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的错觉》秦阿由

1、01

　　如果一个和你认识3年但你们的关系仅仅停留在点头之交和习惯性礼貌的人，突然开始和你拉近距离，你会有什么反应？
　　……接受吧。
　　如果这个人是和你3年同住一个屋檐下又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呢？
　　总感觉很诡异。

　　自从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起，方小方对我的话就明显的多了起来。
　　对比之前他一年和我说不超过十句话的纪录来看。
　　我左思右想，觉得这是我和他将要身处同一所高中的结果。他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模范学生，可能不希望自己的高中生涯有什么污点。硬要说的话，即将介入他中学生活的我就是一个。
　　“小三上位的继母带来的女儿”，我偷偷替他为我自己下了定义。
　　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他，也不讨厌他冷淡地对待我。如果有哪个女人作为小三逼得我生母跳楼自杀然后再成功上位，我一定要把心中的愤怒与痛苦加倍奉还到这个女人的孩子身上才好。
　　而方小方，只不过是尽量避免见到我、尽量避免和我说话、尽量避免和我打交道。他甚至能够允许我的房间就在他的对面。他也从来没有和我母亲产生过任何矛盾。他避着我们两个。他父亲不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假装我们同样也不在家。
　　并且，方小方长得真的很好看，就是我理想中的男朋友的形象。清逸俊朗，又克己少言。他身上总是流露出来把一切都看的很淡的气质，仿佛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什么也影响不了他。
　　我曾有一次见到过他笑。那天他站在露台上打电话，突然笑了起来，嘴角稍稍弯出一个弧度，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眼睛里漾满了温柔的笑意。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突如其来的脸红心跳。
　　每当我对他产生些许的旖念时，我都非常唾弃自己。我和我妈妈是不一样的，我也想做一个克己又冷淡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就像方小方那样。

　　“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不会和别人讲的。”晚饭时，我对方小方说。
　　我们正在一家高级的西餐厅里。妈妈和方叔参加宴会去了。平常这种时候，我和方小方都是各做各的事。然而今天，他主动提出要带我出来吃。
　　“讲什么？”方小方抬起眼睛从对面看我。他正动作优雅地切牛排，骨节分明的手在灯光下白皙修长。
　　“就是，”我突然退缩了，所有有关这些事情的话题从未被公开的提起过，“我是你……呃……”我以耸肩来结束对我尴尬身份的解释。
　　他轻而易举就懂了我的意思：“为什么不能提？我没觉得有什么。”说着，他在灯光下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完全不同于露台上那次的冷淡礼貌的笑容。
　　还是不要提比较好，我在心中下了决心。
　　“怎么会这么想？你就是我妹妹啊。”他偏头望着窗外闪耀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随他的目光望去。天早就黑了，我们处在高高在上的大楼里，低头能俯瞰小半个城市的景致。温暖的橙黄色光芒星星点点，在漆黑的夜幕里跳动着连成一片，蜿蜒远去。
　　它们象征着城市的繁华，可它们却使我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一阵发冷的孤单。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来到方家后那些精致的日子。在方家的每一天都和这城市里的夜景一样辉煌，绚丽。我穿着美丽的衣裳，吃着精巧的食物，住在如同宫殿一样的家里，举办宴会的时候整夜灯火通明，我的妈妈就像女皇一样打扮得体，笑容灿烂，还深受国王的喜爱。而我，却好像总是被高高吊起，隐藏在天花板后面，浸在寒冷黑暗的夜空中俯视着所有灿烂美好的景象，那些既不属于我，而又不真实的景象。
　　方小方也会和我一样吗？我不知道。毕竟，他本是就是其中一盏耀眼的明灯。
　　“其实，你不说他们也早就知道了。”他似笑非笑地说，同时举起酒杯。
　　“哦……是啊。”我低下头，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考虑不周而羞愧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在方小方面前，我似乎只有低头的份儿。

　　晚上回到那个又大又冰冷的宅子里，方叔和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径自回到黑乎乎的房间，跳上宽大的床，把被子拉过头顶。
　　佣人们已经回家了——自从妈妈嫁到方家后，他们雇的佣人比原来多了一倍，但妈妈执意不留任何佣人住宿。八点一过，热闹的房子里就会突然空荡下来。我意识到只有我和方小方两人在家，一阵不平常的感觉漫上我心头。
　　正当我努力把这些思绪赶出脑海时，我头顶上方的被子被拉开了。
　　方小方正低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
　　“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喝点牛奶再睡。”他的声音很平静，明亮的眼睛中也并无什么其他的情绪。我幻想中的流淌在卧室里的热烈气氛一下子就不复存在了。
　　我爬起来，他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好，谢谢。”我接过他手中的牛奶。
　　他站在一旁凝视着我。我别无他法，大口大口地吞下冰凉的液体。
　　“晚安，不知道你睡了，才来打扰你，真是抱歉。”
　　他转身出门，房间又剩下我一个人。

　　“你那个哥哥听上去像个神经病。”冷气十足的KFC里，乔希一边笑着，一边吃了一大口冰淇淋。
　　“嗯，我也觉得。”我注视着窗外烈日炎炎的街道随口说。
　　“是吗，我一直觉得你崇拜他崇拜的要命。”她又挖了一大勺。
　　“有吗？”
　　“嗯。”她点点头，“方小方考了年级第一啊，方小方竟然是学生会会长啊，方小方居然会拉小提琴，方小方打篮球拿了个奖杯……你不整天和我说这个吗？还说一定要和他一样优秀。”她抹了抹唇边的奶油。
　　乔希，这个短头发的瘦小女生，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玩伴。妈妈嫁到方家后，为了使她女儿就读的学校能与她的身份相匹配，把我转到了一所塞满了有钱人家孩子的私立学校。那里素来以只有纨绔子弟和互相攀比的家伙而声名远扬。乔希和他们不一样。她的母亲是一个高级□□女，她上那所学校是受了一个金主的照拂。“我妈妈希望我能像她一样认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然后以她的方式挣钱。”我还记得她讲起这些时脸上一脸不屑的样子。
　　其实我的妈妈也并没有比她高贵多少。我们两个就像那所学校的异类。我和乔希总是小心地贴着昏暗的走廊边上走，因为我们都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唯一可惜的是，我们不会再上同一所高中了。她的志趣从来不在学习上，她觉得地下乐队的吉他手的身份比较适合她，可她也没钱买吉他。她妈妈过着很奢侈的生活，而她只能寄宿在那个声名狼藉的学校里。
　　“我高中不想上了，真的。”我们走出了KFC，一股热风迎面扑来，“我没你会学习，也天生不是那块料。”她把一块口香糖塞进自己嘴里，嚼的吧嗒吧嗒响。
　　“那你将来要做什么呢？我觉得当吉他手养活不了你。”
　　“我很好养活，那是我唯一想干的事。”乔希被太阳照得眯起眼睛，往下按了按帽檐儿。
　　“小乔？”我们身后有声音传来。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乔希，她很快转过身去。叫她的是一个穿着黑T恤的男人，瘦瘦的两只胳膊在袖管外晃荡，油腻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可乔希就像看见亲哥哥一样：“阿泽？好巧啊，你也在这儿！”
　　“嗯，见个朋友。”叫阿泽的人只抬起一边的嘴角，痞笑着，“这你朋友？”
　　“嗯。”乔希回头看我一眼，拉住我的手。
　　“一会儿等我办完事儿一起去玩儿啊，晚上我们乐队有演出，就在原来那个地方。”阿泽向前走近两步，上下打量着我俩。
　　乔希看我一眼，是我与商量的意思。我小声说：“不是约好了参加签售会的吗？”
　　“哦，嗯。”她短促地应两声，又把头转向阿泽，“我要陪朋友，这样吧，我晚上直接去那儿找你，怎么样？”
　　“行啊，徐三少还等见你呢。”阿泽笑着摆摆手，扭头走了。
　　“什么徐三少？你晚上要去哪？”他刚走我就问道。
　　“你记得我跟你讲我有次周末没回家吗？”乔希拉着我边走向图书大厦边说。
　　“哦，不就是那次你开始想玩地下乐队的吗？”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这段发生在上学期的记忆。
　　“嗯，没错。带我去的人就是那个徐三少。他有家自己的酒吧，阿泽他们是那里面表演的。”
　　“你怎么认识他的？”
　　“谁？徐三少？”
　　“对啊。”
　　“他是咱们学校的呀。徐燃。”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我以为你在这学校只认识我一个人。”我开始感到震惊了。
　　“我们去年就认识了，我没和你讲吗？”
　　没有。
　　我并不想多打听她是如何和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男生发展了一年多的友情，在那些有关属于和背叛的小细节上斤斤计较。和哪些人交往是她的自由，是否让我知道也是。尽管我们非同一般的好，可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你来吗，晚上？”沉默了一会儿，乔希问。
　　“干嘛去？”我们两个此时已经走到了签售队伍的末尾，这是一个人气漫画家办的，我和乔希都很喜欢她的漫画。
　　“去酒吧啊，看阿泽他们演出。”她说。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我总是习惯性地拒绝所有对于平常孩子来讲可能出格的所有活动。虽然没有人在意我是否留在家里学习或是跑出去玩耍，但我还是想要过一个普通孩子的生活。就像我以前有过的那样，受到父母和老师的管束，口袋里的零花钱也总是制约着我的行动。现在这些束缚都不存在了。乔希总因为这个笑话我，说我“像最愚蠢而又克制的教徒”，她从来不在意这些，就算她其实也不怎么出去。我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和她能平等交往爱好相同又同样爱玩的人。
　　或者她早就找到了，只是我不知道。
　　我突然很想看看分散了乔希一部分心思的她的新朋友，和她十分热衷但我却一窍不通的地下乐队。
　　“嗯，我去。”我低声说。
　　“太好了。”她高兴地抱了我一下，“八点半在我家门口见好吗？那里离酒吧比较近。”
　　看着她笑容洋溢的脸，我对刚才那些酸溜溜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愧。

　　我回家的时候刚好赶上晚饭。今天的晚饭比较正式，因为方叔也在家。外面的夕阳还没有落完，余晖把云彩染成金色，有些昏暗的天空依然泛着淡蓝色，混杂在橙红色和深紫色。我爱极了这样的晚霞，从更加昏暗的室内看去，简直是最美的景色。可是其他人似乎都无法欣赏，餐厅那盏水晶大吊灯已经打开了，明亮的黄色光线使人再没心思驻视窗外。
　　方小方和妈妈都已坐在长桌边的两侧，方叔位于主位。看到我进来，妈妈用埋怨的神色嗔道：“你差点就迟到了。快洗洗手吃饭吧，又去哪里疯。”
　　在方叔面前，她总是一个慈爱又注重管教的好母亲。
　　“别责怪孩子了，这个年纪，总是爱往外跑一些。还说孩子，你自己不也吵着要度假吗？”方叔说着，抚上妈妈的头，眼神里尽是宠爱。
　　我忍不住去看方小方对这一切的反应，但他只是专注地盯着佣人摆上来的汤碗，面无表情。
　　“还是当哥哥的要乖一些。”妈妈握住方叔的手，把它带离自己的头，改放到餐桌下面，“我看方小方从来就没有玩的不回家过。”她又对方小方笑道：“以后可要多管管小时，让她像你学学。”
　　方小方向来不拆穿这场母慈子孝的戏：“我会的，我作为哥哥，本来就有义务看好妹妹啊，妈妈放心。”他笑的灿烂，叫起妈妈也毫无违和。
　　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家。
　　我想方叔也是这么想的，他笑的更开心了，还说要喝一点酒。
　　我也忍不住受气氛感染，要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了。

　　八点钟，我打扮妥当。身上穿的Miumiu的衬衫和印花长背心是妈妈不要了的。那衣服夜店风格太过明显，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驾驭它们的年轻的气质。
　　“你要去哪里？”我刚打开门，就看见方小方从对面的他的卧室出来，手里端着空水杯。
　　我这样子，显然不像要待在家里。
　　“晚上有点事。”我尴尬地笑着，底气不足的说。
　　“今天晚上阿姨刚刚叫我要好好管教你，让你不要出去玩。”他倚在门框边，竟然如此说道，还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抬头看着他存在于眼中的真真切切的笑意，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可是……可是你明知道那些话不是真的……”我低声说。
　　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是啊，不是真的。”他冷冰冰地重复道。
　　妈妈的歌声和琴声从楼下传来，她和方叔现在一定呆在客厅。因此要想出去，就要穿过餐厅从侧门离开。那是佣人们出门的地方。临睡前，妈妈会仔细地把那里的门别好，这样就算有钥匙也无法从外面打开这扇门。因此，如果不想在外面过夜又不被他们发觉我曾经离开过，我就要在他们入睡前回来。
　　“我得走了。”我说。
　　他慢悠悠地走过并不宽敞的走廊，在我面前站定：“可是那些话，我们都得当成真的，妹妹。”
　　被他这么叫出来的妹妹，真是古怪极了。
　　我抬起头望着比我高一个头还要多的他，并不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方小方从来不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算了，等我一下。”他突然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干嘛？”
　　“看好你。”他回头露齿一笑，将我关在门外。

　　“真不敢相信你把他也带来了。”乔希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同样也不敢相信，方小方竟然如此随心所欲地对待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可是他连解释都不用给就可以跟在我后面，而我连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他大概也知道我有点害怕他吧。现在看来，他很能拿捏我。相比2周前还对我一句话不说的方小方，眼下的方小方更令人费解。
　　我们三人穿梭在昏暗的小巷里。我和乔希都穿着膝盖以上的裙子，换过衣服的方小方穿着合身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他看起来像我们三人中最循规蹈矩的一个。
　　“小心车。”他突然伸出手把我从路中间拉到一边，一辆摩托车从我们身后驶过，分开了我和乔希。
　　直到他放开手，我还在回想那光滑冰凉的感觉。灯光下，心跳没由来地快了两拍。

　　乔希喜欢的是疯狂而又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从刚进酒吧那一刻，我就不情愿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音乐方面，我们可能不会有共同语言了。
　　刺眼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个不停，夹杂着绿色和紫色，刺激着我的视网膜。人们随着音乐而沸腾，有节奏的摇摆。
　　“我看不清路……”每当闪烁的灯光突然暗下来，我都只能停下在人群中穿梭的脚步。而亮起的时间又太过短暂，让我找不到早已如鱼得水的乔希。
　　有些头晕。
　　那灯光刺激的不仅是我的视网膜，还是我的大脑。
　　人群都要变形了。
　　“这边走。”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我的，方小方冷静的声音让我找回了些许的理智。我顺从地被他紧紧拉着，穿过拥挤的人潮。
　　他们真的要变形了吗？我努力把视线集中在一两张面孔上，那些扭曲的面容，在黑暗里早就不像人了
　　当我们终于跟着乔希来到后台时，我都要吐了。
　　“你还好吧？”方小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正在拼命地大口喘气。后台没有前面那么多人，空气也要好一些。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应。”他好像偷偷地笑了，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揶揄。
　　有人朝我们走来。我不想让别人看出这一点，只好将头埋在方小方的胸前来恢复平静。这里都是令我不安的陌生人，相比之下，一直拉着我的手的方小方是那么亲近。
　　他抬起了手臂，把我搂进他的怀里。
　　“阿泽，我来啦！我朋友也来啦！就在……”我听着乔希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戛然而止。
　　我立刻离开方小方的怀抱。头晕已经被脸颊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热度所取代。
　　我这是在做什么？
　　“还带了男朋友啊。”阿泽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
　　我和方小方都没说什么。
　　乔希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又有人过来：“小乔！”
　　“小燃！”乔希回头。
　　都叫“小燃”了？乔希也只是叫我“小时”而已，我叫她“小希”。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徐三少。他慢慢走过来，然后，我看清了他的脸。
　　我认识这个人。
　　他也认出了我：“哈，小乔的朋友，原来是你啊。”
　　我咬紧了嘴唇。
　　小燃，小燃，大名鼎鼎的徐三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