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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长生乐 ...

  •   为了赶在新年之前落葬,奚泫的丧事很快就准备妥当了,不过速度虽快,奚峥却丝毫没有敷衍。除了不得不缩短的法事时间,奚泫的所有仪轨制式几乎与祀儿当初一模一样,十二月初三,她被封为兰陵公主,陪葬在帝陵右首第一,与祀儿的墓遥遥相对,一左一右分列在贯穿中轴线的神道两边。如今,这条神道尽头的宫城和地宫还空空如也,尚未使用,而两个年幼孩子却已经先一步长眠于此,令我唏嘘。

      一路护送棺椁的是卢双妙,我本不用随行,可我还是跟在队伍之后,为了看看祀儿。时隔半年,当时尚未完工的地面建筑已经接近尾声。我走进崭新的献殿,满室都是新漆和佛香混合着的味道。殿正前方设有香案和香炉,但因祀儿远未成年,故而没有牌位。殿内东西两边各有一块石碑,右边题头刻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乃是通碑经文,左边题头刻着“大周故高阳景思王奚渊”,便是墓志。我仔细将那墓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些啼笑皆非——若是不看生卒年月,恐怕没人会想到那妙笔生花的文章所描述的,是一个才一岁出头的幼儿。

      走出墓地与回宫的队伍汇合,我与犹带泪痕的卢双妙不期而遇,瞥了一眼我来的方向,她冷笑一声,忽然提起了一件让我意外的旧事,“时到今日,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确实想要你死,当初金墉城那场火就是我找人做的,是保夫人偷偷告诉我你怀孕了,她也想除掉你。只要是对陛下好的人都明白,你对陛下来说,迟早是个祸害。”她不再对我怒发冲冠,浑身上下只透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害你儿子,现在那真凶指不定还在哪看你我的笑话呢。”

      她说这些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被送往瑶华宫了,所以才无所顾忌。可时过境迁,就算我知道了金墉城那场蹊跷火灾的来龙去脉,也不可能再重新翻出这件事情来惩治她,不过她的话确实让我涌起了新的疑虑:既然连放火的事情都承认了,为什么卢双妙不承认害死祀儿难道……真的与她无关?可是除了她,还有谁能在她的阁中害祀儿?

      可惜我再也没有问她的机会,奚泫下葬不久之后,卢双妙离开了阊阖宫,她虽然贵嫔身份不变,却从此一去不返,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神兴四年随着卢双妙的离去也迎来了一个萧瑟的尾声,这一年外朝有没有喜事我不得而知,可后宫里发生的却都是幼儿夭折、贬斥妃嫔、外戚获罪这样的事情,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则都有些忧虑,认定今年是个不祥之年。听说有朝臣专门为此建议奚峥格外庆贺新年,但奚峥颇为意兴阑珊,他在元日当天与外臣的会典上只走了个过场,其余时间仅接受了宗亲内部的拜年。尽管如此,在新年那天清早的家人拜贺时,看着最先上前敬酒的奚沐和奚洋,奚峥在笑容之外,仍是难掩低落的心情。

      叹只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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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兴五年的一开始,大概是缓过劲来想要去去晦气,宫里总算接连迎来了两件热闹,其中第一件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奚峥替奚沐举行了元服仪式。

      按照周礼,男子二十而冠,但时下为了早点步入仕途、承担家业,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十几岁便加元服。奚沐今年十三,很多皇子在他这个年龄连男女之事都已尝过了,他却因为于氏的爱护,还保留着孩子稚嫩青涩的一面。

      奚沐的冠礼在太庙举行,嫔妃无法到场,我与其余诸妃出于礼节,来到于氏的西柏堂向她道喜。于氏一边忙不失迭地招待我们,一边让人打听前朝的情况,她虽然身份不高,总还有几个能使的动的内侍。听着那老内侍描述场面多么隆重、宾客多么位高权重,于氏不禁喜笑颜开,尤其听说来给奚沐加冠的是现今宗亲中辈分最高的清河王,更令于氏惊喜。她一辈子大概也没像今天这样成为众人的焦点,又逢全心全意守护的儿子终于成年,因此纵是一向内敛,这日也难以抑制心底的一丝骄傲。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奚沐在典礼官陪同下回到宫里拜见于氏,此时的少年身穿礼服、头戴玄冕,给往日有些羞怯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神采奕奕。于氏盯着爱子目不转睛,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又要他再重复一遍现场情况。奚沐脸色绯红,看的出来十分兴奋,不仅因为得蒙皇室德高望重的长辈加冠,还因为奚峥亲自给他取字。奚沐把奚峥写的“道润”两个字拿给于氏看,复述着奚峥对这两个字的解释,目中满是被父亲所重视的欣喜。

      这之后,奚沐又在典礼官的催促下去了含章殿,郁久闾氏是他嫡母,按理他也要拜见;此外他还需携带礼物去拜见兄弟姐妹,整个元服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奚沐元服后第三日,对他的王爵授封和将军称号也一并昭示天下。如果说隆重繁缛的冠礼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喜庆活动,这个王爵封号则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揣摩,盖因为奚沐被封为琅琊王,而这头衔并不是什么皇子都能用的。

      我也出生皇家,明白这内里的讲究:需知封地在哪不光涉及食邑,也暗含皇子间的三六九等。比如我昔日封地会稽,乃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以此为封地的皇子、公主几乎约定俗成都是天子极为看重或宠爱的子女。琅琊在北朝境内也是十分优渥的封地,以奚沐从前地位,本不太够格授封此地,因此也由不得别人不多想——两个皇子里,一个因外戚衰败而无依无靠,将来恐怕不堪重用,那剩下的那个是否便是日后新贵?

      于是自奚沐封王后,于氏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平日低调,很少树敌,现如今诸妃对她就更加客气了,可于氏对这一切变化却有些诚惶诚恐,外间关于奚沐的议论她未必不知道,但可能她反而不敢往深了去想。

      不过这些明里暗里的各路说法很快又被另一场热闹所掩盖,两个月后的四月十六日,奚峥迎来了他登基后的第五个长庆节,这一年,他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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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而立,是从论语起便被世人所公认的人生门槛,而且又逢整寿,朝臣们自然无比热忱,不管奚峥意愿如何,从尚书省到门下省,俱都请求大办。奚峥经不住劝谏,最后也只好同意,毕竟他的某些事情是属于国家的公务,就算他自己没有兴致,也不能命令别人跟他一起没兴致。

      于是接受百官进献、大赦天下、宴请群臣……整套流程一道道走下来,仿佛把新年前后没有大肆庆祝的热闹全都补了回来。只不过那天深夜,看着穆鸾台搀着醉的意识模糊的奚峥进来,我并没感到寿星本人有多么高兴。

      “……陛下都这样了,怎么不送回明光殿休息?”我一边嘱咐宫女替奚峥更衣,一边皱眉问向穆鸾台。伺候一个清醒的奚峥就够烦人的了,何况还是个不清醒的。

      穆鸾台讪笑着没有回答,奚峥却忽然从榻上撑起身子,他很不配合宫人的伺候,脱了一半朝服还披在身上,大不乐意道:“干吗?你不欢迎?这里是我家,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被他一把拉近身边,立刻就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熏的我赶紧止住呼吸,推开他道:“一介醉鬼,谁会欢迎?”

      “哈哈哈哈,真不中听!”奚峥蓦的大笑,指着我问穆鸾台道:“鸾台,你听听,昭仪是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穆鸾台更不说话了,他见奚峥拉着我不放,很有眼色地遣走了殿中的侍从,只留下了一个端着醒酒汤的银叶,可怜巴巴地杵在我跟前。这摆明了就是让我一个人伺候奚峥,我气恼之余也没有办法,直接从银叶手中接过碗来,扶着奚峥的头就把药灌了下去。

      “我没醉!”奚峥被呛得一阵咳嗽,不耐烦的抬手一挥,像所有喝醉了的人一样如此辩驳,“再说,就算醉了又何妨?你没听过吗,一杯颜色好,十杯胆气加,半酣得自恣,酩酊归太和!”

      “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还说没醉。”此时一半汤被我灌了下去,另一半洒在了他身上,我让银叶去给奚峥擦拭身子,又亲自动手把他脱到一半的朝服扒了下来,把他推到榻上,“天色不早了,消停点吧。”

      “有什么关系,明天休沐啊……”奚峥扯过我的手,侧卧着朝我望来,漆黑的眼珠在烛火摇弋下闪着迷离的光彩,“你看,明明是我的生辰,却给那帮臣子放假……明明我并不想办,他们倒兴致勃勃,这究竟谁是寿星啊?”

      说到最后,他很是不满的大声抱怨,我确定他已经醉的不轻,挣了挣手腕,没有松脱,有些不耐道:“举国都为你庆祝,你还这么多不满,也真是难伺候。”

      “庆祝?他们是在为我庆祝吗?”奚峥呵呵冷笑,转眼又问我道:“那你为我庆祝了吗?真心的?”

      我仅短短停顿了一瞬,他就径自肯定道:“看吧,你也不是真心的……其实何止是你,母后还在时,每逢我的生辰,她都苦着一张脸,活像遭了多大的不幸,看的我真是倒足了胃口……生辰?……呵呵,长庆节?要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我,你们才真高兴吧!”

      他边说边笑,笑的后来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深知他此刻已沉浸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便也懒得多说,只披了件裘衣在身上,想等他折腾完以后再抽手离开。

      夜深露重,但还好天气已经回暖,不至于太冷。我枯坐在榻边,耳闻着殿外此起彼伏的蝈蝈、蝼蛄等小虫的鸣叫声,不知不觉也泛起了迷糊,却不知何时奚峥又说起话来。

      “……洛妃,你以前是怎么过生辰的?”他紧了紧我的手,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闷闷道:“一定是跟陆修思一起过的吧……”

      以前的生辰?过去祝寿时家人的欢声笑语早在记忆中褪色,而入了北朝后的生辰更是索然无味,没有了想与之庆祝的人,所谓生辰也不过就是每年的例行应酬罢了。我思及此处,瞧了瞧奚峥的眼神,他显然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很可能都听不清我说了什么,我也就干脆不置一词。

      奚峥等了一会,闭上了眼睛,就在我以为他终于睡着了之时,他再次缓缓道:“洛妃,对不起了……以后只有我给你过生辰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已如同呓语一般,只是不断重复着意义不明的道歉。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奚峥在为什么道歉,况且他又何时直白地对我表示过歉意?所以我只是把那些话都当成酒后的不知所云。直到五月初,前朝传出消息,扬武将军娄池、征虏将军石慧相领精骑三万南下,抵达颖口,再一次隔淮水与南朝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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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长生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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