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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送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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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叁拾捌】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望三千里。
井底方寸,印出一头生双角的白兽,似羊非羊,似狮非狮。此地偏僻清寂,碧坪被地翻出梗青,那白兽四顾哞叫,放心吐息引出井底水龙。
井底有光突地受引而放,沿边粘了一圈雾蒙蒙,白兽好奇探头。
林间尖叫一声。
再而,没了痕迹。
……
小小的木屋外凛冽料峭,银粟昼夜难歇,连神仙的仙力亦可冻结。
门外站立着数位瑟瑟发抖的神仙,屏息凝神,虽冷却未敢多言,如今太子殿下被罚下界,累得他们有重大事只得上报天帝,之后再来此亲送玉简。
夜华虽说受罚,然仍为主事之人,四海八荒内未有胆敢不敬者,这一方玉尘崖如今好似禁地,无事者绝无轻扰之理。
殿下的心思愈发难测,平时玉简有错者,也未多言,单只玉简内留下的劲笔便足以令人惶恐难安。
这般想着,诸位神仙便都更是忐忑,唯恐出现错漏。
良久,有一额生红痣的小童从门内出来,摇摇晃晃抱着一摞玉简,
“殿下已批阅完,请诸位大仙各自拿回去吧。”
其中一人犹豫道,
“不知殿下可有旁的吩咐?我等定当照办。”
众仙眼巴巴看着小童,里侧却响起清冷声音,
“无事的话便散了吧,我如今受命静思,然六界事务繁杂,还望诸位多加仔细,其余的,便不劳诸位了。”
这话平淡,众人蓦地一凛,未敢再多问,答是后匆忙散去。
那小童年幼,不过是比团子稍大的年纪,目露崇拜。
一句话便能将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大仙们吓得半句不敢多说,夜华殿下真不愧是……那童子想了半日,也寻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蹬蹬跑到屋内,欢快道,
“太子殿下,您真是我心中的神仙!”
夜华一愣,停下手中的笔,
“你虽是灵兽,却也是难得的仙胎,这话说得倒是奇怪。”
童子嘟着唇,小脸因严寒褪了血色,如馒头一般的软白小手笨拙的摆动,垂首懊恼道,
“不不,小仙的意思是,恩,啊!就像是凡人眼中的神仙一样!”
夜华莞尔,隔空摸了摸他的头替他暖了下身子,低声喃喃,
“可曾经在一个人眼中,我自始至终都是夜华,只是夜华,只不过……”
童子听不清他的话,却敏感觉出他周身刹那的孤寂,懂事的退了下去。
殿下,在难过么?
童子咬咬唇,心中愤愤不平的生着气。
殿下这般好,谁又这么忍心让他难过呢?一定是坏神仙!
……
“……成业者,守心锢意,不为悲欢,不囿方寸之间……”
团子咬着笔杆苦恼抬头,密而纤长的睫扇微蜷,
“帝爷爷,阿离听不懂……”
天帝并未解释,只轻叹了一口气,殿外已有细微声响传来。
“儿子拜见父帝。”
天帝颔首,一旁的团子欢快小声的唤了句,
“三爷爷。”
连宋冲他轻笑,眼底透出宠溺。天帝拍了拍团子的脑袋,
“我与你三爷爷有事要谈,今日的功课便上到这里。”
团子偏头,乖乖的跟着殿内绯衫仙子去了。
连宋目送他松绿端正身影,目露心疼。
团子尚且年幼,本就自小失母懂事的让人心酸,而今夜华被禁足,父帝纵然多加呵宠,仍是未减威严,想必他这些日子心里亦是不好受的,却是随了夜华,半分都不透露。
天帝起身,行步间张爪金龙若隐若现,
“莫看了,夜华并未对团子多言,也不知团子已被接回天宫。”
连宋迎上他目光,终是忍不住道,
“父帝,你应当清楚的,这事,瞒不过多久的,纵然夜华这一两年想不明白,时候久了,您还能如何蒙骗于他?”
“那鬼王教如今已然一步便可逼位,夜华却自始至终压下所有进言反对之声,即便他记忆已全部破封仍旧选择百般护住那鬼厉,用情至此,父帝您真觉得这二百年的禁闭能改变的了什么么?!”
天帝身躯僵住,复叹声道,
“夜华自小便是随着我,我清楚他的性子,他如今这般我自知是从未死心,只不过……罢了。”
连宋眼见他神色间竟是又苍老几分,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天帝转而出声,
“你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怎得今日来了?”
连宋心知父帝多半如今亦是进退两难,亦是不忍,按下心头诸般波动,装得油腔滑调道,
“父帝这是寻我顽笑,儿子虽四处游玩心里却还是惦记着您的。”
天帝冷哼一声,面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你何种德行我还不知晓么,说吧,可是有事?”
连宋今日来确实是有事,方才见了团子一时激动才失了平静,此刻冷静下了也不再多言,正声道,
“近日我听人通禀,东望山白泽,邽山蒙水蠃鱼,流波山夔等皆是不知何故减损了些许,瑞兽凶兽俱列在内,繁杂无序,又不似人能寻得生魂,因此儿子担忧怕是有魔族侵扰。”
天帝闻得此言并未讶异,取下笔洗沿边一杆灿金朱笔,于半空中显现出八个恢弘的字,
“浩劫若起 绝情已终”
无端便有一股庞大无匹的冥冥之意充斥了整间殿堂,连宋心中一窒,耳闻天帝微带忧虑的声音,
“这六界,或是真的平静的太久了。”
……
天光印出方方正正的一长条,鎏金炉燃坠一点香灰。
“教主,雪琪姑娘说有事要见您。”
鬼厉疲惫的停下了手中推算的图纸,想了想,
“让她进来吧。”
他想他应当是猜得到她的来意。
侧殿有女子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腰间金铃的声响传来,鬼厉起身步下玉阶,对上从偏门而入的女子身影。
白衣如霜,面容清丽,腰间负着幽幽泛着湖色的“天琊”,女子素手提着一篮冒着水汽的林间果子,声音如冷泉般自她口中流出,染了隐晦难察的温柔,
“小凡。”
鬼厉冷漠的侧脸微微解冻,却仍带了疏离,
“师姐。”
来人正是在三年前苏醒的陆雪琪。
自夜华处归来那夜大约半月,吸收了夜华心头精血的陆雪琪,终于在沉睡了三百多年之后醒来了。
不过一场梦醒,世上,已是变了千百个模样。
醒来的人把自己关在房内一个昼夜,再开门,已是当年风姿无双的陆雪琪。
鬼厉背靠廊心墙不知等了多久,侧头对着推开门的人,轻轻一言,
“师姐,无论如何,我定会让青云门重现于世。”
陆雪琪回望过去,目光平和,
“如今你已非凡界中人,我既为青云弟子,重振青云便为我之责。”
鬼厉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未加解释,他所言重现,便是当初之人全部回来!
“我是鬼厉,亦是张小凡。”
微而晃神的思绪被她玉质叮咚唤回,
“小凡,我想回青云山。”
鬼厉未说什么挽留的话,陆雪琪非是神身,自是不能以凡人的身份久留鬼族,何况,她眼中,仍有对他的情愫。
三年的精心调息,她如今修为比之当年更上一层,足以重新在修真界开派了。
陆雪琪想,青云若能重现,鬼厉的心里,或许也能好受一些。
鬼厉走到她面前,
“你准备好回去了么?”
陆雪琪一双美目看着面前早已褪去青涩的男人。
如今的张小凡,是声名在外的“血公子”,是众人莫敢不从的鬼王教教主,是鬼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是四海八荒从未有过的以不过千年之龄修为上神的惊世之才。
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青云上怯生生的小师弟,他二人之间,她的救命之恩他早已偿还,剩下的,无非是百年前还残留的弟子情谊,不曾有过半分男女纠葛。
他爱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那一人罢了。
她心中安然平静,弯了弯嘴角,
“恩,如今我已伤势恢复,自是要回去继续修炼的,这神界虽好,却并不适宜我等修真之人的。”
鬼厉静默了一会,开口,
“何时动身?我派人送你回去。”
他心里隐隐觉出松了口气。这三年每一次看见陆雪琪,于他而言与身心置于烈焰之中煎熬差不得多少,却还只得掩饰而下,严令燕回等皆不得泄露半分。
以陆雪琪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的命是拿他的孩子换的,怕是天琊即刻就要沾上她自己的血。
既是自己做下的事,再牵连一人又有何意义。
陆雪琪缓缓摇头,
“不必,人神相隔,我自己回去便好。”
是啊,人神相隔,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鬼厉心头苦叹,再未多言。
白云苍狗,劫难丛生。
命中,谁是谁的劫数,因果循环,不过是命局一场。
鬼族的门被持咒开启,
陆雪琪雪色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她青丝缠绕,素手轻抬将一缕发丝压到脑后,目光定定的看着鬼厉,
“小凡,你明明是放不下夜华师弟的,为何不去寻他呢?你曾是修真之人,自是该懂得,随心而为。”
鬼厉愣在原处,看着陆雪琪衣袖翻滚间,身影已是踏着天琊,消失在水天相接。
随心而为么?
他伸出手,虚挡着太过繁茂的日光,偏白的长辉一寸寸爬上指缝,看似缱绻不舍却是缥缈直堕的流沙。哪怕是神,亦有抓不住的存在。
这天地,从来都是公平的。
他眼角忽然有了一丝潮气。
三年了,他其实,真的,很想夜华。
他从未想过放下,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等他聚齐青云之魂,他是否就可以再有一次机会去寻他?
……
竹屋内,一笔墨色侵湿了案上雪白的宣纸,紫玉凹凸的花纹在木架上断开,夜华怔怔的看着笔下已然破损的古阵图,默立半响。
他手旁的墨砚被无意碰落在地,泼了一地墨汁,杂乱四溢。
陆雪琪离开了。
那他呢?
窗外风雪未停,人踪灭绝,飞鸟不见,悬崖陡峭的棱角,冷硬比千年玄铁也不遑多让。
这里的竹屋即便一寸一毫都与当年别无二致,没了那个人,于他而言,就是半分相似也无。
入情一夜,他再未饮酒,而如此三年,这处寒崖,也再不曾有心念之人出现。
夜华不知他还有何可去期待,却仍然阻止不了心怀浮木。
他不懂自己走错了哪一步,才换得今时今日的转折。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再回首,却只见苍山暮雪,长崖内只郁郁一人。
一念便可成魔,一念却始终执着。
鬼王许给鬼厉的,多半是青云之事。可十二天将的天火本就是对付鬼族的,连仙魂都难以逃脱,何况初入大道的修真者?
可除了这个,夜华再想不到有任何可能。
擎苍是在骗鬼厉么?
可是,骗一个普普通通的修真者又是为了什么?甚至全力支撑他上位,还有鬼厉怎会转为灵体而气息仍旧醇厚平稳?
凡人升仙何等艰难,千年修神更是超乎常理,而那六道天雷…..
付出总是要得益的。
那他要鬼厉什么呢?
如今鬼王教已是近乎控制整个鬼族,鬼厉也绝非是傀儡,难不成,擎苍竟是要他夺回鬼君之位?
花费这般大的力气只为让自己的儿子退位?
即便擎苍深爱令羽,也不必寻一个凡人来做。
除非,鬼厉与他颇有渊源。
怎么可能?
夜华总觉得有哪里是他未曾想到的,可却始终没有半分足以解释的头绪。
鬼厉身上,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