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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看戏看出幺蛾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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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头时,台上又换了一出,是小戏《借靴》,无赖张担要赴寿宴,为了显显威风,特地向好友刘二借一双靴。谁知道刘二推三阻四,一会说他的靴子是请了天下皮匠做成的,不是一般的金贵,一会说靴子要请香祭拜方可借出。啰啰嗦嗦,等张担赶到时,寿宴早就结束了,残羹冷炙半点不留。
看得池座赤膊的大老爷们哄堂大笑,间有几个荆布妇人坐在一边,也被逗得十分开怀,谈论那刘二的老婆真厉害,一听刘二把靴子借出去,二话不说就把饭菜掼地上了。
一个年轻的妇人说:“唉,我那口子要是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便道:“看你低眉顺眼的,不摆出点儿硬气来,难!”
齐观献轻笑,这个顺乐班,别的不行,演的民间小戏倒是不错,这出戏动作颇多,一净一丑手上脸上都有戏,值得一观。若不是字里行间流于市井,说不定也是能搬上宴会博君一笑的好戏。
另一边包厢,裴善婧听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訾语,皱着眉头说:“怪道达官贵人都不爱看这时辰的戏,原以为只是伶人技艺不精,却原来这样粗俗。”
裴六姑娘耳朵捂了又放,道:“又不是第一次来看,不过,今天这场的确十分浅陋,观之无益”
裴善婧赞同,“说得是,外地来的戏班,就是不知轻重,上不了台盘的玩意儿。”
他们这边两个姑娘忍得难受,齐观献却是逍逍遥遥地看完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他抿了一口茶,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时二楼人声鼎沸,不时听见有人进进出出的动静,已是晌午,这出《借靴》演完,便是压轴好戏,顺乐戏班拿得出手的十八般武艺都得使上。
戏班一天的戏码和伶人的安排,早就提前张贴在门口了,是以裴善婧知道,接着是折子戏《鬼辩》,是《红梅记》里经典的一出。名唤高庆筠的戏子主演李慧娘一角。
真新鲜!裴善婧想,她长到这么大了,还从没见过女鬼戏,不管宫里家里,各种宴会上,这一类都是禁忌,来来回回都是仙仙神神菩萨观音,委实单调。
高庆筠刚一出场,底下那群大汉就手舞足蹈起来,一边叫好一边喊她的艺名,差点儿没把戏园的楼顶掀翻。
裴善婧怒道:“什么教养,乱喝彩,太没品了。”
相反,艺伶高庆筠却是淡定无比,她这些年冲州撞府,村头草台,城郊神庙,比这儿人多十倍的阵仗都见过。她只需演好自己便是,二楼官座上的大爷们才是她要取悦的。
她头系红纱,轻悠悠地荡到台中,两条水袖搭在饰演贾似道的净角颈边,满是恨意,阴测测地开口:“贾贼!”连翻两圈做成随时取人性命的身段,台下又是一阵叫好。
她错眼抬头望向二楼下场门的官座上,她看得真切,齐观献分明是皱眉不喜的模样!
她心焦,却不得不顾眼前,被“贾平章”一把推开,恶狠狠道:“唗!贱人这等无状!”她退了三四步,双手立在背后,挺胸念道:“在生时贱,死后也不分贵贱了。
”
裴善婧看入了迷,她见那李慧娘与贾平章针锋相对,李慧娘虽然成了鬼,可看样子,竟隐隐有被贾平章压住的势头。哎呀贼官真是可恶!她气得喝了两口勉强入喉的茶水,瓜子仁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
裴六姑娘则是又气又叹:“这李慧娘太有胆色,说得好,都被你逼成鬼了,谁还论什么人间尊卑。就是,啧,哎呀,就是她实在弱了些,急死我了,你倒是取他狗命啊!”
贾平章手持宝剑,正是前日砍死李慧娘的那把,他威胁:“再在此胡缠,我就把宝剑又砍将来了。”
李慧娘讥讽:“人只有一死,那有两死。”她手上动作虚指宝剑,叫它不由贾平章掌握,砍不到她这边来,耍得贾平章拿剑满场跑。“好叫你手提着三尺剑只在空中晃。早知是这般的伎俩,休再把威怪逞势虚张。”
裴善婧这回紧张得瓜子仁都抓不住了,死死盯着那把杀人的宝剑,听到贾平章要李慧娘把裴生引来杀了,丢掉了在外矜持的淑女风范,破口骂道:“狗官,她就是多看了裴生一眼,才被你杀了,现在又想利用她害裴生,真是岂有此理,无法无天了!”
还好贾平章直唤管家婆和十院歌姬,干叫了好几声也没人来救他,李慧娘半靠在他身上,贾平章腿站得直,腰板却快弯到地上了。
李慧娘唱道:“再请你认咱们半晌,咱待把血头颅一撞。方始信李慧娘做鬼强梁。”撞到贾平章之后便下场了。
贾平章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倒在台上,裴善婧听得清楚,分明“啪”的重重摔倒声。她“哇”了一声,心说这净角真卖力,练成这种功夫,只怕腰背上一点好肉都不剩了。
她以为演完了,谁知道贾平章噌的一下坐了起来,她急喊:“怎么还不死啊!”
贾平章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连忙演作掘开牡丹根视探李慧娘尸体的模样,惊呼:“原来面色如生,衣裳不毁。院子,快买棺木重葬她,待我生日念经超度他便了。”又念了四句下场诗,整出戏才算完了。
裴善婧不可置信,她以为那害人不浅的贼官被杀死了呢,却原来是鬼魂托梦罢了,结果还是活得好好的,说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她自顾生了会儿闷气,又自言自语:“罢了,台上台下我分得清,净角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
她吩咐巧喜取一钱银子,直接送到台后厢房,打赏那名净角。
巧喜领命,接过钱出了包厢。
裴六姑娘道:“刚才那出戏真是惊心动魄,我这心起起落落好几回,恨不得替李慧娘上去结果了贾平章。”
裴善婧笑道:“你要上去了,那可是真要命了。”
“我不过说说罢了,当我是那种分不清的人吗?唉?对了,巧喜去了有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回来。戏台也是,这都等多久了,下一出呢,也该上了吧?”
裴善婧心头一紧,“不会是巧喜闯祸了吧?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背后响起了巧喜气喘吁吁的声音,“可算回来了,姑娘,厢房那儿乱成一团了。”
“发生什么事了?”
巧喜解释:“下一出不是那个陈丽筠的戏吗?”
裴善婧点头,“是啊,她演《雷峰塔》《水斗》一出,白娘子,有打戏呢!”
“还不知道看不看得成呢!”巧喜急得跺脚,“我进厢房的时候还好,把钱送到了,正准备出来呢,就发现他们闹起来了。”
裴六姑娘来了兴趣,“闹?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本来陈丽筠就该上台了,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演,我听她的意思,说是她金主早来了,这会要上去陪他呢,没工夫演劳什子戏了。”
双雪在旁边插了一句,“还有这种人,牌子都挂出来了还敢罢演,她是想把整个戏园的人都得罪个遍么?”
裴善婧趴在栏杆上,妄图透过下场门的帘子看出点明堂来,只可惜任台后风云诡谲,台前依旧没人出来主持。她正想收回身子,却看到对面厢房,那个一身藏青的男人倏地起身,紧接着他的身影就出现在楼下,穿过了池座,步履匆匆进了厢房。
裴善婧心头蓦地一紧,不是吧,巧喜口中所说的那个金主,就是他?所以他才心急火燎地跑去收拾烂摊子?不然瞧他贵公子的模样,至于屈尊去后台吗?官座里坐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谁要想点一两个女伶作陪,那都是直接把人招到跟前的,压根儿不用麻烦自己亲自去请。
她泄气地想:原来这等好看的男子仍旧靠不住,和女伶乱搅一通不说,还把戏园子搞得乌烟瘴气的,连带着她看戏的心情都受了极大的影响。
白瞎了她辛勤筹谋的计划,通通见鬼去吧!
台后厢房却是另一番景象,与她臆测的完全不同。
厢房里人仰马翻,十分焗闷,齐观献一把扯开扇子,高声喊:“不想混了是不是,人呢?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闹哄哄的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齐观献看得清楚,所有人都围着陈丽筠打转。他气打不过一出来,连忙让班主上来。
班主告了罪,说他已经安排好后一出的先顶上来了,只不过伶人们化好了妆,还没来记得穿行头罢了,很快就能上台。
齐观献颔首,“好在班主你是个经验老道的,只是这种小事,不应该拖延这么久,我听楼上楼下可有不少抱怨声。”
班主连声说是,担保以后不会再犯。旁边戏园老板也说戏园子才起来,经验不足,以后更加严以律己,绝不做自毁招牌的事。
齐观献急上火的脾气才算消了消,其他人见齐观献来,溜的溜散的散,转眼间只剩下班主和戏园李老板,以及刚才吵闹的源头——陈丽筠。
齐观献乱中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看向一直站着没动,满脸不服气的陈丽筠,叫道:“你——过来!”
陈丽筠踯躅,半天没迈出一步。
齐观献脸色阴霾,一场雷电风雨仿佛要在厢房中爆开。
班主急了,忙把陈丽筠推到人前,“大人面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吗?还不快告罪!”
齐观献翘起二郎腿,他面容俊雅,身姿颀长,平常人做来缩手缩脚的姿势,却泄露出三分风流雅意。他来回把玩了几次扇子,“唰”地一下将扇子飞出去,正好甩在陈丽筠脸上。
陈丽筠抱头蹲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班主和李老板想上前查看,却被齐观献一个眼神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齐观献拿扇去抵陈丽筠的下巴,比她抬头,沉声道:“我看看……哦,不过显了道红印子罢了,不消两天就没有了,这也值得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