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蓝果凝柠

68、星【第二十三回】 醉里不知年华限（中）

　　站在门外好一会儿未动，静了静心神，才抬起手，轻叩了几下门扉。八阿哥拉开门见是我，绽开一抹高兴的笑，眼中又惊又喜，忙迎了我进屋。
　　我四下打量着，这是个只有三进深的屋子，正进门的一间对着门放了个木塌，榻上摆了个小桌子，榻前放了个上着锁的大木头箱子。左右的两间放置了四张桌子，分别有两张贴着窗户，另外两张紧贴着墙，桌上摆放的物品很简单，笔墨纸砚而已。桌后的书柜上满是书簿，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位置。
　　我环视一周，饶有兴味地问道：“八哥哥这就是你平日办公的地方？”
　　他笑道：“偶尔会在此，多半的时间还是在广善库，毕竟东岳庙的事虽近尾声，却还未完工。知道你来，所以才在这等你，想着应该比较好找。”
　　我凝神看着他，笑吟吟道：“八哥哥可别这么说，一点都不好找，多亏上次来认识了个叫‘小景子’的小太监，他带着我来的，要不然，饶是找到天亮也未必能见到你。”
　　他道：“那我倒是该谢谢这个小景子。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可就好找了。”
　　我嘴角含了丝笑，嘴上却不依不饶：“谁说的，没有下次，我可不来了。”
　　走到里间，看到窗户旁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烛火摇摆不定，桌上放着的纸墨迹未干，看来刚才窗户上的背影便是八阿哥在这里奋笔疾书。
　　我侧目对八阿哥一笑，走到桌边拿起纸，低声读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诗句到此，并未写完。我对八阿哥浅淡一笑，说道：“诗名《卷耳》出自《诗经国风周南》。”
　　八阿哥对我微微一笑，说道：“正是。”
　　我拿起笔，蘸了蘸墨，抿嘴一笑道：“只可惜八哥哥没来得及写完，我替你续下如何？”
　　八阿哥含笑点头，站在我身侧看我下笔，“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写毕，我看着纸上的诗，用笔杆轻敲了敲脑袋，自己嘟囔道：“好像啊！”
　　“什么？”八阿哥问道。
　　我笑笑道：“我说写在上面的字好像啊，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人写的，看来这些日子我没白练。”
　　八阿哥笑着，俯下身子握住我的手，于 “吁”字左边“口”中间加上两横，在我耳边轻声道：“应作这个‘盱’，小时候学的诗如今浑忘了？”
　　我由他握着我执笔的手，忙反驳道：“才没有，我还记得师傅讲过，这是首怀人诗，说的是妻子怀念远行为国征战的丈夫。八哥哥写这首诗时可是也在想念着一个人？”我一面说着，一面笑着蓦然转过头，由于两人靠得太近，我的唇畔轻擦过八阿哥脸颊。而此刻他正凝眸看着我，眼中波光流转，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味定定看着他，纤长睫毛下清亮眼睛里是我瞪大双眼看着他的样子。他温温热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我竟沉沦在他的眼眸里无法自拔。
　　等回过神来，我一个激灵，忙一脸惊慌地把他推开，慌慌张张向后退，全然没有察觉已经退到窗边，再向后一步就要撞到窗框。
　　“小心！”八阿哥一声惊呼，话音未落便冲了过来，探出一只手护在我脑后，另一只手大力把我向他拉过去。待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跌进他温暖的怀里，耳边他强有力的心跳清晰可闻，一下一下沉稳急促，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来，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想要把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落回到实处。
　　八阿哥一只手把我环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似乎是在平复着我的心情。他低下头，在我耳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柔道：“你还是这般莽撞，可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想要说与我听。
　　话一说完，他兀自摇摇头，轻笑了下，拉着我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经刚才这两件事，我的脸早已滚烫，眼睛更是四处躲闪不敢看他，他则毫不在意，走到桌前，长身靠立在窗边。
　　我静静坐着，低着头不说话，他亦不语，只能感觉他温柔含着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屋内一时之间安静得略显沉闷，我有些郁郁，却又隐隐有些欣喜，一想到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过了一会儿，八阿哥以手抵唇，微微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小柔，你的字如今瞧着越来越像我写的了。”
　　我“嗯”了一声，听得出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口找的话。于是，转头看向他，原本神色如常的他一看到我看他反倒是急急地移走了目光，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不定。我抿嘴一笑，一向沉稳的八阿哥竟然也有这么措不及手的时候。
　　我看了看刚才与他合写的字，心中融融，想了想看着他说道：“八哥哥你难道不问问我有什么事找你吗？”
　　他看向我，隔着烛光，他脸上的笑温暖的有些不真实，他说道：“你能来找我我就很欢喜，至于有什么事，于我而言那都不重要。”
　　我心里微微漾起一丝涟漪，凝视着他问道：“你等了很久？”
　　他淡淡道：“你既说要来，我便等，你若是不来，我也乐得等下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本来要早来的，只不过走到一半，被皇阿玛叫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去乾清宫觐见。”
　　他一听，有些愕然，凝神一想，问道：“皇阿玛，这么晚了皇阿玛找你有什么事？”
　　我耷拉着脑袋，拿着墨块在砚台里画着圈，漫不经心道：“不止是皇阿玛，我看到随同的还有裕亲王和额娘。”
　　他问道：“皇阿玛都问你什么了？”
　　我回道：“先是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回答说，我在练字。后来皇阿玛又问我，为什么要练字，还问我再练哪家的字。”
　　他摇摇头笑了，轻打了一下拿着墨块画圈圈的手，我一愣，仰头看着他，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替我把袖子挽起来，我这才看到袖摆下沿一不小心沾上了几滴墨渍，他柔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阿玛？”
　　我收回研磨的手，垫着脑袋趴在桌上，随口说道：“我胡诌了一通，说什么修身养性之类的话，我还说我练得是欧阳询的字。八哥哥，你平时模仿的就是欧阳询，我这么说不算欺君吧！”我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看他，他对我宠溺一笑，揉着我的头发，轻声道：“当然不算。”
　　我收回目光，继续道：“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皇阿玛到底因何找我，不会就是关心我日常生活吧。哦，对了，里面还有个年纪跟太后差不多，穿着蒙古贵族衣服的人，她一直在旁边听我回话来着。”
　　“蒙古？”八阿哥小声嘀咕道，忽然正色道：“小柔这个人你可认得，知道她是谁吗？”
　　我摇摇头，说道：“我对蒙古这个亲王那个福晋的一向弄不清楚，好像皇阿玛说她是什么部的福晋，”我费力想了想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塔米尔部，至于那位亲王的名字，太长了我实在记不清。”
　　“札萨克亲王。”八阿哥声音平平说道。
　　“恩，对，札萨克亲王福晋，还是八哥哥知晓得多……”我欣然应道，一抬头，正触上他的眼睛，眼中温柔的笑意消失不见，只余一丝清冷。平日，不管他心里怎样想，面上总是柔和的笑着，从未把他自己真实的想法表露在脸上，此刻这样的表情，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八阿哥很久没有吭声，眉头紧紧的皱着，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凝神望着他，一旁的烛火不安地跳动，忽明忽暗的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探向他的眉心，想要把他紧蹙的眉头一点一点抚平。他慢慢地看向我，神情紧张，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安，他问道：“小柔，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凝望着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不似刚才那般紧张，轻声说道：“不知道，不知道就好。”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复问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起什么？”
　　我不知道八阿哥到底在意什么，回想了一下，对他实话实说：“札萨克亲王福晋一开始随意夸了我几句，到后来我回完皇阿玛的话后，她只说‘皇上的子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各有所长，芊柔公主当然也是如此。’，此外便再无别的。”
　　听我说完，八阿哥的神情才略略轻松一些，看着我微微而笑，握住我轻抚他眉心的手，脸颊贴在我手背上，微闭上双眼，喃喃道：“小柔，我心里很不安，不知道为何总预感会有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我有些害怕，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丝抽痛，轻声道：“八哥哥，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他嘴角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眼睛慢慢睁开，凝视着我认真说道：“小柔，以后在蒙古王公贵族面前，不要显露出自己的才情，我担心他们会有一天从我身边把你带走。”
　　我默默望着他，点点头，低眉浅笑。
　　八哥哥，你放心，我会一直寸步不离待在你身边，用我微薄的力量守护着你。十多年前的雪夜里，瑟瑟发抖的你搂我在怀，你告诉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你可知那时候的我心里亦是一样起誓。
　　虽然如今已经不是年少之时，你已有你的妻，我心里也会有顾念，时而会刻意疏远，你放心我绝不会走离。无论何时，我都在你几步之内。我希望能有一天，亲口对你说出那句你曾经对我说过无数遍的话“别怕，有我”。

　　那晚从内务府回来后，想到八阿哥说过的话，一连几天坐立难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才一点点把揪起的心放回去，安慰自己兴许是八阿哥最近公事繁忙，心神太过紧张了，过些日子便会好的。
　　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深陷一场阴谋之中，竟一时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