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民国初创 共和不共 ...

  •   “革命了!民国了!”和祥、和安一路风一样地跑过麻石大街,高叫大喊着, 回家给正在那里闷头做事忙生计的母亲和哥哥报信。街上的行人、将军庙门外的香客,同仁顺米铺前的顾客及正在做生意的和泰、五江等人, 都被他俩惊得目瞪口呆:俩人头上的长辫子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头鸡尾巴一样的乱发!
      “你们癫了啵!”和泰一阵惊呼,手中的算盘差点掉到了地上。
      母亲邹月华听到前堂里和泰在惊喊,不晓得出了么子大事,连忙放下手中的米筛子出来看究竟。刚跨过门坎,她就一眼瞄见了自家俩个宝崽鸡毛掸子一样的脑壳,吓得大惊失声:“咯何得了啰!你们会坐班房, 会让你屋里爷老子捶死呢!”
      “娘,你莫怕,革命了,民国了!西门外校场正在开民国军政府成立大会!我们的辫子就是爷在那里亲手给我们剪的,他自己还要在台子上当众剪辫子呢!”和祥、和安气喘吁吁,兴奋异常地告诉母亲。
      “有咯号事?”母亲邹月华和哥哥和泰更加惊得心里动动颤。
      “不信,你们自己去看,爷老倌咯时正在台子上,那里正时新、热闹得很呢!”
      “你俩先帮着看守铺子,我和娘去看看。”和泰交代完两个老弟,挽着母亲, 急急雇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就直奔西门口而去。
      西门口校场上,已人头攒攒地挤满了一千多人。台上五色共和旗下,从长沙回来的革命党人——昔曰周老先生的弟子廖湘云, 穿着一身灰色的军礼服坐在正中,边上坐着柳六山、符赣民、岳昌浦、项锦云、李四海、卜盈和、大周老师等湖河工商士人代表。
      清廷腐朽, 已不是改良能救, 武昌城头响起推翻满清王朝的首义枪声后,廖湘云在长沙和一批革命党人举旗响应, 赶走湖南巡抚, 成立了民国军政府。湖南的民国军政府成立后,廖湘云即被派回湖河来建立军政分府,并奉命急筹银饷, 支援武昌的起义军抵抗南下清军。
      日前,廖湘云及其随员乘坐的、插着五色共和旗的快船驶抵湖河时,李知县悬着白旗,恭恭敬敬地率县衙全体公差人员, 在码头上迎接他们。驻白马山的清军巡防营, 在石玉山统领率领下, 与廖湘云联络, 宣布起义,当时正在码头上持枪肃立,隆重地向民国军政府的特使致敬。
      已认准清廷无可救药的柳六山, 听说同窗学友毅然举了义旗, 并受命回了湖河, 大喜过望。他和昔日同窗项锦云、岳昌浦、卜盈和与符赣民、大周老师、李四海等湖河商贾士人,及一些打着“拥护共和、创建民国”幡旗的父老百姓, 在码头上欢迎廖湘云一行人。
      廖湘云率随员上岸时,码头上鼓乐齐鸣,欢声雷动。那一刻,历史似乎在那里驻足感叹: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从此在中国消亡了!老百姓在欢欣鼓舞:从此该国运昌盛、家道平安了!
      柳六山在码头上迎上前, 紧紧握住神采奕奕地走上码头的廖湘云的手说:“湘云兄承恩师遗愿, 不懈奋斗,壮志得酬,可喜可贺啊!”廖湘云也一一握着柳六山、符赣民等同窗与友人的手激动地说:“共和根固,湖河兴旺, 还全靠各位父老乡亲啊!”
      廖湘云上岸后,当即宣布:次日在西门口校场, 召开湖河军政分府成立大会。临到县府与交了权的李知县一起共同清点文档、帐目和府库前, 廖湘云摸着自己已没有了辫子的短发头, 笑着对柳六山等人说:“我们头上的辫子,是满人入关强加给汉人的封建遗物。如今既建共和,这辫子不剪,有点不伦不类,不知几位贤达可敢在明日的集会上, 当众剪去这封建的尾巴?”
      符赣民等人还在沉吟, 卜盈和吞吞吐吐有点害怕, 李四海也有点拿不准地把目光投向了柳六山, 想看看平日不时显得蛮古板的六山, 此次如何决断。不料, 咯次六山却开通而爽快地笑笑说:“我不怕, 我先剪!”
      月华与和泰母子燎急火急地赶来看“时新”时,校场的台子上,正值柳六山准备代表湖河的父老乡亲讲话。
      他们看见台上已年过“不惑”的柳六山, 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先对台中的廖湘云微微躬了一下身说:“本人身为湖河百姓,首先申言,竭诚拥护共和,衷心拥戴民国!”继而又倾身对台下民众说:“父老乡亲们:大清朝已朽了,扶不起了,只能亡了!民国没有皇帝,不搞一人治天下,我们大家都有参与国事的权利。我们已不是大清国的子民而是民国的国民了,这大清子民的辫子大家讲该不该剪?”柳六山说毕,一手拿出一把剪刀, 一手拖过颈弓后的辫子, 横扯在众人面前。
      “剪!剪掉这皇民的余孽!”台下有开通的读书人在大喊。
      “剪不得啊!皇上还没有正式退位,北兵正在南下呢!你不怕杀头啊!”也有胆小的人被柳六山的举动吓得战战兢兢。
      台下有点乱套,台上有点紧张。一千多双眼睛都望着柳六山手中的剪刀和辫子。邹月华和柳和泰也紧张得屏息静气地望着自家屋里的老爷子。
      “咔嚓!”柳六山手起剪落,头上粗大的辫子被剪断在手中。他一脸庄重地挥起剪下来的辫子,面向台下千余名湖河乡亲, 宣告着自己与封建王朝的决裂!
      台下一片愕然,台上廖湘云等人热烈地鼓起了掌。
      符赣民、大周老师、项锦云、岳昌浦、李四海几个坐在廖湘云身边的人, 受到柳六山的鼓舞也走到台前,拿出剪刀剪下了自己头上的辫子,并一齐举辫向台下挥动。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一边高喊:“我也剪,我也剪”,一边跑到台前,请柳六山等人帮他们剪下头上的辫子。台上的卜盈和则吓得悄然溜下了台,台下一些守旧的人也开始溜场,他们生怕被人硬捉到台前去。
      邹月华心里也有点害怕:老倌子咯回是不是实地下脚啊?
      和泰则被父亲的行动撩起了后生子的血性。他挤开人群,跑到台前对父亲说:“爷呃,把我的辫子也剪了吧,你老人家和和祥、和安都剪了,我还留咯根辫鞑子搞么子!”
      “咔嚓!”和泰的辫子也被他父亲剪下了。一些年青人跟着纷纷拥向了台前••••••

      柳六山带着儿子们在外面公开“革了命”,心里十分痛快。几天来,他从《民报》上看到:全国各地纷纷通电起义,就连奉诏率兵南下的袁世凯也在汉口按兵不动地向革命党人示好,表示赞成共和。看来,自己对时势的判断完全正确。几天后,他又把“革命”的风吹入了家中,弄得邹月华更加惶恐不安。
      廖湘云奉命在湖河建立军政府后, 又筹划组建了国民党湖河地区分部,并组织湖河各界选举产生了湖河县议会。
      符赣民、大周老师、项锦云、岳昌浦、李四海等人, 均当选为了县议会参议员。柳六山被选为了召集人而生平第一次当了回“官”。
      县议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告示全县:倡议男人剪辫,女子放足,倡导社会各界均与封建专制决裂,合力缔造共和。
      这一日,柳六山召集县议会议定倡议告示后,立即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里——女儿和芝、和兰正缠着足呢!
      柳六山赶回家时已近中午,正撞上从小学堂里放学回家来的和芝、和兰。望着两个女儿迈着纤纤小脚碎步入门,他一把搂过和芝、和兰瘦小的身躯,揽在怀中爱抚地问:“娘给你们缠脚疼不疼?”
      “疼呢!疼死人呢!”和芝、和兰齐声回答,眼里还涌出了委屈的泪花。每天早晨,母亲都要为她们绑脚,晚上临睡前再松带。有时母亲发了狠心,还让她们绑着脚睡。她们正在发育中的稚嫩的小脚,被缠绑得脚趾紧挤,脚背起拱,经常疼得她们眼泪汪汪、呼爷叫娘。
      柳六山决心为女儿放足。他松开怀中两个女儿,逐个把她们抱到凳上,然后慈祥地说:“和芝、和兰,爷今天为你们缠的脚松绑,并且从今后再不要你们缠脚了好不好?” “好呃!好呃!”和芝、和兰高兴地拍着手欢叫起来。
      “是要不缠了!”正在前头卖米的和泰听见老妹的欢叫,也笑着回过头来赞成。
      正在厨房里煮饭的邹月华听到前堂里两个女儿快乐的喊声,在里面大声问:“有么子事值得咯快活啦?”
      “爷讲不缠脚了呢!爷讲今朝起就再不要我们缠脚了呢!”和芝、和兰兴奋地大声告诉母亲。
      “咯是搞的么子事啦!”邹月华惊慌地跑出来,见老倌子正在一层层地为女儿松脚布,那认真而有点笨拙的动作, 叫她又好气又好笑。她似制止又似商量地说:
      “你咯样做,不是害了两个女呀;将来叫她们如何出得嫁啰!”
      “我的嫁不出没关系,哪个嫌我的女脚大,我还嫌他的脑壳古董,鸡上山、鸭下水,各走各的路!”柳六山不理会婆婆子的阻拦,头也不抬地为女儿去掉了缠脚布。
      “扯得好!扯得好!”和祥、和安也回来了,一进门见父亲正在为两个老妹扯缠脚布,止不住连声叫好。
      “你们几爷崽又剪辫子又要放脚,就不怕皇帝老子再坐龙廷,世道再翻边?”邹月华有点忐忑不安。
      “还有么子好怕的啰!”柳家几个老少男人异口同声。邹月华拗不过这四个“革了命”的爷崽,只得让松了缠脚布的和芝、和兰裂开嘴巴自在地笑了,不过她的心里还是老大的不踏实。

      民国初建,社会骤变,柳六山热衷于外面的事, 却误了铺子里的生意。邹月华告诉他仓房里的谷已不多了。革命当不了饭吃,他急忙叫上和泰,俩父子都匆匆外出进谷。和泰好歹从南湖洲运进来了一船谷,柳六山自己却空手而归。
      和泰回来告诉他:南湖洲子上的田地, 都被省军政府派人来按田亩核定了粮捐,数量好大且要得急,洲上垸主们今年收的粮谷已被征去了大半,所以他调不来多的谷。
      柳六山无奈地对儿子笑笑说:“你还是好的呢,为父跑遍了城里和泉交河所有的粮行,一粒谷都没有进到手!”
      原来,湖南的革命党人, 响应武昌起义夺权成立军政府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派出湖湘子弟兵赴湖北, 支援武昌保卫战,阻止袁世凯的北洋军南下扼杀革命。军队一出师就要粮要饷,湖北一时供不起。高风亮节的湖南革命党人, 学当年曾国藩援鄂的榜样,决定湖南兵都自带粮饷上战场。粮饷哪里来?湖湘百姓身上摊啊!在拿着枪杆子的军人到处征粮的时节,难怪柳家父子进不到么子谷了。
      生意受了挫,柳家人都有点沮丧,正在想别的办法,要钱的人又来了。
      来人带着廖湘云手书的条子:“六山吾弟:革命正值危艰,共和尚未根固,然吾湘存不容天下倾,湘人援鄂义无反顾!欲用兵则急需粮饷,望弟仗义力助,带头捐饷而引领湖河百姓支持革命,为兄在此叩拜了!”
      接到这样的条子,作为同窗好友,作为表过态竭诚拥戴民国的县议会召集人,他还有么子话好讲呢!当即,他把准备进谷的银元捐了大半给来人,换了一张盖了军政府红印的收条。
      和泰站在边上怔怔地望着父亲,心中疑惑:生意还做不做?弟妹们的学费还交不交?革命就是咯样革的吗?
      柳六山因是在军政府成立大会上讲了话的闻人,又是廖湘云的同窗,受到了摊派捐款中的礼遇。来人接过他的捐款后还诚恳地对他说了声:“谢谢柳先生深明大义的支持!”李四海、符赣民等县参议员也没受为难,但因家业大些,捐的款按摊派比柳六山还多。
      卜盈和因对“革命”心存疑虑,不愿参选县议会,他和其它一些商铺、作坊、房地产主就没有咯幸运了。他们在起义归顺了军政府的石统领的枪杆子下,被强要硬索了更多说不清的款子,连普通老百姓也家家户户按人头强摊了款,弄得那几天商铺关板子,老百姓闭门户,有的为躲捐还逃到了别处。
      窝了一肚子火的卜盈和, 有晚到柳六山的铺里来发牢骚说:“去了大清朝,来了军政府,皇帝没有了,却到处是诸候!都是要钱要粮,都搞得鸡犬不宁啊!”柳六山不好说什么,只好对着卜盈和苦笑, 心里有点不安地想: 这五色旗不知究竟是谁家的旗号啊?
      不久, 传来了惊人的消息: 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 袁世凯逼宣统帝退位, 就任了民国大总统。
      随后, 报纸上登载:“原湖南军政府要员均被免职”, “海军次长汤芗铭率北洋军督湘,原财政司长、筹饷局长等十六名国民党要员在长沙被杀!”
      报纸上登载的消息叫柳六山心神不宁: 想不到民国军政府成立不到一年,自己还没有感觉到革命带来的实在好处,时局就发生了如此逆转。
      在看到长沙国民党人被杀的报载消息后,他急去找任湖河宣慰使的廖湘云,想提醒他注意安危。刚走到原军政分府门口,站岗的卫兵告诉他:廖宣慰使已被新任湘督汤芗铭免职通缉而不知去向,现在大堂里坐着的是省里新派来的“黄知事”。
      柳六山闻信大吃一惊,再向卫兵细问,卫兵害怕地连连摆手:“莫问我,莫问我,我不晓得么子!”
      天色煞黑,星月朦胧,柳六山心情郁闷地从外面回来。刚进铺子,和泰神秘地凑在他耳边悄声说:“廖伯伯来了,正在楼上等你,他说有人要抓他。”
      柳六山连忙叮嘱和泰在楼下铺子里望风,千万莫让人上楼,然后快步上了碾米房里的楼梯。
      楼上昏暗的灯光下,廖湘云腰插□□、神容疲惫地正靠在一张竹椅上闭目养神。柳六山的脚步声使他猛然张开眼并手握□□低声问:
      “哪个?”
      “湘云兄,是我。”柳六山的头冒出了楼梯口。廖湘云舒了口气,欣喜地站起来:“哟,六山,你总算回来了!”随即他走上前来,脸色冷峻地握住柳六山的手声音低沉地说:“六山弟,今袁贼窃国,湖湘变色,为兄正被追杀,不能在此久留,托你一事后马上就走,想必弟不会推托和害怕吧。”廖湘云说完,两眼信赖地望着昔日同受过周老先生教诲的学友。
      “湘云兄若信得过我就只管说吧。”柳六山迎着廖湘云的目光诚恳地说。
      “前几天, 我已秘密通知了在宝庆城里执政的李唐, 叫他赶快撤退到湖河来与我会合,共同联络湖河周边的革命党人和哥老会、白莲教诸会党,在湖区发动二次革命倒袁驱汤。但屠夫汤芗铭已闻到气味,各会党的堂会都遭到了搜查,湖河地区的国民党人和反袁人士都遭到了追捕,有的已进了牢房。我已不能在此留等李唐了。原定计划只能取消,但李唐还不知晓,正在赶往这里,两日后到。今托六山弟, 后日天黑前驾船等在进湖河的上水河道上,无论如何要阻住李唐进湖河,通知他暂避或设法去上海会合,否则他会有遭捕被害的危险。”
      “河面咯样宽,我如何才能等到人?”
      “船杆上串挂三个警示的红灯笼。”
      “晓得了,你放心!”听了廖湘云急切说完所托之事后,柳六山沉稳地说。廖湘云知六山秉性,含笑而信任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去哪里?是否先在我咯里躲几天?”柳六山又关切地问廖湘云。
      “不行,这会连累你,大家都不安全。为兄马上乘夜去上海,你看,船就停在你铺子下面。”廖湘云手指楼上的窗口外。
      柳六山伸头一望,只见一艘竹篷帆船正悄然停在暗夜中的河坡下,廖湘云的两个随身卫兵正在船头上警惕地向四周张望。
      “那好,事情紧急,我就不强留学兄了,湘云兄一路保重。”柳六山欲送廖湘云下楼上船。
      “六山弟止步,不须相送,人多碍眼,李唐学友的安危就千万拜托了。”廖湘云说完,摸黑下楼。和泰把他送到了后门口。
      黑暗中,廖湘云迅急穿过河岸跳上了船。柳六山父子目送竹篷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嘭!嘭!嘭!”当天深夜里的敲门声, 把柳六山一家都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么子事来了?”月华在床上惊惶地问六山。“莫怕,我们没做亏心事。你睡,我去开门看看。”柳六山一边安慰月华一边迅速披衣起床。“叫上和泰他们。”月华在他身后喊。
      和泰、和祥、和安三兄弟已在大门后了。柳六山麻着胆子打开大门,门外站着原湖河巡防营的石统领和一个方头大脸、牛高马大的北洋军官。他们身后是数十个举着火把、拿着枪的本地和北洋军的兵丁。
      “唔!”北洋军官对着石统领向柳六山呶了呶嘴巴。
      “啊!”石统领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对柳六山说:“这位从长沙来的北洋团总叫我问你,前湖河宣慰使廖湘云来了你铺里没有?”
      “没有哇,出了么子事?”柳六山故作惊愕。
      “廖宣慰使署名通电湖南独立,参与了反对袁大总统的起事,还预谋在湖河地区再次组织革命,新任湖南都督汤大帅免了他的职,并派这位团总来逮捕他。”石统领简短地告诉瞪大着眼睛的柳六山。
      “石将军也认为该把廖宣慰使抓进班房?”柳六山话中有话。
      “在下是奉命行事!”石统领一脸无奈。
      “妈那个巴子,还啰嗦个啥,搜!”听不懂南方话的北洋军官不耐烦了。
      “慢点,为么子硬要到我咯里来搜?”柳六山又上来了拗劲。
      “都晓得你和廖宣慰使是同窗好友,黄知事特意命我带长沙来的团总一定要搜查你咯里。”
      柳六山倒吸了一口凉气:幸而廖湘云没有留在咯里!但他故作不服地说:“民国了,你们不能乱闯民宅!”
      “柳老板咯样讲,就逼得在下没有退路了!”石统领枯着眉毛,北洋军官则似乎会意而恶狠狠地盯着柳六山。两人一齐挥起了手:“搜!”数十个兵丁举着火把推开柳六山父子一拥而入。楼上、楼下,前前后后都被他们乱七八糟地翻了个遍,谷仓板子、米筛子、牛碾子被他们的枪托砸坏,谷和米糠被他们弄了一地。
      和芝、和兰躲在母亲的怀里吓得瑟瑟发抖。柳六山父子则冷眼地盯着这些帽沿上缀着共和五色星的南北大兵,心里不是滋味。
      搜查折腾了半个时辰,没有结果。石统领歉意而意味深长地对柳六山说:“真没在你咯里啊!”
      “会等在咯里让你们来抓吗?”柳六山揶揄地笑笑。
      “没在好!没在好!”石统领如释重负,他对北洋军官咕噜了两句,大个子北洋军官一声令下:“到别处去!”几十个举着火把的兵丁又拥出了柳六山的铺子。
      临走,石统领假意断后,诡谲地回身对柳六山悄声说:“这里已全城戒严,藏不好,统统都要掉脑壳哟!”他这是在暗示柳六山要设法帮廖湘云等革命党人脱险。看样子,他并不希望抓到廖湘云。
      “嘭!嘭!嘭!”别处又响起了捶门声。这一夜,湖河城里的麻石街上,从头堡到三堡,被抓国民党员的兵丁们折腾了整整一个通宵。李四海的转货站和码头,符赣民的“宜湖春”货栈,岳昌浦的轮船公司,卜盈和的钱庄都受到了骚扰。
      第二天,国民党湖河县党部被贴上了了封条。柳六山接受符赣民的建议, 紧急召集全体县议会参议员, 商议应对当前时局、制止混乱蔓延的对策。
      正当议员们在愤慨地议论昨晚的横蛮搜查, 有背民国约法时,大个子北洋军官在石统领的引领下,又带着一队气势汹汹的北洋兵, 荷枪实弹地冲进了议会厅堂。
      北洋军官手按军刀,脸上横肉子起堆地对着议员们凶吼:“妈那个巴子,还开什么鸟议会!袁大总统有令:湖南议会附逆,着令解散。你们赶快滚蛋,还发谬议,严惩不贷!”他的话刚说完,北洋兵就端着枪上前来驱赶议员们。
      议员们都对北兵胯子(蔑称)怒目而视却又无可奈何。柳六山则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了石统领。石统领一脸尴尬,又似有难言苦衷。
      没长成的共和, 拗不过强硬的枪杆子,议员们满脸愠色地被逐出了议事厅。议会大门被贴上了湖河知事府的封条,根据民国约法选出的数十名湖河议员及召集人, 就这样倾刻间失去了他们的正当名份。看来, 柳六山真没有“做官”的命啊。
      两天后,柳六山带着和泰,叫五江和三河摇着一条竹篷船,在天将煞黑时按廖湘云的托咐来到了城西端的上水河道上。
      他们在河上徘徊一阵后,本来阴沉的天空渐渐混沌一片,几丈开外就视野模糊。动荡的时局使河面上没有多少船排过境,只有洞庭湖里扫过来的腥湿湖风在河面上萧萧低吟。
      宽阔的河面使柳六山怕李唐与自己错过,他按廖湘云的吩咐, 叫五江和三河在船杆上串挂起了三个写着“同仁顺”字号的红灯笼。灯笼点亮,风中灯光摇曳,河里倒影闪灼,百十丈外都可看见。
      柳六山站在红灯下,目光焦灼地扫视着上水方向的河面,生怕错过了一艘上水来的过往船只。
      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河面上水声哗动地驶过去了三艘商船,嗣后又撑过了两组排筏,但他们都只好奇地望了望红灯,却没受红灯指引靠拢过来与柳六山联络。柳六山当然也不敢贸然上去挡人家的水道。
      几个时辰中,他就这样眼巴巴地站在船头上,冷湿的湖风使他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和泰心疼父亲,多次劝父亲进舱休息,让他来代替,但柳六山不肯进舱。君子一诺千金,挚友的托负和安危重如山啊!
      河岸上响起了头更的梆声,李唐仍不见踪影。和泰正欲强扯已疲劳不堪的父亲进舱休息片刻,下水河道上突然响起了隆隆的汽划子声,上水河面上又隐隐划来了一组木排。柳家父子和五江、三河陡然紧张起来。
      上水的木排在暗夜中悠悠划动,下水上来的汽船却嘟嘟地向柳六山的船迅速靠拢。汽船上的聚灯扫向了柳六山的竹篷船。“绿汤了!”和泰暗暗惊呼。
      原来,聚灯旁又站着那个搜查过他家铺子的大个子北洋军官和石统领。真是冤家路窄呀,柳六山心里也暗暗叫苦。
      “妈那个巴子,怎么又是你!深更半夜你挂着红灯在这河心搞什么名堂?莫不是在这里等宝庆下来的乱党吧!”北洋军官认出了柳六山,脸上横肉抖动,眼中疑光骤起,口里对着柳六山骂骂咧咧。看来,他似乎晓得今夜上水有给他们制造麻烦的人下来。
      柳六山心中一阵紧缩,但脸上却显得冷峻而不屑。他镇住自己,一言不发地望着上水下来的木排,心里在思忖如何应答。
      “北洋团总问你话呢,半夜里你在咯河面上搞么子?”石统领在边上补问,眼里不经意地闪着担忧。
      “铺里断谷了。现在谷紧张,进谷要手长,我们在咯里等谷商,抢先机。”和泰代父亲回答。
      “团总,看样子他们是在等谷船,咯一向军粮征得多,谷是紧,米行都转不活了,他们只好想出了这呆办法。”石统领望了望船杆上写着“同仁顺”字号的红灯笼,向北洋军官解释。
      “要半夜里等吗?”北洋军官怀疑地问,并盯着柳六山恶狠狠地补了一句:“黄知事告诉我,这姓柳的米商人傲气,带头剪过辫,还和廖湘云同上过台子,可别让他在这里迎进来几个暴乱份子搅事啊!”
      “不会!不会!姓柳的只是个书生商人。我和前任知县都晓得他的脾气,脑壳里虽有时有点激进,性子也耿直傲犟,但信奉的是仁义恕道,不会参与暴乱造反。”
      “真的吗?”北洋军官对石统领的话似信非信。
      “湖河城里的人, 都晓得这同仁顺老板的秉性。况且我们已撒下了密网,廖湘云虽溜走了,但再有乱党进来,岂不是送死!我谅他们不会有这么蠢。”
      柳六山听出了石统领的暗示语气, 这叫他对此人捉摸不透。
      正说话间,上水木排从不远处划过了汽船和柳六山的竹篷船,正向前划。
      “妈那个巴子,停排,停排,接受检查!”北洋军官发现了木排,又汹汹地吼叫起来,粗野的吼声在暗夜里特别刺耳。
      木排上的人好似没有听见,排仍在向前走。
      呯!呯!呯!几声尖厉的枪响,木排停了下来。嘟嘟嘟,汽船丢开柳六山他们迅速向木排靠了过去。
      “聋耳啦,要你们停排受检为么子不停?”石统领也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老总,咯是走下水,排一下子停不住啊!”排上只有四个排古佬,一个头缠白毛巾,看样子是老大的人手扶着橹答了话。
      “你们夜里走么子排,不怕触滩翻排散排吗?”石统领在北洋军官的示意下用本地话问排上的人。
      “咯一段水路宽,路熟,晚上船少排少,清静。到了前面的‘刘公滩’,我们自会停排等天亮再走。”头缠白毛巾的排古佬话答得合情合理。
      “排上的棚子里还有没有人?有什么东西?”北洋军官也发了问。
      “没有了,就我们四个。棚子里只有铺盖、锅灶。”
      聚灯扫过木排,扫进排上的棚子。除了排尾搁的一条丈多长的小划子外,北洋兵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这小船是干啥的?”北洋军官问石统领。
      “排上搁小划子是常事。排有时不便靠岸,小划子是用来备排上人上岸买东西的。”石统领解释。
      “走!”北洋军官挥了挥手,汽划子嘟嘟地转了个弯,又向下水巡逻而去。
      柳六山父子松了口气。汽船渐渐远去后,柳六山拗不过儿子劝阻,进舱暂歇。和泰站在船头红灯下代替父亲继续聚精会神地扫视河面。刚才的插曲叫他们越发不敢松懈。
      木排上的人在汽划子走后似乎受了惊,他们停了浆橹让排随水自流。
      “爷呃,快看!”和泰突然惊喜地叫起来。柳六山赶忙钻出船舱,只见一艘小划子箭一样地向他们划来了——那是前面的木排上放下来的划子。
      小划子越划越拢,红灯下, 柳六山隐隐认出了划子上使劲划浆的人正是李唐。他头缠白毛巾,一身短衣,一副排古佬打扮。柳六山不觉又惊又喜。
      划子靠上了柳六山的船舷,红灯下的柳六山父子, 也叫划子上的人惊喜和诧异:“六山,何解是你啊!湘云呢?”
      “先上船,上船再细谈!五江、三河,拿吃的,和泰,去拿酒!”柳六山忙不迭地发话。他与李唐自恩师逝世后就一直没见过面,今夜咯样戏剧性地相遇,他真是喜出望外。
      李唐把划子拴在柳六山的船边,跃身上了竹篷船。船舱里的酒菜叫他口水直流。他望着忠厚义气的学友笑笑:“六山兄弟真替我想得周到啊,我实在饿得肚子皮贴皮了。”话毕,狼吞虎咽起来。
      他已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在廖湘云回湖河建立军政府之前,他已在宝庆策动那里的巡防营起义,先机占了宝庆城,成立了军政府,尔后又分兵进了宝新县城,与后来湖河的廖湘云, 把资水河两岸都变成了革命党人的天下。
      谁知孙中山去职,袁世凯就任民国大总统使风云突变。汤芗铭率北洋军督湘,形势更急转直下:国民党员和湖南革命元勋纷纷被杀、被撤、被捕,议会被解散,专制和血腥笼罩着三湘大地。他也和廖湘云一样被免职通缉,只好暂避入了由哥老会兄弟占据着的、一座叫云台山的山寨里。
      前不久,他在云台山寨中接到了廖湘云的秘密联络通知,约他从水上潜来湖河共同再举事。他不敢明目张胆乘船,与山里哥老会兄弟商议,决定化装成排古佬, 随他们下岳州的木排一起来湖河。
      不想这一路到处刀光剑影,他们不便上岸,几天里排上食物被他和另外几个山里兄弟吃了个精光,只好饿着肚子走排了。
      “湘云怎么没来?”李唐吃了点东西后疑虑地问。
      柳六山摇了摇手:“你莫急,他没有事,只是现在不在湖河,去了上海了。”
      “何解?他约我来,自己走了,怕死?”性躁的李唐老大不满意。
      “不是!不是!你们的计划已走漏了风声,很多人都被抓进了班房,廖兄也受到了追杀。他说原计划只能取消,临去上海前托我无论如何要代他在河上堵住你,不让你上岸进城,叫你暂避他处或去上海与他会合。你今夜若进城,肯定会自投罗网,为此,我已在咯里等了你大半夜了!”
      “啊!”李唐在湖风中倒吸了一口冰凉的腥湿气,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柳六山:“六山,真的多亏了你了!”
      “没事,没事!我虽未与你们同路,但岂能眼看你们受害!”柳六山摆摆手平淡地说。“你当下如何打算?”他又担心地问。
      “看样子,进湖河城已没意义了,我想排放到岳州后返回长沙,再联络在那里坚持的革命党人见机行事。”
      “你要小心哟, 长沙杀了好多人呢!” 柳六山不便多言,对革命党的活动更不便多问,只提醒说:“咯里不能久留,巡逻的汽划子再打倒转就麻烦了,先赶紧离开这危险之地再说。”
      “这倒是!多谢六山兄弟今夜给我送信送吃, 先别了。”李唐握住了六山的手:“我们后会有期,不要好久,我肯定会回来的!”
      “慢点,还多带点吃的到排上去,排上还有几个兄弟肯定也饿了,你们还要赶路呢。”柳六山赶忙叫和泰拿了个竹篮子,装了一些米面、酒菜塞到了李唐手里,然后,把李唐送下竹篷船,目送他划着小船上了木排。
      朦朦暗夜中,木排顺水加快了移动。柳六山叫五江、三河取下船杆上的红灯,也缓缓摇动了自己的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