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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鼓笛令 ...

  •   祀儿的死因最终无解,可他的尸身却不能一直这样放下去,如今已是六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最终奚铮以问罪太医署若干医官作为结局,然后为祀儿大殓下葬。

      祀儿既非长子也非嫡子,无需举国服丧,但奚铮仍命宫中上下无论贵贱,全体吊丧三天,包括皇后在内的后宫嫔妃一律按长子之礼着齐衰丧服,皇室宗亲也需入宫吊唁。

      我作为祀儿生母,不再拘泥于位份,跪坐在皇后下首接受宾客慰问,这些人中很多人甚至都没见过祀儿,居然也一副哀戚神色,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嫔妃之外无数哭吊的内侍宫女,他们哭天抢地,上演最隆重的哭礼,全像死了亲生孩子一般,而我在这一片哀嚎声中,却没有一滴眼泪,目然地看着一个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我眼前晃过。

      这个时候,其实不难看出各人不同的心思。我旁边的郁久闾氏与其说伤心,倒不如说是失望。祀儿是她最看好的一个筹码,我与她的关系也比较亲密,如今祀儿一死,她不得不重新打点一切,看起来颇为苦闷。卢双妙就简单多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也自知自己成了杀死皇子的嫌疑对象,所以连哭一哭的戏都懒得演了。再往下就是于氏,不时地抹抹眼泪,也不知道是替我或祀儿伤心,还是仅仅可怜奚铮。

      我观详了一圈回来,视线最后落到对面的奚铮身上,他也是齐衰丧服,不过父为子服丧没有时日要求。奚铮无需还礼,亦没有哭泣,却一直望着棺木状似发呆,有一种溺水似的无能为力。看来就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也终究要向死亡低头。

      三天吊丧过后,是连续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时下南北都崇信释教,宫中也为祀儿设下经忏法事,每隔七日奚铮与我和其余嫔妃还需斋僧、诵经,代表逝者消弭前生罪业,轮回拖于良善之家。祀儿生前何来罪业可言,我却也真心诵经,只愿他下一世能得家人疼爱,一生无忧无虑。

      法事最终以十七位宫人出家,从此在寺中替祀儿做功德落幕,随后祀儿的棺椁就在七月十五这日发灵,落葬邙山。

      七月的邙山姹紫嫣红,包括我在内,洛阳人都曾在这踏青游戏,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护送自己孩子的棺椁,在这里下葬。

      奚铮无法在祭奠服丧的仪制上为祀儿越矩,便加倍让他的长眠之所极尽奢靡。随葬水陆奇珍不计其数,墓室位置也优渥非常。祀儿陪葬在奚铮为自己修建的陵园之内,位列左首第一,按照昭穆葬法,这已是嫡长子的待遇,日后祀儿的兄弟姐妹之间,除了新君自立陵墓的,便都只能葬在他的身后。在谥号上,奚铮也意欲为祀儿破例,虽然最初他追尊祀儿为皇太子的想法被朝廷驳了回去,但其后仍封了祀儿高阳王,谥号景思,这对于一个年龄尚不足以序齿的皇子来说,已是莫大哀荣。

      可是这一切对活人又有什么意义?在诸事礼毕回宫之前,我驻足在邙山帝陵之内,眼前是正一砖一石搭建着的石人和石兽,脚下则是那堆满金银珠宝、雕梁画栋的墓室,然而在我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吞噬了祀儿的一个黑暗洞穴而已。

      我的最后几滴眼泪滴落在那片封土之上,转瞬间便被土地吸吮,消失不见。

      ***************************************************************************

      “御女痛失爱子,臣是外人,言语多是空洞,就不安慰御女了,万望御女自行珍重。”

      祀儿葬事完毕,我还是见了南朝的使臣。既然决定打起精神为祀儿报仇,我也不能再终日缩在茅茨堂里自怜自艾。只是没想到此次的使臣仍是羊尚之,看到他那张虽不生动夸张却暗含真挚关怀的脸,我也稍稍多了几分精神。

      “……我如今被降为御女,无法再为故国尽力,又有什么资格劳羊大人来安慰呢……”我对羊尚之黯然道。见了使臣,就不能不谈国事,而谈起国事,却只能平添我的伤痛。

      “御女切莫这般说,御女在生为大齐公主之前,首先是一位女子和母亲,这个时候,臣又如何能以国事再增御女烦恼……只是……”羊尚之善解人意的安慰我后,顿了一顿,郑重的看了我一眼,“只是如今国事迫在眉睫,臣也不得不替陛下舔下脸来,与御女一谈。”

      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南朝已经知道了北朝的意图。这倒也不奇怪,就算奚铮想要南征的事不是尽人皆知,但大规模的军事也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有,尚有许多齐人落户在洛阳城中,这里面恐怕不乏替南朝打探消息的人。

      看来羊尚之此次出使,除了探望我,也是带着任务而来,我顺势问道:“那么朝廷对北朝可有对策?”

      “大齐虽势微,但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羊尚之正了正坐姿,对我道:“臣此次前来,会与北朝周旋,能消弭兵事最好,若是不能,也要设法拖延一些时日。”

      拖延时日?他的意思是南朝并不是全无办法?我不由抖擞起了精神,连忙追问,“那需拖延多久?之后又要如何?”

      “这几年陛下对军事很是关注,在官员任免上也不拘门第。”羊尚之轻捋胡须,目中露出几丝傲然,“如今我们在淮北、江淮和江北的数座重镇已重新整顿,亦派得力之人坐镇,再有一年半载,国朝防线便可成气候了。”

      这么说……“只需再拖一年半载,我国就能与北朝一抗了?”

      羊尚之微笑颔首,斩钉截铁道:“虽不能说胜过北朝,却也能让他们不敢狂妄的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蛊惑般的力量,听的我冰冷的心里都淌出了一道暖流。在我已心灰意冷,不止一次设想过南朝国破家亡的惨状后,羊尚之的一席话不啻于天籁之音,苦等了四年,南朝终于不再是一味发出卑颜屈膝的祈求声音了。

      我累日来被乌云笼罩的心境透出了一丝亮光,不禁又多问了他一些国中近况:阿夙如何了?母后怎么样?最后自然也问到了修思。

      如今再提起修思,我已没有了那种揪紧心房,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悸动,可也并不觉得与他遥不可及,冷淡疏远。这就像伯牙子期一般的莫逆之交,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几年不通音信,但只要说起,还能让人情不自禁扬起微笑,觉得故人音容近在眼前。

      修思目前仍是江州刺史,但他所辖除了原来的江、吴、晋三州外又加了荆州,阿夙另赐他持节将军头衔,这样的修思,俨然已是督管四州军政大事的重臣了。羊尚之对修思也是赞誉有加,称现在日趋令人欣喜的防御力量里就有修思的大功,只是这次他路过江州时,修思因家事而滞留京城,所以两人没有碰面。

      修思的荣誉让我与有荣焉,可我也知道他的一切成就背后必然有沉重的付出,他本应该是一片寄情于山水间的闲云,硬要扎于泥土撑起一朝门户,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我便问起他家中何事,担心他太过勉强自己,谁知羊尚之说的事却比这个更令人难过。

      原来去年五妹永嘉怀了身孕,几个月前却不幸早产,孱弱的孩子没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永嘉的身体状况也一落千丈。修思单身外任,照顾不到京中的永嘉和她的小女儿,所以他这次回去,可能是要把永嘉拖给她宫里的母妃照料,让她们回宫居住。

      这个消息让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修思竟也遭遇到了失去孩子的人生憾事。这时候我对他与五妹生儿育女已没有一丝一毫泛酸的想法,只是感同身受,觉得这好人没好报的冥冥命运难免令人忿忿不平。

      **********************************************************************

      关于拖延战事的事情,羊尚之这次并没有让我帮忙,一来我身份低微实在也帮不上忙,二来他身负重任出使,亦有自己的一份骄傲。

      可是走在回宫的路上,我琢磨着自己也不是不能作为,至少与一年前相比,我多了一个盟友,哪怕郁久闾氏只是出于利益才跟我站在一起,但至少她的心不是向着北朝的。而且等我回了毛祠堂,才发现郁久闾氏已经不请自来了。

      “前些日子见姐姐终日不言不语,还真担心你从此一蹶不振了,今日看来姐姐精神倒是好多了。” 郁久闾氏把我上上谢谢打量了一遍,露出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祀儿的事情还没完呢,我怎么能不打起精神。”我冷笑一声。当天与卢双妙的冲突郁久闾氏也看见了,我没必要隐瞒心事。

      果然郁久闾氏目光闪烁,明白我言下之意,再次确认道:“姐姐是想报复卢双妙?”

      我没有说话,当是默认了,于是她又问道:“可是姐姐并没有凭证定卢双妙的罪,而且我看陛下的意思也不打算处置她,姐姐有什么办法吗?”

      我以一种探寻的态度看了郁久闾氏一眼,反问了一句,“这就要皇后和我一起想办法了,不知道皇后想不想对付卢双妙呢?”

      我身处后宫,影响不了前朝的局势,可后宫又何尝不是一座战场?若是这里硝烟弥漫,怎么说也能消磨掉奚铮不少精力吧。我不指望他会因为一个我或一个卢双妙就停下攻伐南朝的脚步,但最少我也不能让他在前朝呼风唤雨,太过轻松。

      至于郁久闾氏,对付卢双妙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卢双妙有卢氏做靠山,对郁久闾氏没有需求,自然也就不会依附她。而且她对于郁久闾氏成为皇后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平时对她就多有不敬,就算祀儿没了,我也不信郁久闾氏会简简单单去跟卢双妙套近乎。

      郁久闾氏也耐人寻味地回了我一眼,微微笑道:“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呢?”

      “皇后要是不想,那就当我没有对您说过。”我要报复卢双妙应该在很多人意料之中,所以也不怕郁久闾氏说出去,直言道:“反正现在祀儿已死,我再无牵挂,大不了跟卢双妙同归于尽,一样算报了仇。但若是皇后想,或许我也不用同归于经了,就算不能用祀儿的事搬倒卢双妙,皇后就没有其他办法?除掉卢双妙,于我是报仇,于皇后而言,就是多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以拉拢了吧。”

      “……姐姐,才几天没见,我都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郁久闾氏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口气好像是真心赞扬,我却并没有感到多么高兴,心里反倒沉甸甸的。

      以前的我绝不会把陷害人的话说的这么干脆利落,人与人之间纵然有很多龌蹉不和,我却觉得没必要挖空心思让人没有活路。我恨奚铮的时候,也没有成天钻营怎么害死他,因为那样的话,我感到自己也会变的面目可憎。

      可是祀儿的死让我放弃了这种想法,想想无知又无辜的他,于睡梦中被人夺去性命,我就算为他变成恶毒之人,又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我心中的恶念是不是泄露到了脸上,郁久闾氏对我故作神秘地点了点头,就像开玩笑似的轻飘飘道:“不瞒姐姐说,我还真有一点小主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鼓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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