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霜冷华月

1、一

　　“秦灭了，城破了，西楚霸王已经来了……”
　　我怔忡的躲在帘幕后面，脑海被乍然听到的音波炸成一片空白。秦灭了？！哥哥呢？哥哥怎么样了！思及此，我慌乱的奔出内宫，捉住一个比我更慌乱的女子：
　　“秦真的亡了？那皇帝呢？皇帝怎么样了！”女子惊慌的别过头，我看到的脸上满是恐惧。
　　“我……不知道……虞姑娘，你也快逃吧，西楚霸王攻破了王都，马上就要到这里来了！”
　　“什么！”我惊骇的退了一步，女子已经逃了。
　　天，哥哥！你怎么样了？我跌坐在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是的，哥哥残暴无道，不得民心，横征暴敛，即使是在后世的史簿上也只会落得个骂名千载。可是，哥哥他，却对我无微不至的呵护着啊！我的出身不仅不能入籍帝王之家，甚至不能见容于世。在哥哥找到我之前，我受尽欺侮。是的，后来我随哥哥进了宫，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被哥哥统统处死。他将我安置在这所行宫中，集天下丽女与我为伴为仆，又将我的名字改为虞姬，为的是怕我再为流言所伤。所以，即使他为天下恨，对我而言，他也是我唯一仰赖的亲人啊，我的……哥哥呀！
　　又一拨丽女涌了过来，我慌忙转入内宫。是的，我必须逃走，但是我这一身的珠围翠绕只会令我无路可逃！
　　我换过了衣服再度匆匆奔出内宫的时候，宫中已经无人了。我慌张的向外奔走，却不想在转过了二重帷幕之后，竟突然在我面前横出一柄长剑！
　　“啊呀！”我惊吓之余一跤跌倒，右脚踝一阵钻心的痛，想是扭到了。但我无暇顾及了，只能惊惧的瞪着那柄剑，蠕动着身子后退。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不过是个婢女！”我尖叫着，不敢抬头去看。剑……收了回去，一个带些轻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不杀女人，你可以走了。”
　　我慌忙站起来，可是脚一痛便又“哎呀”一声再度跌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却是被那人提住了手臂，没有跌痛却被他扯的生疼。这个卤莽的男人！我有些委屈有些惧怕的看了他一眼，不以外的见到他神色中有一瞬间的怔愣。是的，这就是哥哥把我放进深宫的原因，红颜祸水，祸的反而先是红颜自己！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比先前柔和许多，“伤了哪里？”他小心的扶我站稳，放开手才发现我的手臂已因他的一提而变的淤青，于是皱起了眉头要为我推拿。我忙抽了手臂，低声道了句不碍事，便一跛跛的向外走去。
　　“姑娘，”他在后面唤我，不待我回头他已赶了上来，“姑娘要去哪里？我送姑娘去。”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都城破了，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
　　“那……姑娘可愿与我同行？”虽是问句，语气却强势的很，想是发号施令惯了。可是，我不能跟他走啊，我要去找那个西楚霸王，要他赔了哥哥命来。
　　“壮士的好意……”我刚刚开口就被他截断。
　　“项羽。”他见我迷惘的看他，“姑娘可叫我项羽。”
　　项……羽？！那他不就是……！我脚下踉跄了一下，这次他很轻柔的扶住了我。
　　“姑娘就随我去吧。”他再次问着。
　　“那……”我点了点头，“烦劳壮士。”
　　“什么壮士不壮士的，唤我项羽。”他竟把我托抱起来！“姑娘想是伤了脚，不便于行吧，失礼了。”
　　“项……大哥……”我困难的吐出字句，却又不知该如何接续。他要带我走，这于我而言，亦是我所希望的结果。可是，我拿不定主意是现在杀了他，还是以后再伺机行刺。几相权衡，我决定以后再说。我现在的状况，实在没有一击成功的把握，而且瞧瞧他那一身的甲胄，啧啧，还真是硬啊。
　　“请问姑娘芳名？”他低头看我，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在我心里十恶不赦的人，怎么可以有这么清亮的眸子？
　　“姑娘？”他见我愣怔，便又唤了一声。
　　“虞……姬……”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的是哥哥为我改的名字。
　　“虞姬啊……好名字。”他看着我的眼光变的灼热，“和你的人很配。”
　　我垂下眼帘，知道他眼神的含义。未进宫之前，我每天都在这样的眼光下狼狈逃窜。知道哥哥寻到了我，带我回去，我才得了安心的日子可过。可是，却又被眼前的这个人给毁了。

　　从此以后，我就随了项羽，虞姬便成了项羽的虞姬。
　　他爱唤我的名字，“虞姬，虞姬……”他说唤着我的名，听见我答应便会觉得很安心。而我日复一日的对他柔顺着，我杀不了他，他不是我能杀死的人。而且……他对我的好，对我的疼宠也令我无法取了他的性命。可是，不杀了他，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哪！我怎么办！
　　再后来，夜了，我做了梦。梦里见到仙人，呵，徐福吗？他做了仙人啊，难怪不曾回来了。
　　“虞姬啊，你看，你瞧，这是你的翅膀啊。”仙人看着我，手里一对雪白的翅膀，象我某一次在河边看到的白鹅。他挥一挥手，那翅膀就飞来了我肩上，我一刹那觉得自己也做了鹅。
　　“虞姬啊，你要不要回来啊？西王母想你呢。莫要伤了这翅膀啊，不然便回不来了。”
　　西王母？我惨淡一笑，翅膀伤了就回不去了？回去了我就是离开人世，离开那个西楚霸王了？
　　仙人都是可以洞察人心的吧，他对我说：“虞姬呀，翅膀折了你就要和项羽定下三生的夫妻，要陪他三世，还有两次轮回的苦啊。你还是回来吧。”
　　三生？三世？很诱人的呢，我于是亲手撕折了那翅膀。哎，我原来爱了那个毁我家园的男人呢。鲜红的血流出来，即使在梦里也痛的令人想要昏厥。哦，对了，梦里的人是不会昏倒的，所以我还是清醒的在痛……好痛！仙人竟是呆了，很久才叹气说：
　　“虞姬啊，真傻。项羽要大难临头了啊。你不信就自己来看吧。”
　　于是，我听到楚歌四起，我看到自己委顿于地，颈子上的伤口鲜血淋漓，我见到项羽悲痛欲绝，单人独骑立于乌江，用那把沾着我血的剑在自己颈项上刻下了和我一样的伤口……那样力拔山气盖世的男子竟然为我绝了生机。我眼睁睁看他被人分割成块，拿去封侯领赏，乌骓投江而去……天，我果真是祸水。
　　仙人摇头，告诉我项羽还有一条路的。
　　是的，楚歌四面，我惊惶失措，他携我便装而逃，做了个农夫抑郁终老。英雄末路，壮士暮年啊，如此的颓唐潦倒，如此的狼狈不堪！我，不忍再看。若是这样，不如教他死了，成就他一世英名，也好过他潦倒半生啊。
　　仙人自又幽幽的去了。临去时他便告诉我：“虞姬啊，项羽和你已定了三世的夫妻啊，他或生或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我惊醒，睁开眼竟见窗外大雪纷飞！昨日尚是绿柳春花，怎的一夕成冬！
　　“怎么了？”项羽亦起身拥着我。他浅眠，落针即醒，何况我兀然惊起？
　　“下雪了……”我怔忡的看那漫天飞的白。
　　“小傻瓜，睡迷糊了你，柳絮在飞。”他复又拥着我睡下，我却了无睡意，柳絮吗？那为何我瑟瑟如身处严冬？
　　冬天来了，我知道。即使树木逐渐的绿的不可开交，春花逐渐的开的欲迷人眼，可是我从骨子里知道，冬天是越来越冷了。那一次夜半的鹅毛大雪，是真的飞雪！只是不知为何人人都说那是柳絮在飞。
　　我望着项羽，日复一日的悲哀下去。别人说虞姬好清冷了，可是有谁知道虞姬一直站在冬天的大雪里呢？
　　那一天，终于来了。楚歌四面，哀哀的唱。项羽心乱如麻，我悲哀的看他，项羽呀，天要亡你呀。你竟听不出来本应哀伤的歌曲里透着不该有的喜悦。罢了罢了，天下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羽，我跳舞给你，好吗？”我入去取了胭脂水粉，乍然忆起了我前生的岁月，那一段西王母仙宫中歌舞升平的日子。于是我匀开脂粉，勾画出前世的妆容。项羽啊，你即将看到的是当年天界最美的舞姿，作为一个凡人，你死亦瞑目了。
　　“虞姬，”项羽见我出来，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你真的如同仙女一样！”我淡淡的笑，我本就是仙女啊。
　　我借了他的剑，跳舞给他看。外面的雪愈加密了，曲要终了，舞要结了，人将散了。项羽呀，你可知我闪闪烁烁的眼里全都是你？天注定了虞姬要死，项羽必亡，天下不是你的呀。项羽啊，你随我去吧。
　　借着旋身，我把冷凉的剑刃割开了颈项，剑柄上金黄的流苏一瞬间遮了我的眼，我见到他仓皇奔来我身边，满脸的痛苦……
　　“虞姬！虞姬！！……”他大声唤着我的名。
　　“羽……天下……是刘邦的啊……你强求……不来的……”好痛，每一个字都好痛！可是，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他！“……你我……还有……两世的……情缘……来生……你不要……再……做什么……霸王……”羽，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雪，好大的雪……厚重的好象遮蔽整个世界的帷幕了，我看到了西王母在雪中叹息：“瑶儿，为什么不回来呢？”
　　娘娘，我是虞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