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余生

46、第十四章

　　苏静语急匆匆的跑进来，一屁股坐下，拿起桌子上苏静言的半杯残茶灌了下去，还未喘过气来，就兴奋的说：“昨天晚上百顺胡同走水了你们知道吧？你道烧的是哪家？真真报应，居然就是花飞珠家！”
　　萧于檀和苏静言闻言都是一惊。
　　苏静语见语出惊人，更加得意起来。
　　“我今天听来的，花飞珠真是时运低，昨天晚上吃烟吃迷了就睡过去，碰倒了烟灯也不知道。火呼啦一下烧得老旺，把半个宅子都燎着了。那火也奇怪，没烧到别家就灭了，只烧伤了几个下人，偏偏是花飞珠，被救出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烧得不成样子了，焦黑焦黑的，还冒烟呢……”
　　苏静言听得难受，打了他一下，说：“怪渗人的，别说了。”
　　静语满肚子的话不能说，难过得很，兀自嘟囔：“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过得一阵，他神秘兮兮的凑到哥哥耳朵旁边小声说：“你说，是不是师父报仇来了？”
　　“别胡说。”
　　苏静言吓一跳，听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连声音都发颤，直往萧玉檀身边靠。
　　萧玉檀伸手搂住他，看向窗外。
　　报仇么？
　　今日收获的果，就是昨日种下的因，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都眼睁睁的看着呢。

　　不出几天，就听说花飞珠死了。
　　他是不得不死的。
　　遭了火之后，趁他重伤不省人事，半生积攒下的积蓄被几个刁奴哄抢一空，可怜一个红遍京城的名伶就这样孤零零的躺在梨园馆里，生时无钱医治，死后无钱发丧。

　　“爷，馆里来人募款给花飞珠办丧事，我们……”
　　春儿过来，犹犹豫豫的问。
　　“送二十两银子去吧，给他买副薄棺材。我没有作践死人的兴趣。”
　　和他有隙的人，一个个的都走了，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情，他却觉得寂寞起来，物伤其类。
　　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可萧玉檀却很想去看看师父，第二天就叫人准备了香烛，往城郊梨园义地去了。
　　坟上的草又长了，夏儿拿了镰刀，快手快脚的割干净。
　　萧玉檀点起香烛来，插在了师父的坟前，照例的，旁边的坟头也要插几支，都是邻居，要相互照顾，分享香火。
　　突然觉得很讽刺。
　　花飞珠死了，也是一样的要葬在梨园义地，和孙鸣玉做了伴。
　　生前的对头，死后的邻居，想落个清净都不行。
　　梨园义地，外头俗称就是戏子坟，任你生前如何风流，也归于那一排排的土包包。尽管里面的人大都来自外地，但终究没有落叶归根，生是梨园的人，死是梨园的鬼。萧玉檀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能一样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

　　他恍惚的想起小时候师父教戏，那情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晃过，恍如昨日。
　　孙鸣玉穿着一身家常青衫，素着脸没有上妆，手里捏着一把折扇，做起身段来，便也活脱脱就是闺中的杜丽娘。
　　“啊，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明明是萧瑟的冬天，百花都凋谢了，光秃秃的枝头，连一片绿叶也欠奉，但他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里满是春的喜悦，仿佛是满地繁花都在面前开放了，虚假的，带领着周围的人一起陶醉在幻境中。
　　他含情脉脉的眸子投注在虚无的空气中，演着一场没有对手的独角戏。
　　一个人，孤独的唱到最后。

　　如今，歌衫舞扇，仙乐纶音，不过只得一抔黄土。

　　萧玉檀不明白，是该怨花飞珠，还是怨许世昌。
　　又或者怨天、怨地？
　　怨命？
　　都是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还在回转的路上，便遇到堂子里的人来寻他，说是荣亲王到了，于是一路赶着回去。
　　绵怿已经等了有一会了，看见他走进来，一身素净的白衣，洁净得如白莲一般，不由得眼前一亮。
　　“你上哪去了？”
　　“看我师父去了。”
　　萧玉檀的情绪不太好，也没有刻意瞒着，绵怿看了出来，心中怜惜，在他腰间一搂，将他抱在膝上，玉檀自幼学戏，身体十分轻盈，腰身细软，抱起来很舒服。
　　见他恹恹的不精神，绵怿伸手轻柔的按摩他的太阳穴。
　　“累了？”
　　“嗯。”
　　萧玉檀放松了身子靠在他厚实的肩上。
　　要什脸面，讲什风骨，趁着如今平顺且过几年舒心的日子，未来谁知道呢，说不定过几年，他也要躺在棺材里，几铲子土一盖，戏子坟里只不过又多一个土包。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想着，萧玉檀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来，绵怿被勾得心痒，挑起他的下巴便将唇凑上去，堪堪碰到娇润如花的唇瓣，还未品出个中的销魂滋味，就听见房门处啪的一声脆响。
　　偎依的两个人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却是小丫头红香站在门口，涨得耳根都通红，无措的捧着个托盘，地下是粉身碎骨的两只细瓷茶碗，一地的水渍。
　　萧玉檀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也无意发作他，柔声道：“下去吧，以后不叫你别进来。”
　　红香通红的面孔几乎要埋到胸口，匆匆蹲下身子拣起地上的碎瓷片，一滴晶莹的眼泪滚落下来，湮没在满地的水渍中。
　　萧玉檀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有点不放心，这丫头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割破了手没有。
　　绵怿不满的捏住他的下巴，把脸转回来对着自己。
　　“你这个丫头也太莽撞了，干嘛不要夏儿侍候了？”
　　玉檀笑，“还不是赵嬷嬷，说是女孩子心细，我看她还不如夏儿妥当呢。”
　　绵怿听了只是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
　　玉檀停了停又接着说：“我看春儿对她有点意思，他们俩个倒是般配的，过两年就把她配出去吧——女孩儿大了，留不住的，总得嫁人。”
　　他说着，笑起来，捧着绵怿的脸哼起来：
　　“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我怎舍得打你，我怎舍得骂你……”绵怿也笑，贴过脸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亲密，模糊的还记得下面的戏文，便含糊的念：“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玉檀一楞，止不住的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叫我去哪里给你生个小孩儿？”
　　绵怿但笑不答，搂住他往床上倒去。
　　恍惚中，萧玉檀仿佛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却不知是来自绵怿，还是来自自己。

　　转圈圈庆祝，我又更了，很乖吧很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