阵法吸取地阴之气,那么自然这地阴之气就是上好的,诱其显出全貌的饵食了。自高往下探,连绵数里的带子林似被依次点亮的商铺。混沌飞过去,一处亮,两处,三处......汇聚成一个无比复杂的模样。此乃虚阵。虚阵里藏着本阵,本阵里包裹着地阴。只有毁去虚阵才能逼出本阵,只有找到了本阵,才能放出聚集的地阴之气。
黑色的湛卢呼啸着往下刺去,央错也辩不出来阵眼在哪,猜测着位置掐着点。可是那藏在暗地里跟了一路的人是不会眼睁睁看他动手的。“乒”一声,他眼神动了动,突然往左踏出一步,侧身,只见原地骤然现出一的黑袍人来,一言不发便动手。底下的湛卢亦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弯刀架住。
“保护大殿下!”
数十位黑袍人无声无息聚列而出,手持弯刀,看不清面容看不见生气。那刀如冥界锁链,劈头而来,借着出其不意瞬间伤了诸多天将。乍起的混战很快成了混乱,央错修为算勉强,耳侧金铁之声急促如雷。天将反击之势渐起,央错一剑格开一人,正欲划出原身,耳侧却忽闻一声声响,那密集的弯刀顿了下来,眨眼散入丛林消失不见。
远处青衣忽闪,一张俊朗的脸看不清楚。
央错阻止下欲追的天将,四顾已被打乱的阵法后,抬眼看了那将将破晓的地方。一片滚红,烫的人心头忧虑。那里,还关着一个人。
离镜被叫上天有两个月多一点了,凡俗里差不多该入秋了。天上旨意下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为何归令始终要让他在这鬼族里做个名不副实的鬼君。他在一场破碎的感情里醉了很久,但他清醒的也很快。他的族众寻回了鬼族的帝脉,为了掩护他们等了数万年的殿下,他离镜就得在天宫配合着,误导着,安静着,等到事情瞒不住或者那鬼王准备好了。
他有点后悔,近年来未曾好好打量那鬼厉。初入鬼族,那几十岁的年龄,在自个眼里,连说声孩子都嫌小,容貌虽佳却是一身遮不住的漠然。后来扬名出去,除去手腕能力,居然还有绝色之称。他只以为是修为仙身之故未作他想。后来已心生忌惮,只冷眼旁观鬼王教与长老席的争斗,甚至默许了长老席私下勾结凶兽族群意图暗算。岂料别人的暗棋埋得更深更快,或者说,归令明面放纵暗地护得却滴水不漏。
他不信,这其中,没有自个那个老早就被锁入东皇钟的父君的授意和设计。
隽永秀美的鬼君歪着身子躺在天牢的床榻上,心头无比平静,想着还好自己喜欢的司音是个女孩子,他可不想成为一个断袖。断袖啊,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的心思比谁都狠,比谁都深。折颜是,鬼厉是,夜华是,擎苍也是。都不是省油的灯。他的爹或许能是个好情人,却不是个好父亲,拿自个的儿子给旁人做踏脚石,真真是不带犹豫的。
可是,这鬼帝血脉如今是要做什么呢?他既然与那天族太子在一块了,要布那聚地阴做什么呢?即便最初入鬼族是他不知晓,如今神身已成,他又如何会不知道鬼族瞒着天族行事,必定有所图谋。阵法聚拢地阴之气,还牵扯上了神魂之力,势必是要惊动天族的。聚气可言修炼,那吸取三魂之一的幽精,是为了谁呢?
离镜被酒泡久了的脑子不是很喜欢想东想西。他觉得困了,就睡了。待到醒了,兴许就会换个人在这了。在这个局里,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天族多是聪明人,鬼君的实力究竟剩下多少,主管的三殿下总会查清楚的。
人间此刻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布谷鸟叫的很急,催着庄稼人。
阔地饱满,男耕女织,似世外桃源,遍地黄金也难换。往集市上,数十位行走人间的修真弟子正意气风发的走着。极高的树梢上立着两个人,极目远眺俱是安然之景。王侯将相,马夫走卒,隐士清客,各有各的命。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好像注定是站在高处俯瞰的。付出的多,得到的多,承担的就要多,失去的,也要多。
十万功德并非随随便便一两年便能真的攒足的,越是往后便越是难。听起来是个惩罚,实际上也就是三分。做神仙的,为凡人护持是个常见的事。若没了那强大的护着弱小的,那这天下岂非成了个只存弱肉强食,杀与被杀的局面?虽说现在也是弱肉强食,只是,再弱的人都有活下去的资格。
“最开始支撑着凡人去学法术,有的是惩奸除恶,有的是报仇雪恨,有的是对长生不老的渴望,有的是想要护着一家老小不受欺凌。我原本,也只是想找出当年屠杀草庙村的元凶罢了,未曾想,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三百伏尸路,那数十载里的红尘风光像是隔了一层雾,怎样都记不清楚。血海骨骸的路走的多了,回头看的时候,心里头那点子平淡安详的想头,最清晰的反倒是为人护着的那几年。
这个人很久不曾提及青云了。夜华心头一晃而过,心知肚明以鬼厉的身份,即便没草庙村那一出,没青云山那几年,鬼厉早晚也是要被带回鬼族的.这世上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目的始终是百般筹谋要的结果。
“普智的人魂应当是投胎了。”
鬼厉愣了愣,似是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静了一会,忽而道,
“夜华,你还记得我的那场天劫么?”
夜华骤听他提起,点了头。鬼厉慢慢把轮回里的场景描述给他听,怏怏叹了口气,小声嘟囔,
“那里面师尊总是在骂我,没了你,我是笨了许多。”
言下之意是,现在算聪明了。
夜华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正当鬼厉以为他要说出些好听话来的时候,却听见那人极为认真道,
“你忘了么?当年师尊也一样总是在骂你,你的笨跟有没有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鬼厉突然便觉得以往那些说他端方有理的人都是聋子。他心底哼了一声,口中泛着凉,
“......说不准没了你,那才是我该走的路。”
抛下这句转身欲走,下一秒就被拽入一个怀抱,挣扎间耳畔响起夜华低低清淡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鬼厉,只有有我的路才是你应该要走的。”
鬼厉背对着他,眼底暗了一瞬。神仙之胎不入修真道,除去天赋之外还因为修了仙术便容易冲破其身封印难达历练之效。偶有规划入道者,下凡前便是连仙资一同封印,以普通资质而去。夜华的那一场,本不该拜入青云门,也本不该,遇见张小凡。
“也许,你我注定有缘呢?”
鬼厉想了想,转头过来懒懒的打量了夜华几眼,
“我这么笨,实在不好跟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有什么缘分。”
以前是张小凡的时候可没这么较真。夜华咳一声笑了出来,故意逗他,
“没事,我在你面前笨,不刺激你就是了。”
鬼厉嘴角抽动了几下,再想说些什么就被一吻封了唇。天族太子下界历劫却莫名出了格局,夜华自然是查过的。只是无论是那夜黑杀人者或是地府生死簿上都无甚不对,况他之劫不在规划之内,也就只得按下。
远处,大块的余晖弄湿了山脉,提着竹篮的荆钗人要燃起炊烟,在外的人就要回家了。
鬼族那边不几日传了信儿,燕回该是摆百日宴的日子了,请鬼厉回去。
“济世堂”落了锁却干净明亮。夜华原本的意思是功德尚未攒足,待着回来用。鬼厉本没应,只看了牌匾一会,这一会就瞧见之前走了的人参娃娃啃着参须冒出来盯着鬼厉。鬼厉心一软,就同意了夜华留下这宅子的建议。
收拾停当,鬼厉抱着团子迈出了门。
“走吧。”
两个寻常的字落入夜华耳中,似比往日多出些不舍来。夜华应了一声,见鬼厉足尖一点跃上了云头,他跟了上去,一抹传音符在那双决断万事的手中化为了齑粉。
听说,东华上神跟凤九一同堕入了梦境。这天地间的上古神祇,只剩一个早已避世的元始了。
百日放在神仙里也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鬼王教难得如此热闹,连带着鬼族阴湿的气候都柔和了起来。
庭院深深种花树,到处挂了五光十色的风铃,泠泠作响。又缠了贝子、冰绡、鲛绸、南珠,迭次展开咕噜噜滚了一地,身着统一半百褶撒花裙的婢女忙着整理各路神仙送来的礼品,又忙着迎客,脚不沾地一般。野狗道人走来走去,如陀螺一般团团转,忙完也没搞明白为何明明是燕回夫妻两个的事,到了,他却被碧瑶花言巧语的骗了过来当长工。琢磨了半天没琢磨明白,被人一推继续认命的去干活了。
屋外人仰马翻,屋内人却不多。
团子趴在一张交趾黄檀摇床旁,目不转睛的盯着里面的娃娃。百日的婴孩五官小巧,一双似极碧瑶的大眼清澈如水,软软的鸦羽长且密集,被墨描过似得,不怕生般呀呀出声,一点红处露出软嫩的牙床,雪白的手臂拍着身上的孔雀锦,笑起来的模样格外可人。
这是个女娃娃,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团子还从未见过比他更小的孩子,乍一见还是这般小的,就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察觉她跟随着手指动作转动眼珠就更觉有趣,一个人趴在那玩得不亦乐乎。
鬼厉看他开心,心中不由的遗憾未能见过团子小时候的模样,夜华似知他所想,
“别多想,你若想看,让团子变给你看就是了。”
这可真是个做亲父君的。
碧瑶看得好笑,“噗嗤”一乐,在人间叫惯了也就没那么多讲究,
“夜华,这么些年不见,你与当年可没什么大的分别。”
夜华与她亦称得上熟识,当年被一面道破心思也是懂得这女子的心有多细,回敬了一句,
“当年追在小凡后头的魔教大小姐如今成了贤妻良母,着实出人意料。”
碧瑶听出他话语中淡淡的喜悦,抿唇一笑,那厢团子便扭脸叫道,
“碧瑶姑姑,她跟你一样好看。”
别管是人还是仙,女子听到称赞的话总是心悦的,何况,还是从孩子口中得到的,童稚之言最是诚实。
碧瑶招了招手,笑眯眯道,
“团子也很好看,比你爹爹当年还要好看。”
团子便扭脸去仔细打量捧着一杯香茗的鬼厉,半响撇撇嘴,小声道,
“姑姑说谎,上次迷谷还说爹爹比白浅姑姑的四哥还要美。”
白真?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公狐狸精......鬼厉含在两片唇内的一口水便咽不下去,
“胡闹,哪有用美来形容男子的。”
碧瑶素手撑着头,强忍住笑,
“小凡,我倒是觉得那什么迷谷说的很对,你如今的确是愈发的面若桃花,可是夜华养的好?”
这句话让夜华赞许不已,深觉碧瑶同当年一般慧眼如炬,
“那是自然。”
随后袍角上就印上了灰灰的一个脚印,换来碧瑶嘻嘻的笑。几人在这里不时说上几句,混着团子嘀嘀咕咕和那小女孩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个时辰悄然而过,外面有人扣了响,
“夫人,仙客都已到的差不多了,您看?”
燕回起身抱了孩子,碧瑶拂过裙子下摆,冲着鬼厉做了个手势,调皮道,
“请吧,凡哥哥?”
团子唤她一声姑姑,照凡间规矩,她便叫他一声哥哥。鬼厉哑然,复摇首一笑。
整个府邸已是喧闹不已,请来的人除了鬼王教内部,有不少都是别族的人物。这请帖,是鬼厉亲自派人去发放的。院内摆开近半百的茶白玉瑛桌,已摆上一碟子草实,一碟子百福果,伴一壶醉仙。正中央拨着瑟的是一名乐仙,见他一行人来颔首停了手中动作。
碧瑶自燕回手中接过眨着眼睛的女儿,随他一起走到檐下。燕回气度沉稳,扫了一眼全场才开口说些场面话,一句话尚未说完,门外却有一人忽得跑进来,急切道,
“公子,界门外有一列天兵,言天帝要见鬼王殿下!”
原本还有些私语的席面一瞬间全都静了。聚地阴的消息虽被控制着,可天帝传唤离镜却有许多人都知道,这鬼厉一回来便也接到了命令,心中揣测的人自然不少。
鬼厉闻言抬头,正巧对上燕回投过来询问的目光,满堂仙客的目光也尽皆聚拢于首席。夜华看了他一眼,意欲起身,
“我去。”
鬼厉急忙按下他手,冲满堂举杯,平静淡漠的姿态不慌不忙,甚至还有点不在意,假意叹口气,
“看来帝君是看不得我闲了来讨杯酒喝,这么急着要见。”
他顿了顿,又流露出轻微笑意,
“我这副教主跟着我劳前劳后的,向来都最是妥帖的,大家今天既是冲着给孩子庆贺来的,还希望别被我扰了兴致才是。本王这就先行一步了。”
这院内有几个敢说打扰的,连连口称“殿下请便”。一杯酒尽,他不多言转而对燕回抛出一样东西,扬声道,
“燕回,孩子的吉时耽误不得,你继续吧。”
燕回点头,这席之上,就没了三人的踪影,旁边碧瑶扯了他袖子,他握住她手安抚一笑,带了几分玩笑道,
“教主半道溜了,恐怕也是想要逃了我这红包。大家可要替我做个见证,等教主回来我去要可是有道理的。”
这句话出来,气氛立时宽松不少。燕回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院内立时婷婷袅袅转出不少软香来,他脸上拉出一个待客的笑,
“好了,咱们继续。”
百日宴的宾客尽欢与否,与离去的两人已是关系不大了。从燕回的院落到鬼界门有一段距离,一路掠过,只闻风声。
“帝祖找你作什么?”
修长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云线,听见这句话中隐隐的疑虑,鬼厉步子放慢了,
“我哪知道,许是看我这个孙媳妇不顺眼召上天训斥一顿吧。”
夜华身影顿了,
“你倒是承认的爽利。”
鬼厉扯了扯嘴角不语,猝然脚步往他方位一转。措手不及间,夜华便感觉唇上贴上了两片温热。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退,随后远远传来清淡声音,
“放心吧,我想你那位帝祖是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团子在身后数米的地方并未瞧清,夜华的目光却倏地沉了下来。
界门外,肃穆而立约有数百之众,整齐安静。鬼厉率先飞出,浮于半空正视云头,
“不知来者是哪位天将?”
夜华停在他身边。二人并肩,声势不显,却足以令数百天兵严阵以待,那处立即便响起回应,
“奉帝君之命,请鬼王殿下入天族一趟。”
这声音夜华听过一次,
“腾蛇神君?召唤可需给个缘由。”
一尊硕大蛇头探出,细小的眼睛不情不愿,大嘴一张似在云间藏了闷雷,
“请殿下请勿为难小神......”
夜华漠然上前,将鬼厉及团子护于身后,
“若不从呢?你这些人,并非我的对手。”
他这话说的平静,却令人难以反驳,那头静了片刻,方捡起了身为神将的尊严,沉声道,
“我等的确不足以与殿下动手,但是帝君既已下令,我无功而返亦会有旁人来,不过上天一趟罢了,殿下何苦如此担忧。”
夜华眸子渐渐转寒,青冥剑眼见就要出手。团子觉出气氛不对,紧紧抓着鬼厉衣衫,抬头看向鬼厉。鬼厉皱眉,低头抱起他,淡然道,
“帝君传唤,自然是要到的,腾蛇神君,请。”
青冥剑蛰伏下来,夜华一把握住鬼厉的手,声音冰冷,
“走。”
他二人冲天而起,腾蛇擦了擦额上冷汗,急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