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季歌行

4、雪飞箫咽

　　这日，后山竹林之中，箫声悠扬，响彻林间，沈俊飞倚在碧竹上，唇若两片柳叶随风抖动，眉宇间有一丝潇然。突然，他眉头微微一皱，箫声戛然而止：为何这曲《静流》，他还是无法奏完？
　　“沈大哥。”来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云梦瑶。这次，她显得分外焦急：“沈大哥，有人独闯天山，师兄们都拦不住，现在已经到淡云殿了。”沈俊飞听罢，收起竹箫，淡然笑道：“既然如此，你该去帮忙才是，来这找我做什么？”云梦瑶道：“当然找你去帮忙啦。”沈俊飞道：“你那些师兄都拦不住，我有能帮上什么忙？”云梦瑶道：“就是去撑撑台面，拖拖时候也好啊。”沈俊飞无奈苦笑，她还真是个丫头啊，这么大的事，竟只想找个人来撑台面。
　　“好罢，我去便是了。”他也只有答应，而后又问道，“来到究竟是个什么人？”云梦瑶摇了摇头，道：“是个女孩子。十八九岁的样子。但她什么也不说，我们也就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是个女孩子？”沈俊飞不由一惊，心中隐隐似有了一种预感。
　　在这天山之上，雪是终年不化的。然而此刻，淡云殿前，一名纯白衣衫的女子，却较周围冰雪更寒了数倍。她不是沈傲雪，又是何人？
　　四面围满了天山弟子，各执兵器，却都不敢靠近。
　　“沈师兄来了。”众人寻声望去，沈俊飞缓缓而来。众人让出一条路，也均俯首叫道：“沈师兄。”自何时起，他们对他如此恭敬？
　　“沈师兄，这女子根本不将我们天山派放在眼里，你一定要为我们，为天山派出这口气啊。”
　　沈俊飞淡淡一笑，并不理会他们的话，只是走到沈傲雪面前数尺之处，见了她竟微微愣神，这样的容颜，很像一个人。凝视她许久，他方才问道：“不知姑娘是何人？来我天山派有何指教？”沈傲雪星眸一瞥，冷声道：“我只找两个人，至于其他人，我不想理会。”沈俊飞又问道：“不知姑娘要找的，是哪两个人？”“云天和沈俊飞。”
　　众人听她直呼师父名讳，虽有怒，却不敢言。“云师伯如今正在闭关。姑娘怕是来的不是时候。至于沈俊飞，”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不才正是区区。”
　　“你是沈俊飞？”沈傲雪看着他，只觉此人身上有一种隐逸，给人自然之感。但隐约却也能察觉到一股怨气，时浓时淡，似深似浅。她突然想知道，上官瑾为何要杀这个人。
　　“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敢问姑娘找在下所谓何事？”
　　“夺命。”
　　此言一出，众人惊异。沈俊飞皱了皱眉，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沈傲雪嘴角勾起，突然手中红剑一转，指向他，冷冷道：“你可知我向来不回答第四个问题？”沈俊飞面不改色，微笑道：“可在下就算要死，也总该死得明白吧。”沈傲雪冷笑道：“那你就自己去问阎王吧。”
　　云梦瑶不由眼圈渐红。她本望沈俊飞来此虚张声势，岂料却将他推入火窟。此时，纵是悔，也来不及了。
　　沈傲雪瞥了他一眼，持剑而立，道：“我向来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自去取一样兵器。”
　　沈俊飞淡淡一笑，向一名天山弟子借了长剑，朗声道：“姑娘请吧。”沈傲雪面色漠然，不再说话，舞珩一动，剑转如飞。
　　沈俊飞右手执剑，临风而立，英气凛凛。看着面前的沈傲雪，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此时，剑已近他面门，容不得他多想。他身子向后一仰，剑起，架住沈傲雪手中的舞珩。而后右手翻转，舞出一串剑花，再回环反扣。可这些仅仅是天山剑法中最基础的招式，如何抵得沈傲雪百家剑术之长？
　　突然，只见沈俊飞身体微展，若浮云飘逸，手中长剑直向沈傲雪左肩袭去。沈傲雪正待避开，长剑却又绕了数圈，反刺她右臂。同时，脚下步子缓住，剑又随手挽出几个剑花，势若凌风，始终在沈傲雪面门左右飞梭。
　　这招乃是当年沈俊飞在翻阅九魂剑谱之时，记在心中的一招“凤绕云孤”。若非沈傲雪身形如风，只怕早已为其所伤。只是十八年了，这剑法他仍记得那么深，或许九魂剑法之中有爹的影子吧。
　　众天山弟子均看得呆了。他们万想不到，武功被废十多年的沈俊飞，竟尚有能力与人打斗，且这一招一式，俱是极娴熟。然孰不知，他每使出一招，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当年上官瑾废他内力之时，毕竟给他留下了隐病。
　　“啊，是她，是她啊！我见过她！”突然一名天山弟子叫了起来，眼神之中，带着恐惧，“她是神王殿的沈傲雪！”
　　沈傲雪！雪儿！
　　沈俊飞初见她时，确觉她长得极像娘亲。但随即发现除了相貌，她与娘亲丝毫不像，也便只道自己认错人了。这是听人一说，不禁犹豫了，手上剑招，顿时少了几分凌厉。但沈傲雪哪里会理会这么多，见他的剑不再那么狠，只道是他此刻体力不支，便乘此际，左掌骤起向他打来。沈俊飞一个避不及，教她左袖掌风带过，正中胸口。他只觉寒气内灌，身子渐冷，五脏六腑似是要被冻裂。他想避，却几乎无力动弹。或许今日，他真的该死了。十八年前，从死神手中逃了回来。已经多活了十八年，也许，够了。体内一阵血气翻涌，而后，他一口血喷出，染红了白衣。忽地，一股暖流自他背后灵台穴输入，逐渐遍布全身，并且慢慢地驱散了原先体内的那股寒气。
　　沈傲雪此刻也发觉他体内一股暖流不断冲击自己的内力。她内力本属阴柔一脉，此刻遇上暖流，自然处处受制。正疑惑之际，突听云梦瑶叫了一声：“爹！”但见云阶之上，一白袍老者，银须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
　　“想必这位，便是云掌门罢。”沈傲雪收了内力，向后退开。云天点头笑道：“神王殿血剑修罗果然厉害，只可惜练得偏了，入错了道。”
　　沈傲雪不解他意，也未多理会，冷哼一声，举剑向云天刺去。云天不避，右手缓起一掌，慢慢推出，一股无形的气流向沈傲雪冲去。
　　沈傲雪意在取他性命，下手毕竟狠了。云天知她此来目的，但念及她乃沈秋书次女，怕伤了她，便处处避让三分，只守不攻。
　　“云掌门这是何意？”沈傲雪已然察觉，收了内力，送剑回鞘。“老夫在等你。”云天微笑道。“等我？等我什么？”她疑惑了。云天看着她，眼中略有深意：“等你收手。”沈傲雪眉头一皱，问道：“你怎知我会收手？”云天顿了一顿，缓缓道：“因为你不会杀一个无心与你相争的人。”
　　沈傲雪从来不会向人问这么多，可如今却对云天追问不停。或许，面前这位和蔼的前辈，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她内心渴望了很久的感觉。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沈傲雪冷冷道，“你说我不会杀一个无心与我相争的人，那你便可试试。”话音落罢，舞珩剑重新出鞘，直袭云天面门而去。以云天之绝世武功，如此浅易招数岂会避之不及？可他却未挪一分。他竟真的在等她收手。或许他相信她，也相信他自己的直觉。然而在场众人，都揪起了心，掌门人是拿命在赌啊。谁人不知，血剑修罗杀人不眨眼。他为何如此执着？或者，是固执吧。
　　可是，剑停了。就在他面门之前停了。剑锋一动，一缕白须便即飘落。一瞬间，万物静寂。
　　“你竟会是舞珩剑下第一个未见血的人。”待了许久，她终于吐出这一句，收了剑，转身离开。
　　为什么？她真的下不了手。她本以为很容易的，可那一刻她竟然做不到。怎么可以这样？杀手永远是冷酷的，从来就不该有心软的时候，可她竟然……在刚刚那一瞬，她连一点杀气都没有。
　　“突然下不了手，杀不了人，是不是很痛苦？”云天的话，由背后传来。她不解，转身问道：“什么叫痛苦？”
　　“就是从心底里感到极度的难受。”
　　“什么意思？”
　　“痛苦是一种感觉，心生的感觉，是每个人都该有的感觉。”
　　“可我没有啊。”
　　“或许你不是没有，而是避开了这种感觉。每个感到痛苦的人，都是因为明白其心之所向。而你，没有一个心的方向。”云天望着沈傲雪，可她只是一脸迷茫。“不如一起坐下来谈谈，或许我可以解答你的很多疑问。”
　　后山竹林之中，清风徐来，竹韵幽幽，正式一片空静寂寥之地。在这清幽处，石桌前，对坐的，竟是云天和沈傲雪，天山派掌门人和神王殿血剑修罗。
　　“既然你对痛苦了解得这么深。那么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沈傲雪不知自己为何要答应同他一道来这竹林，为何她渴望已久的自由就在眼前，她却情愿于此置之不理？
　　“我说过，这是每个人都应有的感觉。”云天一笑，“我也是人，自然也有。”
　　“是什么时候？”
　　“二十多年前了。那一年我双亲去世，不久我夫人也因难产而死。身边的亲人朋友相继离世。”云天叹道，“那该是我最痛苦的时候，就像跌落到了谷底。什么希望、梦想都化为乌有，什么似都没了意义。若不是为了瑶儿，我想我根本熬不过那段痛苦的时光。”
　　“想不到，人人称道的云掌门，竟也有脆弱的一面。”
　　“脆弱人人都有，不过在不同方面罢了。”云天笑了笑，继续道，“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再有亲友辞世，甚至是后来听闻你爹的死讯，虽然感到悲伤惋惜，却也再无那么强烈的感觉了。”
　　“我爹？你认识我爹？”沈傲雪从未听人在自己面前如此随意地提及父亲。此时听云天提到，竟也产生了一种好奇。
　　“你爹的事，我以后再说与你听。你先告诉我，他们是怎样教你的？”
　　“他们指的是谁？”
　　“神王殿主和叶家四使。”
　　“他们，”她的声音，冰冷依旧，“从小他们就告诉我，除了神王殿的人，我所面对的，都是我的敌人。若我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上官瑾对我进行残酷的杀手训练，他说，我是一个杀手，杀手的宿命就是让别人死，或者自己灭亡。如果这两点我都做不到，那我就不配存在。”
　　“他还告诉你，交易是你唯一的生存途径，对不对？”
　　沈傲雪点点头。
　　“并且，他也不让你过多地去体会情感，不允许你被情感束缚左右。对于任何的事，他都不让你去多想，只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做过就该忘掉，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有后悔。”
　　“你怎么知道？”她突然警惕起来。面前之人，为何知道这么多？
　　“这些都写在你脸上。”
　　“他教了你太多无情的东西。你的内心暗暗地会失落，会孤寂，可你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于是你选择逃避，选择用冰冷的外表将自己包起来，是不是？”
　　沈傲雪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有一些异样。
　　云天并不理会她的变化，继续道：“你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不能阻止别人对你的伤害。所以，你只能用你的冰冷和傲气来压制别人的不满和伤害。但不知不觉中，这些都被你锁到了心底。从某种层面来看，你内心空虚，因为你没有目的，你没有正视你内心的渴望。可是，你不知道，其实你的心是满的。这种装得满满的，是你一直在逃避的这十多年你该感受到的痛苦。”
　　突然之间，沈傲雪感到了迷茫，同时还伴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恐惧。云天的话，是利剑一样锋利的阳光，融化了她多年塑造的冰雪外壳，让她的内心暴露无疑。她竟不知道她到底该做什么。或许她本来也不知道吧。她也不知她究竟是谁，究竟为何而生，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不知了她曾以为的一切理所当然的事。
　　“不是你说的那样！”她竟如此失态地吼道，仿佛发狂一般，“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根本就没有人了解我！”
　　云天可以看透她的心。她开始害怕，莫名地害怕被人看透。此刻的她，仿佛失去了一切的保护甲，只有水晶一样的身体，透明的瞒不了任何事情。
　　“你不该是这样的。冰冷，孤傲，都不该属于你。”云天一声长叹，右手在她穴道上一拂。他不想她走火入魔，毕竟，她是秋书的女儿，他的师侄女。纵有太多的错，却也抵不过一段情。沈傲雪没有丝毫的抵抗，穴道被封，立即便倒在了石桌上。
　　“师弟，难道要她摆脱冰冷的过去，重新找回自己，真的有这么难吗？”云天看着沈傲雪，喃喃叹道。
　　“师伯，雪儿怎样了？”门外，沈俊飞眉宇之间掠过一丝焦急。
　　“她没事。我只是封了她的穴道，她会睡上一会儿。”
　　“为何她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唉。”云天叹了口气，缓缓道，“神王殿主想要她无情，想断绝她的七情六欲，所以给了她太冷酷的杀手训练，不带情感。可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割舍不掉。就这么扭曲了傲雪的心性，使她将所有压在最深心底。一旦这一切涌出，她便会承受不住。”
　　沈俊飞愕然。他不知道，这十多年，妹妹是如何熬过来；不知道，十多年的杀手训练是怎般残酷；更不知道，她为何甘心受这些非人的苦，并任上官瑾驱使十多年。
　　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可他不会去问她。他真的不想让自己的亲妹妹伤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