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与霜

1、第 1 章

　　当穆陵被几个身着浅蓝色制服的男人带出宿舍的时候天空雨云已经散去可夜晚还是黑的，女生二舍的三层楼道里满是看热闹的昔日同窗对他指指点点。他不做任何辩解，只是神情有些恍惚，目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他停下了脚步，弱小的身板在这一瞬似乎充满力量，驾着他胳膊的年轻警员低声抱怨一句，“徐皓。”穆陵抬起头死死盯着徐皓的双眼，“算了，你也不相信我。”
　　“有什么跟我回局里再说。”徐皓低头点了根烟，感觉那束灼热的目光已经从自己身上离开了，就像没有看到墙上贴的走廊中禁止吸烟的标示，吐了个烟圈，对人群大喊道：“看你MLGB！没他妈看过警察抓人是吗？穿蓝衣服的那个，把你手里的脸盆放下！你他妈敢扔过来我就以袭警的罪名把你一起带走！”
　　徐皓出自本能地挡在穆陵面前，目的显而易见，可是穆陵并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反而是发出不屑地冷哼。路过那个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生身边时，穆陵双目圆睁，大笑道：“你成功了苏晴。”身后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不时蹦出几句咒骂和安抚声，此时女生也顾不上被男生揩油，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般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一名年轻的警员散开人群扶着她走向警车。
　　车里气氛诡异，一路无话，穆陵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好像在观察那些过完圣诞节准备回家的形形色色的路人。徐皓想开口问些什么，“喂。”不理睬让他也没了兴致，忽然，穆陵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随着开启的车门灌进一股强风，打在脸上生疼。“快他妈停车！停车！妈的！”徐皓被这一幕吓了一跳，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跳车的，但……
　　那个跃出警车的人形结结实实地跌在了一辆小轿车的车体上，砰的一声—— 原本正常行驶的小轿车被突如其来的躯体挡住视线，车主被吓得失神，但也赶紧减缓了车速。
　　小轿车已经停下，稀疏几辆车也接二连三的减速，一时间这条窄小的重要道路被堵的水泄不通，后面不知情况的车不耐烦的按着喇叭。车鸣声交织响起，此起彼伏。
　　“头…怎怎么办？”驾驶警车的年轻警员随徐皓下车，小心翼翼地看着徐皓。“怎么办？打120都要我教你？！”
　　穆陵的额头在流血，更严重的是他在与小轿车发生碰撞时，背部首先接触了车体，现在穆陵不时从嘴里咳出鲜血，徐皓怕他的肋骨骨折插进肺里，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凶多吉少……
　　徐皓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安全起见他不敢随便碰穆陵。焦虑、急躁，徐皓来回踱了几圈，他决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了年轻警员的身上：“急救车还没来吗！这群人都干什么吃的！”
　　警员看着自家队长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怯生生的拿起手机再一次拨打了120……
　　穆陵已经醒好久了，刚刚苏醒时周边的白色刺得生痛才又闭上了眼。天际微微泛白，在病房内监视自己的人已经换了，虽然很想趁着最后的夜色开溜，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感受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想到。
　　“苏晴…”呢喃呓语中的名字穆陵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手下意识攥紧久久没有松开，“…苏晴…”穆陵不知道顺着那人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在他手上的是冷汗？还是泪珠……可是他不想知道，一丁点也不想。
　　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把他一步一步推进黑暗，送往地狱……
　　攥紧的右手上的青筋跳动不止，我恨她。那份恨意深深刻在我脊椎骨上，每一根神经都疼痛不已。
　　C市的冬天似乎比其他城市更久更干冷，不过穆陵也算习惯了。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比起出去他更喜欢窝在图书馆，可就偏偏在平安夜出现在闹市区的街头。
　　他刚想跨过这条街道，无奈信号灯上的绿色小人慢慢停下脚步，穆陵只得站信号灯前安静等待。身边的人愈发多了，一对对十指紧握的情侣甜蜜的交谈着。天空中的黑云越压越低，夜间有雨？解决后就赶紧回宿舍吧。变灯了，穆陵紧紧灰黑色的羊毛围巾，跟随熙攘的人流消失在灯红酒绿之中。
　　十分钟后，青年出现在一家大型超市前，他拿着一款老旧的翻盖式手机拨通了号码：“我到了。”穆陵听着电话眉头微蹙，如果只是买那些东西，为什么要自己来大型超市？他没有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淡淡地：“我不是来帮你买东西的苏晴。”
　　“拜托啦穆陵~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东西~”他能想象到电话那边的女生俏皮地冲他吐吐舌头，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怕舍友听到：“而且，你也想事情就这么结束对吧？”“我知道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女孩又大声笑了起来：“咯咯~穆陵你真好，我等你来哦~”
　　嘟——
　　通话被对方中断，穆陵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电话那头传来的急促音节还没有停止。很久，他似乎下定决心，伴着零点钟声和圣诞歌，如释重负地快步走进了超市。
　　坐在返回S大的公交车上，不比平常，此时的车上只有零星几人，穆陵拎着一袋苏晴要的东西找了个靠近车窗的位置坐下，眉头仍锁着。
　　“小兄弟有烟没？”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坐到穆陵前面的座位，扭头讪讪地笑着。秃顶微胖，家境一般，虽然西装革履，可看得出来并不是什么高档货，不然也不用在平安夜加班到凌晨。“哦。”穆陵收回审视的目光，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对方。胖子的微笑也终于松懈下来，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嘿嘿！谢谢谢谢！这不烟瘾犯了，发现烟落公司了！小哥你刚才的表情真是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要赶着杀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一点也不好笑。穆陵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眉心。胖子见对方不再搭理自己，也落得个无趣，转过身去。没多久火光就在漆黑的夜里挣扎着泯灭了，继而传来细小的打呼声。
　　“我到了。”一样的开场白，穆陵这次站在S大的女生宿舍楼门口，“你上来吧~我跟赵阿姨说了，她说只有今天哦你可以上来！”果然他的预感没有错，那片夜空被雨云覆盖，不过还好，了结这件事之后回到宿舍洗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一觉，也许从此之后我就可以毫无负担的……想到这里他唇角不自觉的扬了一下，心情也轻松了些。
　　他踏进女生宿舍跟管理员打了招呼，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专注的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泡沫剧，头也没抬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进去。女生宿舍很安静，小女生很吃洋节这一套，大多都在平安夜随男友出去过夜了。他走到三层，最拐角那间宿舍的门虚掩着，透出柔弱的光线。
　　“苏晴？”象征性地在门上敲敲，“穆陵？进来吧。瑶瑶，能帮我打壶水吗？”柳思瑶对苏晴耳语一二，路过穆陵身边时打量了他一眼，提着水壶出屋。
　　苏晴摆弄着穆陵带来的袋子，无非是些水果零食日常用品，可她仿佛仍在找什么：“穆陵，我一直很喜欢你…”苏晴的声音哽咽了， “我可以和他分手，但是你…真的不喜欢我吗？”缄默半晌，穆陵摇摇头。“哈哈哈哈哈…！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为我着迷，你会不会很不开心？”“是不是不爽到想要杀了我，穆陵。”
　　苏晴不再翻找物品，起身站在穆陵的面前，月光投在她的脸上，那抹笑容看得穆陵脊背发凉。他本能的想要离开，不管现在的结果如何，他要逃走！
　　忽然苏晴握住了他的双手，死死地盯着他，清秀的脸庞有些狰狞：“我会毁了你的，穆陵。”就是那么一晃神的瞬间，寒刃刺进了体内。液体是温热的，可穆陵感觉苏晴的手，还有自己身上的目光，冷冰冰的。
　　“啊——！”那是水壶摔裂在地面的声音，还有女生的尖叫。
　　最终自己也没有逃跑，鬼知道为什么。穆陵坐在审讯室，铁凳硌得他骶骨生疼，他扭动身体想放松一下，才想起自己被禁锢着。
　　“头儿，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杀人！”一个身着便服的警员狠狠地盯着玻璃后的穆陵，似乎自己对对方的仇视比徐皓更甚，“妈的人证物证都在，他还有什么好辩解的？直接扭送检察机关算了！”
　　徐皓没有搭茬，走进审讯室对同事打了个招呼，替换对方坐在穆陵对面。他看到对方蓦地坐直，抽出支烟点上，吞云吐雾间思绪和对面人儿的轮廓愈发模糊起来。
　　被害人苏晴，女，21岁，S大医学系大二学生，据其舍友称被害人生前与嫌疑人有冲突，疑似嫌疑人追求不成杀害被害人。
　　2015年12月24日23时57分，嫌疑人拨打了被害人的手机，通话仅持续不到1分钟，15分钟后他在位于市中心的XX超市购买了水果、生活用品以及作案用的水果刀；0时22分坐上924号公交车返程；0时37分，嫌疑人再次拨打了被害人的手机，这次通话仍不过1分钟，接着他进入女生宿舍。在被害人舍友离开3分钟后回来时，发现被害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嫌疑人站在一边满手鲜血。最终被害人因失血过多，在送往抢救的途中去世。而嫌疑人坚称是被害人抓着自己的双手持刀自杀的。
　　焦躁、疑惑、悲怆。一个是自己深爱的女朋友，另一个是好朋友，局长建议他作为被害人亲属回避案件，可他仍想坚持查案。情感上他当然不希望嫌疑人是穆陵，可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的…穆陵一直夹在他与苏晴之间，他并不是不知道，甚至感受到过无数次穆陵火热的目光，烫到快要将他灼伤。指尖一痛，烟卷已经到底了。徐皓心烦，捻灭烟蒂，抬起头印在眸子里的穆陵仍保持之前的动作，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那尊“雕像”摇摇头，“哦，也是。人证物证都在。那你还在坚持什么？”“我觉得你错了。”“说说看。”
　　穆陵兀自思忖片刻：“有尸检报告吧？”徐皓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了一会儿，将一个牛皮纸的信件夹扔到他面前。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左胸下侧11cm处被刀具刺入形成了4cm的创口，深13cm的刺伤，因刺伤导致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
　　他指着尸检报告说道：“徐大队长，首先，苏晴的伤口右深左浅，右窄左宽，也就是说重心在我的右手或者苏晴的左手上，这说明什么？一，我用右手持刀刺入了她的体内，我是左撇子但也不排除为了掩饰作案。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苏把刀塞进我手里带着我刺伤她。她是学医的，知道哪里是重要器脏，可能她本来想带我刺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但由于我的惊慌，导致刺入了她的脾脏。” 穆陵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徐皓的眉间紧凑起来，“其次苏晴的室友并没有看到是我杀了苏晴，她只看到苏晴倒在地上，这并不能作为人证吧？还有最后一点徐警官，苏晴从来没喜欢过你，她只不过是用‘喜欢你’这一点来测试我的反应。那天她要跟我摊牌，甚至让我去大型超市购买生活用品掩饰刀具，计划在我拒绝她以后带我刺伤她。”
　　“你他妈胡说够了没有？”衣领被对方拽得死死的，搞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穆陵并没有挣脱，他静静地注视着，仿佛从对方眼神中看到除了怒炎以外的东西：“徐警官，我很高兴你有现在这种举动，这说明你很不自信，你不愿意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他感觉领口松了松，微微侧头四目相对：“可你也应该知道，你已经接受了。”
　　“徐警官，我想见我的论文导师江修文。”
　　“噢，你是说穆陵杀了苏晴？”江修文推了推滑落至鼻尖的金丝边框眼镜，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很干净。男人三十出头，身着得体的名牌西服，精明、干练，年纪轻轻便当上了S大的心理学副教授。“虽然穆陵有动机，但我完全不相信他会杀了苏晴。”
　　“动机？你是指他暗恋苏晴却追求不到吗？”年轻的警员提问到，语罢才发现这话在徐皓面前说得不得当，好在徐皓倒也并没太在意。
　　“当然不是。”江修文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徐皓，“苏晴有精神疾病，我曾建议她去市医院就医。”虽然答不对题，但没有人追问。背对着徐皓在书柜上找东西的江修文完全可以预料他脸上闪现的错愕，江修文将两个牛皮文件袋递给对方。“徐警官你们可以翻看一下，但不能带走。我一会儿还有课先去准备一下。”既然对方下了逐客令，徐皓有种预感他要的答案就在这两个牛皮带里。
　　徐皓面前的烟缸已经堆成了小山，烟蒂几乎漫了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苏晴居然真的是自杀，而且她居然喜欢穆陵，她居然真的在利用自己！而且穆陵居然……徐皓感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又燃了支烟强迫自己大脑放空不去思考。
　　穆陵没有等到他的老师江修文，但同时他也并没有在局子里呆很久，不到一天他就无罪释放了。休息了几天便回学校继续读书了，同学倒也没了什么指点，大抵是从哪儿听说了苏晴因暗恋他不成，而设计陷害他的事。
　　两年有余，徐皓交了新的女朋友，生活平淡，只不过再也没了最稳固的三角形，他的生命里少了穆陵。直到他接到了一宗同样奇怪的杀人案。徐皓的女朋友，把从未谋面的穆陵杀了。
　　徐皓再次拜访那名叫做江修文的导师时，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将一宗心理学课题研究的卷宗推到徐皓面前，只说了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