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三章 ...

  •   萧玉檀等在后台不走,是为了看师父的《絮阁》[16]。
      孙鸣玉以唱贵妃出名,但近几年很少唱了,可今天不同往日,这是杜府的堂会,当家的杜爷,杜子云,与他的关系不比别人,辞不了,便抖擞精神打扮起来,多擦一些粉,掩盖住面上的烟色,抹上胭脂,就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杨贵妃,那双流波溢彩的眼睛,一如当年。
      一唱采打帘开,贵妃莲步轻移出来。
      看扮相,娇媚如牡丹带露,再听得唱起来,声音娇柔圆润,妩媚中带着幽怨,将戏中贵妃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萧玉檀看得目眩神驰,师父的贵妃真是唱神了,身段、唱腔都没得挑的,京城里头一号。
      唱得一段,就见个丫鬟捧了一封钱来,放在戏台前矮几上。
      “梅姨奶奶有赏。”
      孙鸣玉柔媚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穿过低垂的珠帘直刺向端坐在里面的女眷,那里,有一双吊梢的凤眼也正在盯着他。
      他在她眼底了,可他却被重重帘子阻隔,看不见她。
      他在明,她在暗。

      台上,杨妃桃腮飞红,远黛含颦,纤纤玉指直往唐皇脑门上指去,娇嗔着奚落。
      “只怕悄东君,
      春心偏向小梅梢,
      单只待望着梅来把渴消……
      只问恁,
      是谁把那珍珠去慰寂寥。”

      跺脚,甩袖。
      将水袖捏在手上,狠狠的拧,一双媚眼含怨睃向那多情的君王。

      “……外人不知呵,
      都只说殢 [17]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
      那知道恋欢娱,
      别有个雨窟云巢!”

      声声幽怨,指桑骂槐。

      唐皇夹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左右为难。
      他的两个妻子,一个躲在夹幕,一个站在面前,却是一样的满腹埋怨。

      杜子云坐在台下看得分明,用扇子掩住嘴边的一声叹息,但不是不得意的,台上的唐明皇声声都念到他心里去——“风流惹下风流苦,不是风流总不知。”

      萧玉檀站在一边看着,为师父的身段唱腔着了迷,对其中汹涌的暗流却是一知半解,只直觉的觉得师父今天唱得特别的哀怨,丝丝入扣。
      下了戏,玉檀走向师父休息的房间,想问问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以孙鸣玉的身份和与杜子云的关系,当然不必和戏班子的其他人一起挤在闷热的大房间,杜子云单指了一个安静的单间给他使用。
      萧玉檀刚走到门口就站住了。
      絮絮的说话声从房间里传来。
      原来是杜子云丢下了前院的宾客,跑到这里来了。

      “怎么,生气了?”
      孙鸣玉的声音冷哼了一声,“我是什么身份,敢和你的姨太太生气?她巴巴的打赏我,难道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不就是为了提醒我是个戏子吗?”
      “……跟个女人置什么气。”
      “早叫你管好了你的女人,莫到我面前来现眼。你的那个梅姨奶奶,才做了几天良家女子就得意忘形起来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妓女出身,竟然还想踩到我头上来!”孙鸣玉的嗓音越吊越高,接着就听见嘶啦嘶啦的裂帛声,也不知道他是扯破了什么东西。
      “哎哎,你呀……”
      杜子云十分无奈。
      “放开!怎么,舍不得你白花花银子置办的行头[18]?”
      “送给你就是你的了,怎么会舍不得,我是怕你撕得手疼,喏,剪刀拿去用,剪了我们再做新的。”
      孙鸣玉的怒气似乎减了几分,嗔道:“油嘴滑舌。”
      “油嘴滑舌,我怎么不知道?你尝尝看滑不滑。”
      孙鸣玉的声音含糊的骂,“混蛋,离我远点……”
      后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暧昧不明,又昭然若揭。

      似乎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萧玉檀踉跄的退了两步,扯了一把跟着自己的小厮夏儿,惊慌的逃走。师父和杜爷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但是知道归知道,第一次距离事实这么近,他还是被吓到了,毕竟,就算他再深沉,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跑到僻静处,他捂住碰碰乱跳的心,喘了两口气,猛然想起什么,转头盯住夏儿。
      当初孙鸣玉买了四个伶俐的小厮,自己收了一个,取名叫春儿,一个给了玉檀,叫夏儿,静言的叫秋儿,静语的叫冬儿。
      玉檀房里的夏儿人聪明,口风也紧,很得他怜爱的。
      夏儿人虽小,却着实伶俐,一见萧玉檀眼神不善,立刻拼命摇手说:“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萧玉檀松了口气,怔怔的发起呆来。
      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就听见孙鸣玉的小厮春儿喊他。
      春儿找过来,埋怨的说:“少爷,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爷着你替他去跟太太、姨太太谢赏呢。”
      萧玉檀心念一转,也明白了八九分。
      恐怕是杜爷要师父去给那位梅姨太太服个软,师父不肯,只好折中,叫他去。
      谁叫他是徒弟呢,有事弟子服其劳,只好去了。

      到了后院,自有杜府的丫鬟领着他去给太太请安。
      太太倒是个和顺的,温婉的问了几句闲话,又赞他的《惊梦》唱得好,赏了几件东西,就叫他出来了。
      于是,又被领着去见姨太太。
      进去以后没敢抬头,低头刚要请安,就见一双尖尖翘翘的高底弓鞋,直撞进视线里去,上面点缀的梅花,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有某样一直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咆哮着冲出来,玉檀挣扎着不让自己被恐惧淹没,苦苦的忍耐,咬住牙,不让它们咯咯的打颤。
      萧玉檀强自镇定着,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
      “师父身体不舒服,打发我来给姨太太请安。”
      “我又不会吃了你,何至于就怕成这样?”
      刚才才听师父说过,这个梅姨太太是妓女出身,果然一口苏州口音,软糯娇嗲,钻进耳朵,挠到心里。
      萧玉檀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她的脚。
      刚才去见太太,是一双平底的蝴蝶鞋,没感觉什么,可这位姨太太不一样,俏丽的高底弓鞋,一来加了木制高底更显脚小,二来走起路咯咯的响,卖弄风情。他却深深的恐惧着这样的高底弓鞋,因此平时他从来不去看女人腰部以下的部位,可是现在却无可奈何的离它这样近,即使闭上眼睛,它也要顽固的钻到脑子里面,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师父身体不舒服?怕是心里不舒服吧。”梅姨太太轻轻笑了两声,“罢了,我也不和小孩子为难,倒显得我欺负了你似的,去吧。”
      萧玉檀如蒙大赦,急忙退出来。
      夏儿接了他,看到他一张脸都是苍白的,满身的冷汗,不知是太太还是姨太太让他受了委屈,也不敢问,只扶了他上车回去了。

      当晚,萧玉檀就做了噩梦。
      梦里,他惊慌的看着自己小手小脚,这是七岁,还是八岁?
      他不愿意去回想,抗拒着想要脱离这个虚假的身体。
      不,我长大了,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禁锢在这个幼小的身体里,沿着空寂的回廊,向前走着……
      娇嫩的童音,惊慌的喊着:“娘……你在哪里?”
      不,别找了,别去找了。
      玉檀想捂住自己的嘴,想停住自己的脚步,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可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像看一出戏,明明知道接下要发生什么,却无法阻止。
      “娘?”
      终于走到回廊的尽头,小小的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不……不要去看。
      萧玉檀无力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想起来了,他一直想要遗忘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昏暗的室内,只有不知从那里来的一点微光打在房间中央,昏暗暧昧。
      孩子的高度,一眼望去,正好看到一对绣着鸳鸯、弯弯翘翘的高底弓鞋,高高的悬在空中,微微的摇晃着。
      一道白练,将鞋子的主人悬在了房梁之上!
      那双畸形的三寸金莲在空中摇曳着,像无根的花,寂寞开无主。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萧玉檀被夏儿摇醒,靠在枕头上直喘气,是再也睡不着的了,见了那位梅姨太太以后,竟做起好几年没做过的噩梦来。
      他本出身小康之家,奈何父亲染上了大烟,而且烟瘾越来越大,渐渐就卖了地、卖了房,气得母亲吊了脖子,可他没有悔改,索性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卖掉了。
      玉檀的家、童年、母亲,都在香甜的鸦片烟雾中烧成了灰烬。
      所以他怕女人的高底弓鞋,怕到骨子里。
      他恨大烟,同样的也恨到骨子里。
      抹掉额头上的汗,他坐起来,忍不住又从衣领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白玉观音像来捏在手里把玩。
      这个观音像从哪里来的萧玉檀并不清楚,只知道仿佛是舅舅给了母亲,母亲又给了他,如今,也就是做一点飘渺的念想罢了。
      翻过背面来,刻着一个“怿”字。
      萧玉檀伸出手指,顺着笔画慢慢的描绘,似乎是在无意识的寻求一种安慰,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把这个“怿”字描了多少次。
      “怿”是欢喜的意思,是求个吉利吗?可为什么要刻这个字,为什么不是传统的福、禄、寿、喜或者别的?
      总觉得里头有什么隐情,他问过母亲,也问过舅舅,但都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后来也就不问了,现在,两位亲人都在九泉之下,想问也无人可问了。

      [16]《絮阁》
      《长生殿》里的一出。主要是讲杨贵妃听说唐明皇瞒着她偷偷召幸梅妃,于是一大早就闯进唐明皇的房间去“捉奸”,唐明皇只好叫梅妃躲起来,却被杨贵妃发现了梅妃的鞋子和发饰,醋劲大发,哭闹起来,太监高力士劝她:别说皇帝,就连普通人都有三妻四妾,叫她不要计较了,杨贵妃不甘心,拿出手段来撒了一轮娇,唐明皇心疼了就来安慰她,认了错,把她哄得破涕为笑,两人依旧和好。
      看了这出戏,感觉杨贵妃醋劲真大、手段真高,把梅妃吓得光脚跑;把高力士唬得满地爬;把唐明皇哄得团团转,难怪三千宠爱在一身。
      文中孙鸣玉选这出戏,是讽刺梅姨太太,梅姨太太针锋相对,打赏他银子,以示自己的高姿态,是两个人的明争暗斗。

      [17]殢
      这个字很难打,写做(歹带),左边是“歹”,右边是“带”,这个字读“地”,字典里是困倦的意思。这段戏文的意思就是: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迷惑君王的人是我,其实我这副平凡的容貌哪里迷得住你,迷住你的明明是另外一个人。

      [18]行头
      戏曲演员演出时用的服装道具的统称,有时候也专指戏曲服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三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