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相及》箬雯

1、你干啥摘我家樱桃

　　我很庆幸，我是个医生，可以选择一个不怎么痛苦的离开世界的方法。

　　我的眼睛已经很难睁开了，呼吸也渐渐平稳安静起来，我大概还可以意识清醒十几分钟，然后就会进入睡眠，再然后和这个世界说拜拜，很好，很轻松。唯一的心愿是别出现“走马灯”一样的我的一生。可这个心愿就如我过往的无数次祈祷一样，无法实现。

　　“陈楠！”

　　有人在叫我，我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真实，那声音好像来自很久之前的过去，那是四年级儿童节放假之前，学校的一次大扫除，我耀武扬威使唤别人，自己啥活都不干。我的班主任在后面叫了我一声，我赶紧抓了一块抹布，装作在擦桌子，头也不回。

　　老师走过来，拍我肩膀。我美不滋的转过头，顺手擦一下汗，假模假式的问是什么事，其实心里早就有数。

　　“你妈妈刚才过来找我了，要接你去姥姥家，晚了怕赶不上车，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

　　今年六一在星期日，学校破天荒的慈悲决定连着周一放三天的假，我肯定要回乡下看姥姥，早在意料之中。所以我一脸害羞的和老师说完谢谢再见就出了门。然后和爸妈去了车站。

　　破旧的汽车里，汽油的味道呛的我晕乎乎的。我打开车窗吹风，看见太阳落山时候天空的云霞甚是好看。

　　到姥姥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农村人睡觉早，有的人家已经关灯了，就剩几个小媳妇还在外面闲聊。我从车上下来，她们就笑着打招呼。夸我漂亮，说我聪明，摸我脑袋，亲的跟自己孩子似的，我一脸谦逊笑容，心中都是骄傲和自满。

　　我从来都是大人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是第一，长得漂亮又白净，尤其是眼睛，水灵灵的。而且我体育很好，运动会破过校记录。而我的家庭也是所谓的“别人家”。父亲在政府任职，母亲是护士。城市化一开始，我家就住上了楼房，和这些在村子里生活，没怎么去过城里的人根本就没啥比较的必要。摸着摸着，我有点烦躁，我都已经到她们的胸口那么高了，还摸我的头，我觉得有点不尊重。远处看见姥姥正在大门口张望，我身子一扭，钻了出去。笑着奔向姥姥。

　　进了院子里，我就看见了那两棵大樱桃树，已经挂了红樱桃。姥姥拉着我的手，让我进屋去，我忍住摘樱桃的冲动，跟着她走进低矮的土房。一桌子菜摆在圆桌上，舅妈有点不情愿的端盘子端碗，尽量乐呵的和我说话。我不喜欢这个胖胖的，有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女人。因为她理直气壮的住在新房子里，把姥姥单独撇在这里。我也很讨厌舅舅，那个很能赚钱也爱赌钱的高瘦男人，他的眼珠总是往外凸的，让我觉得他总想打我。这个空气里有淡淡的家禽味道的村子里，姥姥和樱桃树是我唯一的回来的理由。

　　吃过饭之后我想和姥姥走走，可她虽然乐意，但好像腿脚不舒服的样子。我懂事的提议在院子里坐着说说话，姥姥一脸开心的端出一大盆樱桃，我坐在她的旁边一口一个，酸的，可我特别喜欢。

　　那是1997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天上的星星像一张大网笼着这个村子，晚上的风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我坐在姥姥身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她一脸笑意，宁静的出奇。我一直以为这一幕只有我会永远铭记。却没想到，多年后，这竟然是两个人的最美好的回忆。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是三好学生一样的孩子，在假期的第一天写完作业是一种天职。

　　农村人起的早，她们在三四点就开劳作。我毫无羞耻之心睡到六点吃早饭，然后搬了张桌子，一副好学脸的在窗口背课文。双目平视前方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一群孩子从我家大门前跑过，在这堆鼻涕和花脸之间，我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他穿的是很白很白的布鞋。格子衬衫和下面的牛仔短裤是在这个村子里看不到的搭配。我几乎一瞬间就可以肯定，他和我一样是“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望着那两棵大樱桃树笑了。我在窗口看着那张脸，有些不自在的撇撇嘴。他那种长相是不是更帅气一些啊！

　　下午的时候姥姥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给鹅打草，鉴于上午我一直有道奥数题没想出来，所以我很认真的拒绝掉。姥姥转身一个人出去的时候我忽然有点后悔，我如果出去打草的话也许会碰到上午的那个男孩呢。看他的肤色就知道，他肯定很喜欢到处乱跑。

　　我坐在桌子前面想题，好不容易有点灵感，就听见院子里有簌簌的响声。农村人习惯日不闭户，莫不是进了贼？抬眼一看，“不同的人”正以不同寻常的姿势两脚蹬着树，一只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摘我们家樱桃。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管他是不是“不同”了，眼睛里就只有他那一裤兜的樱桃。气运丹田，我颇为英雄的一声断喝：“你干啥摘我家樱桃！”

　　本以为这小贼应是落荒而逃，谁知他轻盈的蹦下来，走到我面前。他一走过来我才发现，他真的很高，比我高了半头还多。我的身高已经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而他更甚。
　　他，该不是要打我吧？我心中暗自掂量自己的胜算。

　　走到窗口他从裤兜里拿出一把樱桃，隔着窗放到我桌子上，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哈，这是摘给你的。”他看我一脸疑惑又补充说，“以后想吃就喊我，我叫许北海。“

　　我更蒙了，这是我家的樱桃，我吃干啥要喊你？

　　他挠了挠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示意我把耳朵贴过去，然后悄悄说，“我不会嘲笑你残疾的！”

　　妈的，智障！！！！

　　我人生第一次说脏话，是对一个只认识不到一分钟的人，我无力表达我当时的心情，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祈祷千万别再让我遇见他。

　　可就像之前所说的，我的人生似乎没有哪个祈愿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