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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这一日晴空万里,云舒如往常一样,在院中织布。

      她专心于手上的动作,外界的一切都不影响她的心绪。织机动的飞快,她的世界除了安静就是织机的声音了。

      织出的布匹多少能够贴补些家用,再者,有事情可做令她觉得日子不仅仅是熬过去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她不曾后悔,连偶尔泛起的怨恨也淡去。

      她深居简出,远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远离那曾令她肝肠寸断的地方,要是那个人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来打扰她就更好了。她宁肯从来只是丁氏云舒,而并非那个尊贵无匹的男人的原配妻子。

      今日她难得的心绪不宁,这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四处环顾,并无异样。

      有婢子走来,她皱眉,“可是有事?”她告诫过的,无事不要来扰她。阿方一向忠心又与她一路走来,最是明白她的脾性。

      “丞相登门来了。”婢子忧虑道,“您有什么打算?”

      云舒默然。她离开曹家的时候,他百般挽留,“你若是只觉得苦闷,想回家住些时日,是不要紧的,你还是我的正妻,你回家的这段时日就由卞氏暂且掌家。”

      她说:“我已不再是曹家妇,丞相的家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怒极,“好,你真是狠心。”

      她不后悔,从未后悔。

      车驾已至,曹操着常服,却有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威仪。

      他的步伐稳重而急促。若是许诺给她要的一切,兴许她就能够回来了,他想。

      他到了,云舒不过轻轻一抬眸,并没有丝毫异状。

      她容颜不变,只是比曾经更加淡然,气度有些改变。曹操想着,更加疾步走过去,他太想听到她的回答。

      云舒叹气,她原本以为,离开了就是永别。之前的那些日日夜夜,她也曾放不下,甚至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愿意屈服了。可是每痛过一次,她的爱恋和恨意就淡上一分。直至如今,真的再次见到他,她的心境依然澄澈如湖面,不过一粒石子丢进,泛起一圈涟漪,随之便沉入湖底,无影无踪。

      今日天色晴好,正如,多年前她嫁去的那一日。

      那时,他们是少年夫妻,她不是心如铁石的丁云舒,他也并非万人之上的曹丞相。

      她是曹操生母的侄女,因为品行好,便定给了曹操。

      刚成婚的时候,那一段日子像美梦一般,幸福却又脆弱。

      曹操机敏,而她则常常显得无趣,曹操总是喜欢逗弄她。

      她有时候会恼羞成怒,然后他就笑着向她道歉。

      “夫人,是为夫错了。我不该惹夫人生气,下回一定不会这样了。”他说着就要来抱她,她没有躲闪开,反而笑了。

      “夫人,你该多笑笑的。”她总是显得少了几分情绪,笑起来的时候纵使极力隐忍,也显得生动许多。

      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呢?兴许就是几个时辰之后吧。她原以为日子就是这样,兴许能够这样一辈子也不错。

      梦境,不论是美梦或是噩梦,总有终止的时候。到那时,梦中的事情,怎么回忆都显得不甚清晰了。

      她想,兴许是她太无趣了吧,况且,男子都不会守着一个妻子过日子的。

      刘氏原本是她陪嫁来的婢子,平日里显得胆怯。

      她跪在她面前,委屈至极的模样。

      曹操解释道:“是我喝醉了,你……”

      她摇头,“不必解释,是我疏忽了。我该主动替你纳妾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分不清楚什么是自己的本心了。曹操从前就有风流的名声,就算因为成亲收敛几分,她也不该奢求……

      但是,心中分明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拼凑回去。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肯认命罢了。

      她自幼体弱,郎中嘱咐应当多休息静养,避免情绪激动。她也一直做得很好,甚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

      成亲两年也没有身孕。想来,便是她不愿意又如何呢?他不可能没有子嗣,这样的事情是迟早会发生的。

      只是,她那些天真的想法,真的该收起来,永远不见天日了。

      之后,他们的日子过得相敬如宾,她是个贤惠大度的妻子。

      后来,他又有了卞氏、秦氏……

      但是刘氏总归运气好些,刘氏怀了身孕,生下的孩子是曹操的长子。

      “夫人,这个孩子,还望夫人能多关照些。”就算当了侧室,生了长子,刘氏还是那般怯懦的样子。

      她知道刘氏为什么会来恳求她,曹操的后宅争奇斗艳,她身为正室,素日深居简出,曹操却对她很是尊敬,连那些正得宠的妾室,也不敢来触怒她。

      尊敬她没什么不好,这不就是她从前所寻求的吗?只是,终究是孤单了些,倘若有个孩子,就好了。

      孩子……她闭了闭眼,她终究是没有子女缘分的。

      曹操很少在她这里过夜,她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人,只有你在,我才能感到安宁。”他这样说着,然后带回了卞氏。

      “夫人,这一次我能够脱身真的是万幸,若不是想着夫人,我还真的是难以归来呢。”此次征战,他又带回来几名美人。

      见她寂寞,刘氏常常来陪伴她,带着她的孩子。

      刘氏生下两子一女。

      刘氏自觉背叛了她,“夫人,我总觉得对不起夫人,倘若我能赎罪……”

      “别说了。”

      刘氏只是怯懦,从未改变过。

      “夫人,我要去了,我将孩儿就……托付给夫人了。铄还小,不记得事情呢。换个人教养他也没什么。可是子脩已经懂事了,只有托付给夫人我才放心。我这个女儿,也希望夫人能抚养她。”刘氏重病缠身,年纪轻轻就骨瘦如柴,握着她手腕的那双手,枯瘦得叫人心疼。

      “好,他们今后就跟着我了。”

      刘氏笑了,“夫人,您看似最冷淡,可是您是最心善的呢。倘若有来世,我还服侍夫人。”

      她将那三个孩子带了回去。

      曹操觉得稀奇,“夫人身体不好,养这三个孩子可会太过劳累?”

      她淡淡的,“我答应过他们的生母。”

      曹操不说话了。若是她想养个孩子,家中失去生母的孩子不止这三个,可是她从未提起过。

      长子昂已经有些懂事了,铄和那个襁褓中的女孩却懵懵懂懂。

      她答应过他们的生母的,便会将这几个孩子视如己出。

      孩子们都还小,她悉心教导着,几个孩子都懂事了起来,很依恋她。

      “母亲,我要出征去了。”长子英姿勃勃,眼眸中闪烁着憧憬又好奇的光彩。

      她点头,“你要平安归来,然后告诉我你的战绩。”

      曹操笑道:“子脩已经能上战场了,夫人放心。”

      女儿腻过来,“母亲啊,你就顾着关注大哥了。”

      替孩子们忙碌,她找到了新的乐趣。日子过得很快,快到她反应不过来。

      又是一个破裂的梦。

      “夫人……子脩为了保护我,战死了。”

      她拭去泪水,“听说您又得到一位美人,既然能让您快乐得忘记警惕,相比姿色一定是举世难寻的了。”

      “我……我没想过会……”

      “住口!”她的声音尖利,“你,好色无德,子脩便是因为有你这种父亲才会送了性命。”

      他震惊地望向她,在他们的记忆中,丁云舒从没有过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

      “我从未有过怨言,皆因为,嫁给了你,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后悔的余地。可是子脩,他是我的孩子。我养育他这么多年,是为了让他成才,不是为了让他因为你的糊涂而丧命的!”

      “夫人……”

      “够了,你害死了我的孩儿,今生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她大病一场,曹操来看望,她却再也不能坦然面对他。

      曹操觉得,也许让她再养一个孩子,她会恢复从前的模样。

      “夫人,仓舒自幼聪明,我欲立他为嗣,可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夫人可愿意养育仓舒?”

      她冷冷地道:“他的生母还在,我抢来了他,岂不是让他们母子分离?”

      “能继承我事业的,我希望是夫人的孩子。”

      “我的孩子已经死了一个。”

      曹操沉默片刻,语气沉痛,“倘若子脩在,确实是能继承我事业的。可是他不在了,余下的孩子,仓舒最合适。况且,他年纪还小,夫人若是养育他,就与夫人亲生的没有区别。就算夫人不想抚养仓舒,也不要这个样子可好。夫人这个样子,我心里实在是痛苦不堪……”

      “不必多说了,”她打断他,“子脩是我的孩子,他已经死了。倘若他能活过来,我依然可以如从前一样。”

      “人死,哪能复生呢?”

      那么,心死了呢?

      “丞相,我说过,您害死了子脩,今生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以为那是夫人一时的气话。”

      “不是。”她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想起子脩,也无法坦然面对您。是我没有当您正妻的气度,我又没有子嗣,自该让贤。不如,我们和离吧。”

      曹操如遭雷击,“夫人,你说什么……”

      “这不是很好吗?我在这里,给你徒增痛苦,我也觉得痛苦。我只要和离书一封,此后便与丞相不再相干了。”

      回到家中的日子,纵然清苦,可她觉得安宁。

      她的确有舍不下的人,她的女儿,阿雪,还没有出嫁。

      “母亲,您真的要走吗?”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阿雪问她。

      她勉强笑了一下,“对,我要回家去。”

      “可是,这里不是母亲的家吗?”

      “不,阿雪,这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

      阿雪似懂非懂地点头,“母亲,你不必担心阿雪,不会有人敢欺负到我头上。”

      她的女儿,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不挽留。

      她抚着阿雪的头发,“母亲不能看着你出嫁,母亲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母亲,过得好一些,别让人欺负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你是你父亲的长女,别堕了你的傲气。”

      “母亲,我懂的。父亲他让您伤心了,您总是坚持着您的原则,没有牺牲过您的骄傲呢。我以后要做像母亲一样的人。”

      她笑中带泪,“别像母亲一样啊,太倔强不好。”

      回到家之后,很多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

      权倾天下的曹丞相的原配妻子,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阿雪怕云舒的兄嫂待她不好,还特意来看望过。

      “阿雪,下次不要来了。”

      “为什么?母亲,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丁云舒笑得惬意,“你是我养大的,是我女儿。可是,我已经和你父亲没有瓜葛了,你也不要和我有瓜葛比较好。阿雪,下次不要来了。你看见了,兄长他们没有苛待我。”

      “可是母亲,您从前,何时自己织过布呢?”阿雪委屈道,“他们一定待你不好,才要你自己织布的。”

      云舒摇头,“家中并不富裕,我织布能贴补家用。况且,这样打发时间不错,也能令我心中平静。”

      阿雪哭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真的依她所说,没有再上门。

      有一次,卞氏来看望她。

      卞氏保养得很好,纵使已经生养过好几个孩子,可她妆容精致、衣饰华美、姿态也好看。倘若丁云舒是男子,恐怕也更偏爱这样的女子吧。听说卞氏还很聪明,从倡门出来的,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

      不像她。

      “夫人真的决定了吗?”卞氏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笑道:“夫人怎么还这样称呼我呢?”

      “自夫人回家了,丞相可是日夜思念您,我们做妾室的,如何敢对夫人不敬?”

      她摇头,“我从未想过要回去。”

      卞氏有些嫉妒地看着她,丁氏好像从来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没有子嗣傍身,长得也并不是多么美丽。可是,丞相就对她不同呢,就算是自己最得宠的时候,也不能在丞相面前说丁氏一点不好。

      真是不明白丞相喜欢丁氏什么,这么多年了,就算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也老去了,也早该看腻了吧?

      不,丁氏不显老,她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她跟个木头人一样,刻板无趣,可是凭什么丞相就是喜欢她呢?

      还好,丁氏和离了,为了她那个死去的养子。

      她不敢掉以轻心,丞相虽说将家事托付给了她,可却等着丁氏回去呢。

      现在看来,丁氏根本不想回去。

      那自己有何必再跟她闹得不愉快?丞相恐怕也难以逼迫她。

      “您离开得匆忙,可有什么挂念的?我虽愚钝,如今却在掌家,能替您做些小事呢。”

      丁云舒沉默了。

      在卞氏告辞离去的时候,她才开口,“阿雪的亲事,劳您帮忙相看了。她有些倔强,您若是能替她寻一位合适的夫婿,我感激不尽。”

      卞氏心中竟有了些悲悯,这个丁氏,最后挂念的却是养女。

      “我记得了,您放心吧。”

      此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直到今日,曹操亲自到来。

      曹操走近,她却连织布机也没有停一下,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来人。

      “云舒,你看我一眼,你改变主意吧。”你也许不会后悔,可是我无比后悔让你离开。

      “你若是随我回去,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现在明白了,你若是不在,我就没有安宁。

      可是无论他如何恳求,丁云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曹操驻留在这里很久,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她,又好像,存着那一线希望,倘若多待一刻,她是不是会改变主意?

      最后,他叹息,“真的诀别了吗?”

      曹操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

      这里很静,脚步声清晰。

      丁云舒知道,如果她抬头,还能看到一个背影。

      等到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了的时候,丁云舒停下了织机,伏在上面,泪如雨下。

      今生与君诀,来世不复见。

      尾声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阕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铜雀台上,觥筹交错,宴饮不息。

      曹操频频举杯,这是一场犒劳功臣的盛大宴会,他们又胜了。

      可是曹操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兴许是操劳过度,他有时候觉得头痛不已。

      有亲信面露难色地接近,曹操忙丢下酒杯,附耳过去。

      “丞相,丁夫人,过世了。”

      宴会还是那个宴会,面前的酒是难寻的佳酿,可是眼前这一切,却仿佛与自己割裂开来。

      “她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什么面目去面对子脩呢?”

      他不敢去面对她,也不敢去怀念,他怕会忍不住,忍不住倒下,支撑不起眼前这片山河。

      只是,她怀念过他吗?还是只有恨意呢?又或者,连恨意也消磨完了,记不起他这个人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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