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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星【第七回】 满眼芳菲总寂寥 ...

  •   正月初六日,天未亮,春锦便来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彩福日①过后一年的课业又要开始了,像这样早起的日子多了去了。正预备起身,忽然想起策棱的事,心里不禁愁肠百结,今儿可是第一天,只怕往后天天要在尚书房见到他,下书房后还要带他在宫里熟悉着,想到这,低低叹了口气。
      春锦正端了盆热水进来,听见我叹气,问:“公主这是怎了?一大早起来心里就不快活。”
      低垂着目光,任由春锦服侍着更衣,有气无力道:“这只是第一天,往后你就天天儿听我叹气罢。”
      春锦不解,问道:“往日一说到去尚书房,公主倒是积极的很,难不成是因为策大人的缘故?”
      我没搭腔,默默低着头。
      说到策棱,在满朝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毕竟如今西北战事吃紧,皇阿玛对他青睐有加也有道理。我抵触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一向是自由散漫惯了的,硬生生地非要我这一个月都围着这一人转。加之九阿哥戏谑称其为“准额驸”,虽说玩闹之语不必当真,听着也会有些别扭。
      收拾妥当,眼见着到了寅刻时分,春锦抱来件水蓝色绣白梅滚貂绒边的斗篷给我穿上。
      弦子进来,打个千,回道:“公主,策大人已经到了,在门外等着呢。”
      我点点头,说道:“你回禀策棱,我稍后就出去。”

      推门出去,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下了几天的雪已经停了,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映照在雪地上,静谧安详。
      策棱站在门前的台阶下,换下蒙古装扮,穿了件深褐色绣百鸟图案长袍,外套琵琶襟马蹄袖口马褂,头上戴一顶瓜皮暖帽。
      见我出来,迎上前作揖,我对他笑着颔首,说道:“时辰不早了,该快着些走,不然要迟到了。”
      春锦执一灯笼照着路,他给身边的随从纳扎布使个颜色,随从会意,上前拿过春锦手中灯笼,春锦一愣,纳扎布低声道:“姑娘歇着,我来。”春锦迟疑地看着我,我对她点点头,她才退到我身后。
      长街上的积雪被宫人扫到红墙底下堆着,积雪松软,时而被吹过的风扬起,簌簌落在水磨石地面上。东方天际已微微泛白,氤氲的云雾罅隙间,被晨光划过,中和着凌晨天空的深蓝。
      一行四人默不作声匆匆走着,气氛尴尬得几近使人窒息,我正想着该怎么开口,策棱试探着问道:“承蒙皇上抬爱,容许策棱在尚书房受教。只是策棱尚且不明尚书房的规矩,唯恐冲撞圣贤,有负于圣意,还请公主赐教。”策棱礼数周全,话虽不长,却字句斟酌,无不妥帖,或许是出身于蒙古贵胄之家,打小受到良好家教的缘故。
      我说道:“每日晨起寅时到尚书房即可,复习昨日课业,师傅一般是卯正时分才到,等师傅到后,要作揖行礼,下书房通常是午正时刻。”
      策棱复又问道:“课业以汉文为主?”
      我摇摇头,说道:“满蒙汉均有,汉文由熊赐履、李光地、徐元梦等师傅教授,满蒙文则有内谙达执教。另设儒家‘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涵盖之中,除此之外书法作诗也是必学。外谙达教授骑射,就不在尚书房内,而在宫外。”
      正说着,走到尚书房门外,伸手对策棱做了个请的姿势,纳扎布正要随策棱入内,春锦一把拦下,微微一笑:“尚书房乃主子们读书,研习孔孟、朱子之道的圣地,按规矩随侍左右人等不得入内,在明间听差便可。”
      纳扎布一听,立即退了出来,垂首立在窗外。

      卯时今日侍讲师傅内阁大学士徐元梦抵达尚书房,按规矩行过礼便一一落座。先前早已接到旨意,知晓策棱今日来,徐师傅特意点了策棱简要提问了些理学相关问题。
      我以为策棱成长于蒙古草原,终日策马奔腾亦或是与蒙古高手摔跤习武,对中原汉家文化必定有所疏忽,正要起身回禀徐师傅,刚站起来,便听得策棱高谈阔论之声,我只好悻悻坐回去。侧耳倾听,策棱回答得头头是道,听得徐师傅嘴角露出一抹会心的笑,用欣赏的眼光直视策棱,听到精彩之处忍不住点头嗯嗯应着。
      策棱说完落座,徐师傅拊掌而笑,直说:“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听到策棱关于程朱理学如此独到的见解,想法新颖,缓缓道来,发人深思。”
      不只是徐师傅,在座的阿哥公主也都啧啧称奇。想不到策棱的水准竟一点也不比自六岁开蒙来尚书房读书的阿哥差,果然人不可貌相,我倒是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连坐在策棱前桌、一向高傲的嘉仪都回头对他灿烂一笑,策棱倒是羞涩地脸红起来。
      因是年后第一天课,只回顾年前学的几篇古文,午时刚过便下了学。原打算大略带策棱认认路,送他出宫便应付了今天的差事。
      正在长街走着,在一拐角处先是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迎面正看见九阿哥和十阿哥走来。我紧盯着他俩,想着他们见了我这么“悲苦”帮忙想想辙,怎么才能让我尽快脱身。
      两人由远及近,似乎谁都无视我这直勾勾的可怜眼神。十阿哥直接奔策棱去了,策棱拱手道:“十阿哥。”
      十阿哥摆摆手,笑道:“策大人不必多礼。早听闻策大人骑术一流,身手更是矫健,不知策大人下午有何安排,我和九哥正要去西郊赛马,八哥已在西华门等候多时,相邀策大人同去,好一睹大人马上英姿。”
      骑马?我楞了一下,看来不是来解救我的。低了头,用脚在地上胡乱画着圈圈。转念一想,自打去岁冬日下的第一场雪之后,再也没去西郊骑过马,若是能同他们一起去,自己慢悠悠溜着马,看他们在蓬松的雪地上赛马也挺有乐趣的。
      突然脑门被人轻敲一下,打断我的思路,我气冲冲地抬起头,正碰上九阿哥似笑非笑的眸子,没等我发作出来,他平静开口道:“额娘让我来找你,下午去翊坤宫一趟。”
      虽说与九阿哥交情好,但是平日里与宜妃打交道并不多。我不可思议地用手指着自己,“我?”。
      九阿哥见我一脸疑惑,拉起我的胳臂,拽到几步远的地方,边走边高声:“额娘知道三哥之前给你几本孤本,想要一观。”配合着挤眉弄眼,我心里才明白一二,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点着头。
      奋力甩开九阿哥拉着我的手,揉着他紧箍的有点发疼的胳臂,没好气地问:“到底有什么事?非要在一边说。”
      他对我勾勾手,我附耳过去,他轻声说:“再有个把月就开春了……”
      我打断他的话,眨巴着眼睛问:“我知道要开春了,那又怎样?”
      他摆出一副该拿你怎么办的表情,急声说:“宁岚要选秀了!王仕隐,王仕隐……”
      从那次坠崖后,就一直在八贝勒府休养,回宫之后又有除夕家宴关于策棱的皇阿玛口谕,心里一直烦着,这件事早抛到脑后了。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碍于面子,只好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一眼就戳穿了,瞟了我一眼,撇了撇嘴说:“早应该想到让宁岚落选难度颇大,后来和王仕隐商量,只要不做妃子便可,还需你再跟荣妃娘娘言语。”
      我侧着头细想了想,摇摇头,说道:“想从额娘这寻找突破口几乎不可能。先前我提起过这件事,额娘说,从宁岚小时候起,舅公便请人去府上教宁岚琴棋书画,还请师傅传授吟诗作对,为了有朝一日能入选进宫,得皇阿玛宠爱,振兴家族。”又问道,“宁岚如果入宫做了宫女,王仕隐怎么办?”
      九阿哥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问,说道:“这个王仕隐,人如其名,不愿掺和官场是非,倒是甘愿隐退于仕途之中。我思来想去,他只是一介江湖游医,无名无势,现今虽不愿入职太医院,一旦宁岚入宫,他该能踏实在太医院谋份前程。等个三年五载,宁岚到了放出宫的年纪,王仕隐也谋了个一官半职,自然比现在好得多。那时候在去宁岚家提亲,想来宁岚阿玛也不会阻拦。”
      听了他的话,脑子里飞快想了想,也有道理,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为他俩想得周到。”复迟疑道,“额娘那边我也说不动,目前来看,我就是有心也无力。”
      九阿哥竖起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神秘道:“非也非也。”
      心下正疑惑,他能有什么高招,只见他嘻嘻一笑,对我勾勾手,我老实地附耳过去,他轻声道:“你去找太后帮忙。”
      “太后?”我吃了一惊,高叫道。
      离着几步远的十阿哥和策棱听见我的呼喊齐刷刷转头看向我和九阿哥,十阿哥远远地给九阿哥挤挤眼,九阿哥尴尬地陪着笑,打着圆场:“那几本孤本送给太后了?”说着,扳着我的脑袋让我看向他,低声道:“太后这边只有你能说动,我们都没辙,毕竟少时太后曾抚养过你几个月,与你感情自是不同。”
      静默无语,用右手托着下巴想了半晌,点头道:“既然是要太后帮忙,不可过于随便张口,具体该怎么求这个情,给我一个月时间让我筹划。”
      九阿哥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松了口气,搓着手道:“不白让你走动,”对着策棱努努嘴,“策大人这边交给我们,他不是还要与八哥一同师从何焯练字吗。”
      他的主意虽说是好,可我之前毕竟接了皇阿玛的口谕,想到这不禁忧心道:“皇阿玛那边……”
      九阿哥胸有成竹一笑,说道:“早替你想好了,从明儿起,你天天去陪太后。皇阿玛仁孝有嘉,必不会怪罪。”
      我伸出大拇指,对他灿烂一笑:“知我者,九哥哥也。”
      九阿哥作势拍了拍我肩膀,扬声道:“芊柔,还不快回去找几本南宋孤本给额娘送去。”
      我满怀歉意看了策棱一眼,说道:“策大人,失陪了,芊柔还有事在身。”说罢,转身提步走去。策棱是个何等聪明之人,想来应是明白我的推诿,应了十阿哥的约,到宫外赛马去了。

      黄昏时分,残阳沉沉挂在西边天际,映得漫天绯红。京城白天熙攘的街道被斜阳镀上一层金黄,若从高处俯瞰,家家户户宅院的烟囱冒气烟雾,老老少少一团和气地忙活在烟熏雾绕的厨房。于此同时,街上响起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三个身穿骑装的男子策马飞奔,打头的男子身着石青色袍子,边骑边回头对着后面身穿月白骑装和瑙色骑装男子开怀大笑。
      一声嘶鸣,枣红色骏马稳稳停在藏经馆胡同一幢府门前,打头男子一气从马上跃下,顺手把马交给门子,对后面的两位男子笑道:“总说我最磨叽,今儿想不到我比八哥、九哥都快了一步。”对身着瑙色骑装正侧身下马的男子得意洋洋道:“上次骑马,十四弟赢走那幅吴道子真迹,一连好几天我这心里都好生不痛快。九哥,这次的汝窑三足笔洗我可是赢定了!”
      九阿哥无奈道:“这宝物原是八哥托我搜罗来,预备当马齐大人寿礼的,”随后笑斥道:“早知你惦记着,既然做了赌注,给你便是,我再寻了他物即可。”转头嘱咐李尽忠,去府上将笔洗取来。
      八阿哥随手解下身上的月白色披风,常顺从府里迎出来,打了个千,顺手接过,恭声道:“主子,九爷,十爷,晚膳已备好,请移步颐禾轩。”

      晚膳过后,三人照例聚在惟勤斋书房议事。
      九阿哥端起茶盏,呷了口清茶,淡淡开口:“王仕隐和宁岚的事我已经知会芊柔,她会想办法。”
      十阿哥颇为不解问:“让宁岚落选哪有这么难,还要想办法。”
      九阿哥正色道:“不是撂牌子落选,是选为宫女入宫侍奉。芊柔透露说,荣妃娘家一心盼着宁岚能顺利入选获封位分。后宫四妃②相互走动得勤,熟络得很,只要荣妃娘娘开口,额娘、惠妃、德妃必然会给宁岚留牌子。我和芊柔思忖着这事只能倚靠太后了。”
      十阿哥神色诧异,大惊:“此前说宁岚落选嫁与王仕隐,怎的又变了?”说罢,下意识转头凝视着一脸淡然的八阿哥。
      八阿哥点头,低声道:“老九同我商量过,我赞同他的想法。”
      九阿哥赶忙解释说:“即使宁岚不慎落选,她阿玛又怎会甘愿让精心培育多年的女儿嫁给一介游医?虽说王仕隐先前的确不愿涉足官场,只要宁岚通过选秀,以宫女身份而不是妃嫔身份进宫,那王仕隐还会抗拒吗?更何况,王仕隐医术高超,若是供职太医院并无不妥。”
      说到这,九阿哥站起身,敛了敛袍子,继续说:“宁岚在宫中侍奉三年五载,等放出宫便是大龄,经过这几年,以王仕隐的能力在太医院混个一官半职并非难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时候的王仕隐再去提亲,胜算自然大得多。”他与端坐的八阿哥对视一眼,冷冷道:“更何况,如今的情势下,太子他们也都在排兵布阵,我们也该尽早在太医院安插个心腹。”
      “政局瞬息万变,前朝才是重中之重,为何要在太医院作此安排?”十阿哥问。
      八阿哥把白底豆青色如意纹图案茶杯盖轻覆于茶盏,瓷器相碰,在原本寂静的屋子里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响。他淡淡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怕是不得不早做防备,太子那边一天天按捺不住了,唯恐他铤而走险从太医院下手,我们要未雨绸缪才好。王仕隐如同我们在太医院的双目,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找准时机参他一本。”
      十阿哥点点头,喃喃道:“该找个机会把王仕隐安排在太医院。”
      八阿哥注视着十阿哥,说道:“只能静待时机,且我们几个万万不能出面督办此事。”又低头冥神思索良久,嘱咐道:“老九,送给左都御史马齐的寿礼加紧置办。谨记,他在满八旗官员里最为学识渊博,切不可以古玩奇珍搪塞之。”九阿哥应允。
      十阿哥恍然大悟道:“今儿晌午你同芊柔说的原是这事,还特意避了我和策棱。”
      九阿哥撇撇嘴,说道:“策棱现在还不是我们的人,怎能让他听了去。”
      谈到策棱,八阿哥似是想起一事,抬头问九阿哥:“芊柔那边怎么样?”
      九阿哥会意,笑说:“安排妥当,这一个月让她去陪着太后,皇阿玛总不会怪罪吧。太后曾抚养过芊柔,只要她往慈宁宫连着跑个三五天,哪天躲懒想不去,太后都不应,一准儿差人去叫。”
      八阿哥站起身,满脸笑意地拍了拍九阿哥:“老九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微微沉吟片刻,柔声道:“德妃这些日子身子不痛快,十四弟陪在德妃身边,我们找日子去启祥宫探望德妃。”

      眼见着天儿一天天转暖,房顶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白日里太阳好的时候,顺着歇山顶屋顶滴滴答答坠落在檐下,太阳一落山至午夜里,气温骤降,悬在房檐下凝结成一串串剔透玲珑的冰溜。
      午后刚过,用过午膳,整个人懒懒地坐在火炕上,左手支着头,出神地望着窗外屋檐上低落的水珠。再过几日就是立春了,选秀日子在即,虽说每天往慈宁宫跑,哄得太后乐滋滋的,可答应九阿哥的事始终找不到个合适的由头提起,心里焦急地要命。
      一阵冷风吹进来,春锦走过来,说道:“公主,八贝勒爷来了。”
      自打家宴后,一直没见到八阿哥,听春锦一说,立即来了兴致,急忙说道:“快请!”
      八阿哥嘴角含着笑意,优雅坐在我对面,温柔道:“隔着窗户便看见你愣着神,在外看了你好半天你倒是一丝未觉,想什么呐?”
      我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叹口气说:“还不是之前答应过九哥哥的事,本以为好办,我也倒是天天跑慈宁宫,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太后讲,故而烦闷。”
      八阿哥冁然而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原是为这事!我当你是又遇见什么难事了,先不想这些,带你出宫去个地方。”
      一听,我来了兴致,眨眨眼问道:“去哪?”
      八阿哥笑着把我拉起来,说:“去享受。”难不成还有专门的享受之地?转念一想,不会是京城公子哥经常光顾的花街柳巷、八大胡同或是南城的戏园子?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身为皇子身边要女人有女人,要听戏能听戏,犯得着去那种地方;二来,朝廷正事繁忙,怎会有时间去享受。想到这,抬头瞅了八阿哥一眼,他好像知晓我所思所想,只是对我微微一笑。

      等到了地方,我才恍然大悟,要说享受,这确实是个绝佳之地。
      何玉柱在府门前恭候多时,见我和八阿哥,赶忙迎上前,打个千,随即引我们进府,回道:“早知八贝勒爷和公主要来,我们爷在后院等着呢!”
      正要提步跟何玉柱走,侧耳倾听,一阵阵似有似无的唱曲声传进耳朵。我对何玉柱摆摆手,说道:“你先去忙你的差事,我们自己去。”
      何玉柱有几分迟疑:“公主第一次来府上,只怕怠慢了。”
      八阿哥对何玉柱吩咐道:“你先去,想必九弟也有差事给你,速速去办便可。”何玉柱这才躬身退下。
      何玉柱走后,我抿嘴而笑说道:“八哥哥说对了,确实是个享受的地方。”说罢,闻声向后院走去。
      八阿哥走在我身侧,见我一味往里走,眼中含着笑意,说:“古人有闻香识人,今有小柔闻声识路。”话语中分明带了几丝宠溺的味道,听得心里只觉得暖融融的。
      循声走来,只见亭台楼阁之间豁豁然搭有一个戏台,虽小但细致,房梁饰以卷草纹图样,立柱上下两端均绘有旋子彩画,围栏则以曲水纹饰只,烤漆讲究,用色恰到好处。
      请的吴徽州班名伶在台上吱呀呀唱着,细听来,唱的正是沈璟改编自《水浒传》的名戏《义侠记》的第八回《吁邪》,潘金莲正一脸娇羞戏弄着武松,武松岿然而坐,丝毫不为所动。
      正对着戏台子的地方置了个案子,旁放了把摇椅,九阿哥身穿了件獭兔绒玄青色祥云边马褂躺在摇椅里晃悠着,午后阳光暖暖照在他脸上,他闭着眼,听得陶醉,唱到精彩处还跟着调子哼哼几句,享受得很。
      李尽忠双手捧几摞账本,蹜蹜走来,见九阿哥听的认真不敢打扰,恭敬站在一侧,转头看见连廊水磨石台搭的台阶上站着的我和八阿哥,正要俯身行礼,我伸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九阿哥哼着小曲好生悠闲,我便想要戏弄他一番。看了一圈,目光定格在八阿哥腰间的羊脂白玉珏上,与他对视一眼,指指佩玉,他低头看了一眼,相视一笑,遂解下来交给我。
      一曲唱毕,九阿哥高呼一声:“赏!”台上角儿躬身致谢,匆匆下台。九阿哥还兀自沉浸在曲儿里,依旧是闭着眼,哼哼着。
      我轻手轻脚挪过去,拎着玉佩,用玉珏下悬挂的鹅黄穗子似有似无地扫着九阿哥鼻息之间,他哼着小曲,随手拂过鼻翼。我拿手捂着嘴,奋力憋住笑,又拎着穗子扫过去。他感觉不对劲,从摇椅上弹起,叉着腰环视一圈,愤然道:“谁?”
      看他猴急气恼的样子,我终于憋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不经意侧脸看向八阿哥,他亭亭立于花坛边,亦是眉欢眼笑,这种由心底荡漾到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好久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了。
      站在一侧的李尽忠看着他主子的样子,也想发笑,却是极力忍住,呈上手上端着的几摞账本,回道:“这是京西木材行去岁的账本,刚送到府上,请爷过目。”
      九阿哥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快速翻看了几页,嘴角露出欣喜的笑意。等翻到账簿中间一页时,笑意凝滞在嘴角,眉头紧皱,入神看了会,只听“啪”一声,他猛地把账簿合上,对着李尽忠怀里那一摞账簿扔过去,用力过大账簿弹到地上。
      李尽忠不知所以,屈膝捡起账簿,小心问道:“这是怎么了爷?”
      九阿哥怒目一瞪,冷哼一声,说道:“去年各商行的账本早在年前就送过来了,唯独木材行的直到今日才送来!也不知木材行的账房先生怎么做的账,只粗略翻了一本,竟有这等错误,冬月的账算得一塌糊涂!”
      九阿哥经营着多家商行,打理的井井有条,利润可观,经办管理的大多数商行并不直属其名下,名义上则是他的亲信打点,而这家京西木材行是由李尽忠负责着的。这会子,李尽忠早已不知该作何答复,试探问道:“爷您看这该如何是好,还请示下。”
      九阿哥气不打一处来,恼怒道:“告诉账房,这些账全做仔细了,明日做好给我过目!若是再出差错,麻利卷铺盖走人,往后的账,爷我自己做!”
      李尽忠得话,径自退下,松了一口气,拿袖子擦着头上冒出的冷汗。
      九阿哥气哼哼地走过来,不满道:“底下人做事不尽心,我这家产早晚让他们赔进去。”
      你那万贯家财可真不容易散,想到这,我抿嘴一笑说:“能让你倾家荡产的人倒是要有些本事。”平日里被我刺惯了,九阿哥倒是站在一旁抱着胳臂不做声。
      指腹感受到一丝微凉的触感,这才想起来还拿着八阿哥的佩玉,忙走过去想要帮他系上。在他腰际比划半天,笨手笨脚地愣是没系上。此时,一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似乎是要帮我,指尖不经意碰到我的手指,竟有种酥酥麻麻之感,心间一动,一个激灵蓦然抬头,目光恰好对上八阿哥幽深似水的双眸。
      他温和说道:“我来。”
      暖暖的声音和那深不见底的眼睛融合在一起,我有点手足无措,脸颊发烫,好似一直烧到耳根,心里莫名臊得慌,急忙低下头,想把玉佩塞到他手里。慌忙之间,一味只顾着递过去,没等他接过来便松了手,听得“当啷”一声,在场人全都一脸惊异——玉珏被我失手掉到地上,摔碎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立刻蹲下捡起碎玉,八阿哥也低着身子,两人一人捡起一块,拿着玉一拼,居然还差一块!
      九阿哥大步走近,看着我们手里的玉,眉心微蹙,一面弯腰找一面惋惜道:“这块羊脂白玉母胚乃皇阿玛御驾亲征噶尔丹时,漠南蒙古所献。班师回宫后,皇阿玛命人将其打磨成三块玉珏,第一块赐给太子,以慰其在皇阿玛亲征期间,监国之辛劳。另外两块分别在去年腊月赏给四哥和八哥,以示嘉奖。”
      八阿哥倒没有九阿哥那么心痛这块玉,温和说道:“只一块佩玉,哪就这么多话说,回头找人修补即可。”
      我摆摆手,无奈道:“就是修补也要把这三块都找到,可是还差一块呢!”石阶周围搜寻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又去石阶旁的草丛里找,仔仔细细翻了个遍,也不见影。
      场面有些静,我的心突然揪起来,都怪我不小心,随手把皇阿玛赏赐给八阿哥的玉佩给摔碎。去年腊月才得的赏,八阿哥只佩戴了几个月,想到这里,心里一阵自责,拍着脑袋内疚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拿了玉去戏弄九哥哥,也不会这样。”
      八阿哥一面拉我起来,一面淡淡说道:“只是一块玉,日后不戴便是了,小柔别往心里去。”
      我想了想,问:“可是皇阿玛赐的东西,你怎能不戴?”
      他只笑笑,凝视着我,柔声反问:“谁说过皇阿玛赏的玉要整日佩戴?”我暗想着,宫里做出来的东西,必是有存档,待回宫后照样子重做一个便可。
      于是,对八阿哥报之一笑,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块碎玉,冬春交接时节,手心竟细细密密渗出了汗珠。怔忪半晌,玉珏碎裂的清脆声仿佛尤在耳边,一声一声,声声深击心底,我越是想极力避开这声音,它越是盘旋在耳际,心慌的格外厉害。
      (1)彩福日:即腊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尚书房读书的皇子公主们的寒假起始之日,寒假为每年腊月二十一日到来年正月初五。
      (2)后宫四妃:康熙后宫位份较高的四位妃子,也就是惠妃纳喇氏、宜妃郭络罗氏、德妃乌雅氏和荣妃马佳氏。康熙后宫诸妃嫔不仅有满蒙女子,汉人女子也占多数。为了维持后宫的安宁祥和,一般不会给这些妃子过高的身份,除了早逝的四位皇后外,后宫身份最高便是妃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星【第七回】 满眼芳菲总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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