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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好的告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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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叶修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必须24小时依靠氧气瓶呼吸,报告上显示他开始出现呼吸急促、干呕、咯血、极度疲乏。除了胸腔引流管,他还需要每周做一次腹部针管引流,以解除因癌症产生的几乎腹部积液的严重压力。
待到三月最后一个星期,肺癌向他的脊柱,肝区及整个肺部蔓延,他只能缓慢地挪动,明显很不舒服。他的下肢肿的厉害,皮肤绷地紧紧的。他说不了一句话,往往中途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双眼已经不能视物。
大限已到。
我摸了摸有点刺痛的胸口,病房的医生们决定在四月一号早上八点进行手术,这个手术可能让他马上失去生命——他现在极为虚弱,可能撑不过去,反之能让他再多活上一两个月。
叶修决定接受手术。而我,作为这个医院的神经外科实习生,所要做的就是拿着要给他的知情同意书,获得他同意手术的签字。
我靠近病床,详细地解释了所有的手续以及这之后会发生什么,然后执起他的手,慢慢放在签名栏那里。仅仅两个字,他写了很久,字也歪歪扭扭。我听到身边前辈的叹息声。
“手术治不好你的病,也不能纠正瘫痪,也不能使你回到过去的生活,你冒这种风险不过是追求一个幻想。”前辈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话哪怕是我来看也是极为无情的,这种告知真相的话语让我对前辈第一次心生了不满,对于一个虚弱至此的病人,太过于尖酸刻薄了。然而哪怕这样,我心里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一个事实——前辈无法劝说这个人更改他的想法。
“知……道。”虚弱至极的声音迫使着(或者说自愿?)前辈俯下身,他的耳朵几乎要贴紧他的嘴边,才能听到那些话。
“你不知道!”我再一次听到前辈的怒吼声。
“呵。”和第一次见面就听到的令人欠打的“嘲笑声”,事实上这个嘲笑声甚至退化成呻吟,他没有力气把话说的强而有力。“叶秋…希望…呼”我学着前辈凑了过去,“…我不…希望…他…呼…认为…自己…呼…害死…了…呼……我…,我…早已…做好… 呼…呼…准…备…了。”
“做你妈个准备,你还有能力撑下去的。”
前辈说的话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这并不是一次挽救生命的手术——也许能发生奇迹,更主要的这不过是一次让他见证深爱之人死去的手术。
叶修勉强扯出一个嘴角,笑了笑,不再回话。这次的谈话注定失败了。我收过那份同意书,尽量平复我的心情,“待会我们还要完善下术前的其他手续。”我想,这次平复是失败的,因为我的声音已经带着点哽咽,简直把我所有的心情暴露在他的眼底。
可是没有人责备我,我感觉更加难过了。
至于叶修的那句话,请原谅我把它扩句,但是我想大概是,“叶秋希望我接受手术,虽然他没有直说……我并不希望他直说,我知道这次手术的结果,我能够坦然地去面对死亡,同时也不想要我的弟弟,在未来有‘是我把哥哥害死了’的想法。”
他什么也没对前辈说,虽然前辈好像一直在等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叶修即将离开,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我有点生气——莫名其妙的——不满地说道。“叶修前辈,这是最后了,你如果有坦然面对死亡的觉悟,就请把所有应该说的说完。”
我不承认我只是心疼我的前辈,我为我的前辈感觉不公,他不辞辛劳——我从没见到过他这么亲力亲为过——照顾了叶修两个月,只不过是想听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回答。
“也许你认为这样是照顾他的想法,但是我只是想说你这是自私,因为你不愿意背负这种罪恶感活下去。”
“你的…呼…实习……生…呼…都……帮……你…呼…说话……有你…呼…的……大眼……”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鞠了个躬就离开了,我的内心有一种准确的预测,前辈一定能得到叶修的回答,也许是一句“我爱你”,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话,应该是更加往上的,超过这一切生死的回答。而凭现在的我无法推测出来,甚至于在我接下来的一生,我都没能将他推测出来。
四月一日早上七点,我叫醒了叶修,帮他换了衣服,服侍着他完成最后的事情,他的感觉比昨天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相反,我开始对进入那个手术台感到恐惧,那么前辈呢……他是否会更加恐惧?这是他最爱的人,而他即将在那个冰冷的手术台——不是什么鸟语花香的地方——见证他的死亡,或者说,用那双手……
我不敢想下去了。我听很多前辈说过有些人在无法救助自己深爱之人后再也无法执刀,甚至有人患上了抑郁症。虽然我明白王杰希前辈是绝对不会发生上面任何一项的——好吧,也许。
“别哭啊……小姑娘。”他缓慢地说道,前辈已经站在我的旁边,我惊讶地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斗志——我尊敬的前辈并没有屈服于这场注定结局的战斗。“我的死亡,并不代表……医生……呼……的失败,它再正常……不过了……也许它是我……们的……敌人,但是也……符合……事物的…呼…呼……自然……规律……而对于……你面前的……我,这也是……真理……加油啊……小姑娘……”
我终于哭了出声。
”闭上你的乌鸦嘴,叶修。“
”你又……凶我了。“
”我特么叫你闭嘴!“
于是他真的没再说话了,大概是从那些话语里面看到了一个面临崩溃的灵魂。
出乎意料的是手术成功了,前辈的确是个天才,在经过九个小时半的努力,我们切除了侵蚀他脊椎的肿块,用丙烯酸粘合剂重建了椎体。
但是他一直没能从手术中恢复过来。他住在重病监护室,开始出现呼吸衰竭,系统性感染。丙烯酸粘合剂引起了内出血,每一分钟他的病情都在恶化,最终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在向死亡走去。
在四月二号凌晨两点,叶秋看完了那封留给他的信,并且告诉了医疗组,我们可以停止“治疗”了。那位拥有干净声音的人,即将回归天际。
我的任务是去除维持叶修生命的呼唤机,我的前辈跟我一起走了进来,满目通红。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十几个小时没有入睡,还是生理性地流泪(人在极度悲痛下会无意识流泪)。我调高了吗啡静脉滴注,以免他缺氧,我希望在最后这一刻,他能听见前辈的说话。我取出管子的期间,他眼睛增开了一小会,前辈站在他旁边,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那个让我曾经听到过的话,“你成功了,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拥有,并且现在,要我去承受失去。”
像是在抱怨,更像是在无奈,或者宠溺。而叶修什么也不动——事实上他也动不了,但是那双眼睛看着前辈,充满爱恋。整个房间就像是他们约会的圣地,他们轻轻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甜言蜜语,像小孩子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
他的呼吸减缓,最后停止了。我错觉地看到了那些打在叶修身上的泪珠,退了出去。还未完全闭上门,我就听到了哭泣声,最开始很低,像女孩子的啜泣声,渐渐抬高,像是困兽,像是失去了黑暗里唯一的光一般——绝望从那个喉咙中传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守在门前,告诉那些人等会再把前辈送进停尸房。
我错觉地感受到了脸上的湿意,和打在手上的冰凉。毕竟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