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蓝果凝柠

86、星【第二十六回】倦眼经秋耐寂寥（下）

　　房门开合之间我又渐渐迷失了意识，在睡梦中沉沦下去。
　　梦境深处，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棵棵白桦树高耸笔直入云，我孤身一人站在树下，我辨不清方向，只觉得四周的景致都是一个模样。周围寂静得可怕，秋风萧瑟涌起，片片枯槁残破的树叶簌簌而落，地上的落叶也被寒风卷起，与刚掉下的叶子一同在空中盘旋飞舞。
　　四面八方尽是上下翻飞的树叶，我手足无措地站着，感觉像是被盘旋的枯叶裹挟其中，不知呼救、不知挣扎、不知逃离，一时间竟没了计较。
　　我慢慢坐下来在地上，地上堆满的枯叶上满是露水，在暗无天日的树下日日夜夜经久累积，早已潮湿阴冷。地上的冷气丝丝渗入体内，我冷得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梦里的冷迫使我无意识地拽了拽身上盖的羽丝被，指腹触到丝滑杭缎背面的感觉是那样真切，我微微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许久未见的光亮划进眼睛里，感到一时刺痛，我用力挤了挤眼睛，等到对光线适应后，复又尝试着重新睁开双眼。
　　金灿的阳光穿透笼罩大地的乳白色轻纱，赫赫光束普照下来，交织成大小不一的光圈，穿过暗红漆格栏雕窗照射进房内，暗沉了一整夜的宁曦阁瞬时也变得光彩粼粼。
　　一声鸟鸣，响彻长空，湖中的粉荷吐蕊，采纳别样芬芳。我深深吸了口气，清荷送爽，竹喧莲动，所有的一切依然还是美好如初，仿佛昨夜才是一场不堪追忆的迷梦。
　　希希散散的晨曦爬上床帷，映照着坐着脚踏趴伏在床边沉睡的男子，纵是再睡着，他手中还拿着一方湿漉漉的洁白帕子。初晓时分熹微霁色光晕散照在他的周身，为他刻画出柔和的轮廓，我伸出一指手指，在离他三寸远的地方顺着他周身镀上的金色日光，一笔一笔勾画着他的身形。
　　我心里既是心疼，又是欣喜。心痛他公事繁重，每日都只睡几个时辰，加之昨夜又是家宴，应酬必是少不了的，又经过婉钰作闹，本就身心疲惫，原本能好生歇着的，如此折腾，必是整夜不能寐；他身为最尊贵、最受拥戴素日里若众星拱月般存在的皇子，竟能舍下身段，放低姿态照顾我一个晚上，做这些他原本不必亲力亲为也自然会有人去替他做的事。
　　即使心里暗自是有些窃窃欢喜的，已经渐趋清醒的脑中还是有个执拗的声音一直不停地警告自己：“他为你做这些全都是因为你是他的妹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妹妹。他对你只有兄妹间的担当和责任，并无其他。你可以因为他对你做的事而感动，千万不可以因为这些事傻到对他有超出兄妹感情的非分之想。”
　　正想到这，昨晚上失去理智的一幕幕突然闯进脑海，我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个白眼，鄙夷地对着脑袋重重打了一拳，对自己又恨又怨，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挥拳的手腕忽然被攥住，八阿哥眼里又怜又喜，把我的手掖进被子里。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上还有劳累一夜后额怠倦神色，虽在同我说话，但能看得出是强打着精神。
　　他柔声道：“小柔，你醒了，”续而懊恼道，“都怪我，怎么睡着了。”他转身把帕子放回盆里，一边卷起衣袖清洗着帕子，一边随口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还热吗？若是还是觉得身上滚热，我差常顺再去九弟府上请郎中过来瞧瞧。”
　　我略略一想，便戏弄他道：“怎么好像觉着比昨个夜里热了些呢，连嘴里也还干渴，而且，八哥哥你看我胳膊上、手心里都是汗。”一面说着，一面把双手举起来伸手给他看。
　　登时他神色紧张起来，扔下正在投洗的帕子，一个箭步跨到床前，不理会我朝他晃动的双手，直接俯下身子，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他清水澄澈的眸子突然凑到我面前，温温热热的鼻息扑在我的双唇上，酥酥的，麻麻的，我心里大惊，呼吸仿佛凝滞住，心也漏跳了几下，大脑竟一时间停止转动，什么都无法思考，只得猛地瞪大眼睛诧异地与他对视着。
　　“胡说，明明早就已经不热了，却还在吓唬我。都能唬我一跳，看来你是真的好了。”他嗔怪地说着，随着他的话语，他渐渐移开了身子。我连忙不露声色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跳。
　　他倒了杯浓茶端到床前，动作轻缓地扶我坐起，淡声道：“昨儿个郎中看过，嘱咐说这时候切莫饮水，要泡了浓浓的茶给你喝，据说这样会好的快些。我担心茶水过了几泡劲头淡了，泡的每一壶都没过三遍水，这是刚泡好的。”他拿过靠枕，替我垫在身后，续道：“你九哥哥昨儿睡得晚，郎中回府之时他刚好知晓这边的情况，想着你上次对碧螺春念念不忘，这才特意去朗逸轩茶室精挑细选出今年新收上来的茶，总共没多少，全差人给你送过来了。”说到这，他望着我笑道：“唯恐给你泡的茶不够浓，临了还让下面的人带话儿说，泡的时候尽量多放，不必吝惜这些茶叶，若是不够他再差人送。也不知他那儿有多少好茶，我在他府上半年多，也不见他把珍藏的碧螺春拿出来泡给我喝。”
　　我接过茶盏，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第一泡的茶本就浓重，也不知究竟放了多少茶叶，苦涩的味道一直绵延，过了许久口中还是清苦，我蹙眉道：“人都道，越是家底丰厚才越是抠门，九哥哥便是一活生生力证，藏着好茶不跟你一起听琴细品，反倒给我泡的这么苦。今儿个我做主了，八哥哥你把这些茶叶带到惟勤斋书房便罢了。喝了一晚上这样的浓茶，嘴里全然不是滋味儿，只怕我这辈子都不想闻见碧螺春的味儿了。”
　　他回望着我笑，伸手揉了揉我散乱的头发，继续往蓝地粉彩菊式稳茶壶里添水，玩笑道：“借着老九送的茶给我做顺水人情，小柔你倒是越发会计较了。你九哥哥的心意，你可定要全用了才不辜负。”
　　我无言，俯身趴在床上，本正胡思乱想着，一转头望着八阿哥站在桌边颀长的身影，侧脸贴在缂丝银线描边绣成的层层叠叠牡丹纹缎面上，银线触及肌肤凉丝丝的，提醒着我昨晚上发生的事。我见他手上正忙着，方试探问道：“八哥哥，我昨天是怎么了，郎中看过后可有说些什么？”
　　闻言，他倒水的手一顿，水声戛然而止，只不过片刻，复又潺潺淌出。八阿哥静默半晌，小心盖上绿地金珠茶壶盖，向侧一步，背对着我，用茶巾擦着桌上的水渍，缓声道：“你在家宴上饮酒略多，你又不胜酒力，所以回府后才会如此。”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按说之前我在这宁曦阁醉过一次，那时候是喝的九阿哥送的性子极烈的酒，足足喝了一壶多才醉倒，昨晚上喝的不算多，怎么就这么容易醉了；而且正常我喝醉的时候不会胡言乱语、胡作非为，昨晚上怎么能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八阿哥见我不言不语，走到床边，看我还伏在床上一动不动，轻轻推了我一下，说道：“小柔，没事不要经常去雅致堂婉钰那边，也不用跟她过多交涉，很多话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哦。”我随意应道。
　　常顺在门外低声恭敬道：“主子，到时辰了，该去上朝了。”
　　八阿哥和颜悦色吩咐道：“先去唤白歌来照顾小柔，告诉她暂时不用让厨房备早膳，小柔现在只能喝浓茶；再去惟勤斋拿朝服过来，我一会儿在这更衣，直接进宫。”
　　听到常顺恭顺应了一声，接着听到脚步声从楼上下去，穿过连廊，渐行渐远。
　　八阿哥低头凝望着我，眼睛里隐含着担忧，他深吸了口气，握了握我的手温和道：“我一会儿要进宫，不能再继续陪着你了，我把这几日广善库和广储司的事都推了，一下朝就飞奔回来看你。我会在白歌来之后跟她吩咐好再走，一定记得半个时辰喝一盏茶解酒。现在你不妨先睡着，兴许一睁眼我就回来了。老九他们下午会一起过来看看你，小柔最近这几天你只能在府上养着，等完全好了再回宫，我会跟荣妃娘娘还有三哥打好招呼。”
　　我乖巧地点点头，像灵活的泥鳅一样跐溜钻进被子里，只露出笑吟吟的眼睛看着他，道：“八哥哥你放心，我听你的这就睡。”
　　他望着我温柔的笑，连眼睛里亦是盛满了笑意，他的笑在阳光照射下像剔透莹亮的水晶，唯恐一个不小心便碎掉。我看到他对我昨晚的举动丝毫没有芥蒂，心里只觉得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