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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碧牡丹 ...

  •   四月的建康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千里莺啼绿映红,柳絮飘散犹如初雪。兴华殿外,我轻轻弹走落在肩上的飞絮,弯下腰又往花圃里浇了一瓢水,满意地欣赏着我的牡丹花。

      这些花是北朝送我南归的的赠礼之一,乃是皇后刘英媛特意为我挑选的,也最得我欢心。它们初来建康时还都是其貌不扬的幼苗,经过我几年的精心养护,终于在远离故土的南方开出了洛阳城里那股子艳冠群芳的风采。

      “姨母!姨母贵安!”正在我查看一株赵粉时,一名梳着高髻的贵妇轻快地向我走来,她头上的金雀珠花步摇随着步伐一摇一摆,显得尤为活泼欢快。

      “是楚琇啊……”我放下水瓢,招呼贵妇道,“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楚琇就是我庶妹永嘉的女儿,亦既修思的继女。永嘉体弱多病,早在我回南朝前就已经亡故,楚琇也被生父所在的何氏接走,可她日后又与修思过继的嗣子陆徽成了亲,重新成为了陆家的一员,并一手包揽起府大大小小的事情,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当家主母。

      “唉,还不是为了爹爹的寿辰,来向姨母讨个主意。”虽然变成了儿媳,但楚琇幼时的习惯一直没改,仍称修思“爹爹”。

      “你向我讨什么主意?”听她提起这事,我不禁奇怪道:“陛下不是说全交由太常去打理,要给你爹爹大办一次吗?”

      再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修思六十大寿,他现今是录尚书事、领中书监,兼进太保和司空等职。两年前阿夙驾崩,他与外戚王氏同为辅政之臣,备受新帝信赖,因此这次寿辰我那侄子特别上心,大张旗鼓地要让朝廷来替他办,以显示对老臣的体恤感激。

      可惜皇帝的好意似乎送错了对象,楚琇眉头一皱就对我诉苦道:“您就别提这事了!自从陛下有意让太常来办后,家里的门都快给送礼的人踏破了。爹爹为人您是知道的,他只想自家人庆祝一下,奈何陛下盛情难却,他不好拒绝,就让我来找您,让您跟陛下通通气,求陛下收回成命。”她说着说着,甚至拉起我的袖摆撒娇起来,“姨母,陛下一向孝敬您,您可得为我说情啊!”

      她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做这般小女儿之态,我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脑门,“拉拉扯扯做什么!这是给你爹做寿,又不是让你服劳役,你叫什么苦?”

      然而楚琇七窍玲珑,一眼就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应允之意,当即满脸讨好的笑意,别有一番狡黠的妩媚,“呵呵,我就知道姨母疼我,那就请姨母多多费心了。”

      这之后她又与我闲话家常,不时夸夸我的花,或者给我说个笑话,只是最多的话题还是绕不过女人家的辛苦。在外人看来,她贵为皇族,夫君儿子皆在朝为官,公公又是元老重臣,已是令人说不出的艳羡,可楚琇照样有她的烦恼。她担心修思年迈不堪劳累、担心夫君外任缺人照顾、担心儿子冲动不知深浅——就如同我当初在北朝宫中,人人只看到我得奚峥独宠,却少有人去想那风光之下的辛苦。

      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虽然是男人,可哪个背后没有女人的柔情与眼泪?

      “你爹爹不愿朝廷为他做寿,那他自己请了哪些人?”闲聊到最后我问楚琇道。修思声望、人缘皆是极好,即使没有皇帝锦上添花,想前去庆贺的人一定也不少。

      “不过就是几位本家亲戚和旧时同僚……”楚琇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瞄了我一眼,带着隐隐打趣的意味说,“至于姨母,您放心,我早就为姨母安排好了!”

      我并未收到请柬,楚琇又说的这么神神秘秘,还真不知道她卖的什么关子。而到了寿辰当天陆府来人请我时我才发现,我竟比其他客人晚去了足有一个时辰,等我进入府中,宾客早已散去,只剩修思一人伴着一壶茱萸酒和几叠小食,还在院中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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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琇这孩子,鬼点子就是多,她说你非寻常客人,定要如此安排。”修思笑着摇头叹气,顺手又给我斟满酒杯。

      “她这个点子,我很喜欢。”我并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对我这个年纪而言,与其跟一堆男女老少一起拜寿,不如这样安静的两人独处,更加怡然自得。

      “你喜欢就好。”修思捋了捋胡须,潜啄一口杯中酒,略带自嘲道:“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不过是又老了一岁,又不中用了一分,却还被人庆贺,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却摇了摇头,“你这是正襟危坐待天光,两鬓依然劲似霜。听说你前几日还在朝会上与人争辩江南水利,说的人家哑口无言,这叫服老吗?”

      我打趣地看了他一眼,修思的头发确已斑白,身体佝偻,因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而不得不拄起了拐杖,但他的眼中仍然满是睿智,他的言行举止变的更慢更缓,胸中的沟壑却更广更深。其实在我的眼里,他还如当年一样,仿佛什么困难和痛苦都压不跨,让人安心。

      不过最后这句话我没说,因为我俩现在都很少再说起当年。

      我最初回来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会和修思复合,毕竟我们本就曾是夫妻,而那时我和他也均是独身,复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我们最终并没有在一起。

      细细回想,我与修思间的感情或许反而是在我们分离的那些年头中最为浓郁升华,而当我们满身风尘从人生洪流中抽出身来的时候,这感情便圆满画上了句号。不是说他不再爱我、我不再爱他,而是我们爱过了,也足够了。

      是的,足够了。

      最甜蜜的相守、最深情的思念、最绵长的分离、最纠结的矛盾——这些很多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际遇已在我俩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到了这一步,做不做夫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安享宁静的生活,还能把酒言欢。

      我想修思肯定也明白,回的来的是人,回不来的是我与他各自半生的逝水流年,所以对于我的决定,他没有任何异议。

      “惭愧惭愧,早年思辨太多,老了就忍不住多嘴。”修思讪笑一声,遂而举杯示意再与我对饮,“老夫自罚一杯,还请大长公主作陪。”

      我也端起酒杯,却道:“前一杯是祝你寿辰,这一杯又有什么讲头?”

      “这个……”修思一时沉默,开始思索,我倒已经想好了,径自说道:“这一杯,就祝我俩都岁比松柏,如山如皋、如冈如陵。”

      “不错!这个彩头好。”修思点头赞同,可刚刚喝完,他忽然抚掌一笑道:“有了!我也想好了。”

      他说着铺开石桌上一张画卷,就要提笔作诗。这画正是当初他送我的那卷无名园林图,后来被郁久闾氏拿走回到了修思手里,又在南齐硖石大捷后转了一圈被修思送还给我,此次便被我当做贺礼。

      修思一开始见到这画还奇怪,说这画就是他画的,如何能算作给他的贺礼?我却振振有词道:这画署名“雅岚”,本来名不见经传一文不值,可若得修思题词盖印,就成了名家收藏,那不是价比万金的大礼吗。

      修思听后笑着连连称是,只是没想好提什么词,便暂时搁置。现在他说想好了,指的应该是这题词,旦见他笔走龙游间,很快就写完了一首七律。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休言鬓丝生涯老,自唱新词送岁华。”随着他的落笔,我轻轻诵读,确是好诗好字,修思年岁虽长,笔法力道却犹胜当年。思及此处,我目光一错,就看到另一边那首“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旧作,两相对比,一个忧愁、一个激荡,不由的也被引出一股豪迈之情。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孩童戏闹之声,有两个孩子不知在大笑什么,下一刻就被楚琇呵斥打断,我猜那是楚琇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因今日宴请睡的晚了,还在外面玩耍。

      “可不是休言鬓丝生涯老么……”我耳听着楚琇滔滔不绝的厉害说教,莞尔一笑道:“我们还有膝下儿孙没有长大,还有大好河山没有看完,怎么能老了呢?”说到这里,我转头看向身旁修思,怔怔问他,“修思,我还想再走一程,你愿意陪我吗?”

      “佳人相邀,岂敢不舍命相陪。”如水明月下,修思眉眼半弯,一派和煦温柔,好似朱颜未改的清俊公子,轻轻颔首道:“今生能与洛妃同路,乃陆修思之大幸。”

      可不是吗,世间本多坎坷路,一路走来常曲折,如果说相逢一场爱恨已是百年有缘,那分别之人白首同归又怎会不是三生有幸?

      虽未携子之手,然而与子偕老,何其三生有幸!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就结束了啦啦啦啦~~原本是存坑期间的调剂之作,只有个大概的构思,连大纲都没有,结果居然这么呼啦呼啦的写完了!
    但是果然由于第一人称有很多东西都没法写到,所以接下来会有其他人视角的一些番外,敬请期待~~o(>_<)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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