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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逐福求富 人往高走 ...

  •   湖河在庚子之乱后安定了几年, 六山和四海都催银贵快点把荷花娶过来。银贵却总是苦笑: “再等等!”
      中秋节快到了, 月圆人不圆, 荷花有感而发地又寄来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银贵哥, 天上的月亮圆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圆呢? 姝子想你啊!”
      寥寥数语, 看得银贵潸然泪下。六山和月华见状不解地问银贵: “想得咯样苦, 何不早点把荷花娶过来呢?”
      银贵嗫嚅地说:“父亲留下的房屋田地都卖了,这些年做生意又赚钱不多,我不能亏荷花啊!”
      “哦, 你还是在操咯份隔夜心啊!”六山打断银贵的话:“不是还有我和四海哥吗?”当晚, 六山带着银贵去找四海商量, 四海笑骂了银贵一顿。他们商定, 立即迎娶荷花, 接亲曰子就定在中秋佳节。
      六山两口子急急为银贵在城里寻找新房。
      这几年, 随着湖河的稳定和逐渐恢复繁荣,生意人又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这里,街上的空房子可不好找,六山跑了四五天才跑出了眉目。
      在他们“同仁顺”所在地将军庙的下首,有一个深幽幽的巷子,湖河人叫它“玉林巷”。早年,这里居住的都是一些玉器匠人和玉器商人,开了许多玉器铺子。前几年哥老会杀进城,玉器铺子大多被抄被抢,有不少玉器老板还遭了杀身之祸,“玉林巷”就此衰落而名不符实了。后来,一个名叫卜盈和的钱庄老板买下整个巷子及两边的房屋,在巷口开设了他的钱庄总号,巷内空闲房屋则用来出租。六山和卜盈和曾是湖州书院的同窗学友,但卜盈和这里有空房子他却没有想到。在寻房子的这几天里,有一日路过卜盈和的“盈和”钱庄,六山被学友叫进去喝茶,讲起找不到合适房子的事,卜盈和呵呵一笑:“怎么不找我呢?”
      “你这里还有空房?”六山惊喜地问。
      “正等着你来租呢,只是莫少我的租金。”卜盈和玩笑地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卜盈和这里却还空着一套靠天井、有天窗亮瓦、两间前后相连通的上等房,给银贵小两口做新房正如适合意。六山喜不自胜,赶快交了订房租金。第二天,六山和月华又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并配齐了住家杂物, 还在窗户上贴了窗花,门上贴了大红喜字。新房前的厅堂里则放置了香案、红烛和银贵父母的灵位,以备拜堂时用。当六山带着银贵看他和月华精心布置好的新房,问银贵是否满意时,银贵热泪直流,脑壳直点。他想,即使爷娘在世,也不过如此为他张罗吧!
      四海则负责接亲的彩船、鼓乐花轿和迎亲的喜宴。他把他的小火轮擦得油光发亮,挂上了大红绣球,给银贵到南湖去接亲,并为银贵请好了湖河城里最有名的迎亲鼓乐班子,在怡情花园定好了酒宴。银贵把他和荷花近几年积攒的银洋全交给了六山和四海。但他知道,靠他那点钱是讨不回堂客的,全靠两位哥哥替他出力又出钱。
      这一日是八月十五的喜日子。一大清早,银贵就登上了披红挂彩的小火轮。一顶花轿、三乘伴轿、一匹高头红马,四担湖区特有的专装迎亲彩礼的“鹅笼”,十几个礼夫、轿夫和一伙鼓乐手早已按四海的安排候在船上。随着一阵鞭炮和响铳,小火轮一溜长鸣,载着喜气洋洋的银贵和礼夫、乐手们劈波斩浪、鼓乐齐响地向南湖疾驶而去。
      南湖县城里,荷花正在梳妆打扮。哥哥罗湖生站在边上又喜又怅地望着她。大脚的妹妹终于要出嫁了,做哥哥的放下了一块心病。但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陡然间就要离家与他分手,他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罗湖生的父亲死于湖区的洪水中,那年他才十几岁, 荷花才七岁。后来母亲积劳成疾也病亡了,他与妹妹相依为命。父母去世后,罗湖生终日在外奔波生计,经常把幼小的荷花一人撂在家中, 养成了荷花无拘无束的泼辣性格。她不肯包脚,罗湖生也舍不得逼她,让她光着一双脚在街上奔跑。
      随着年龄的增大,荷花越来越能干,也越来越体贴哥哥。罗湖生在外辛劳,回家来,荷花已为他准备了可口的饭菜,他的衣服破了,荷花给他缝得结结实实,体体面面。要是罗湖生在外怄了气,忍气吞声地铁青着脸回来,荷花知道了会不顾一切地找上别人家的门去替哥哥出恶气。就是打架骂街,她都敢作敢为。这使“罗湖生有个大脚泼辣婆妹妹不好惹, 在南湖县城里传得蛮广,一则别人有点畏惧,而另一则也使人对提亲“罗湖生的老妹”望而却步。荷花好像无所谓,罗湖生却为此犯了心病。前两年荷花与银贵一见钟情,罗湖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巴不得好事快成。今天妹妹真的要出嫁了,多年的兄妹之情却又使他难舍难分。
      “哥哥,你莫难受。你难受妹子心酸!”一身红衣,满脸喜气的荷花正欲把红盖头方巾搭上自己的头,猛然间在镜子里窥见了哥哥通红的双眼,喜气中陡然渗进了离绪。她扯下红盖头方巾,拿出腋下的手帕替哥哥揩干了眼角强忍着未掉下的泪花,然后退后三步,深深弯腰一鞠:“哥哥,妹子谢你十多年的照顾,我离家后,你快和嫂子成亲吧,要不是妹子不放心走啊!”说毕,鼻子一酸,一把上前搂住哥哥的腰,眼泪霎时流满了刚打完香粉的双颊。
      “喜事,喜事!妹子莫哭!哥哥已有打算。”罗湖生赶快擦掉眼角又涌出来的泪花,强露出笑脸推开荷花说:“时辰不早了,银贵接亲的船也快到了,你赶快准备吧!不要担心哥哥,我与你嫂子早就商量好了,我们会把自己的事安排熨贴的。”
      荷花未过门的嫂子姓聂,家住在洞庭湖南隅的湖洲子上。家中就她一个独女。早年,她的父亲聂老先生走南闯北做生意,成了南湖县有名的富户。罗湖生的父亲一直追随着他,是聂家最贴心的管家。十二年前,聂老先生乘船过洞庭,眼见湖畔泥沙冲积成的洲子越来越大。那里芦苇丛生,一望无际,虽荒蛮辽旷、人烟稀少,但土地肥沃、雨量充沛,实在是一片围垦耕牧的好地方。于是,他筹集巨资,向官府交款领照,然后筑堤修垸,领垦了万余亩湖洲荒地。罗湖生的父亲则呕心沥血地帮着他谋划管理,使“聂家垸”岁岁丰收,日益兴旺。在聂家之后,陆续又有大批富户豪绅进驻湖洲,领照围垦荒土,使大片荒芜的湖洲上几年间先后冒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堤垸。各堤垸纷纷招佃垦荒,筑路相通,经数年,渐形成了人气旺盛,粮、棉、麻、鱼、大豆、油菜和甘蔗岁岁丰产的湖区富饶之地,引得四方商贾经常来这里采购各种湖区特产。
      光绪十年,长江洪水倒灌洞庭湖,湖洲上围垦的垸子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冲倒了十之八九。但“聂家垸”未倒!这是当年还年富力强的聂老先生和罗湖生的父亲带着垸子里的所有佃民拼死拼活,不惜代价,用粮谷堵口(粮谷遇水发胀),用沉船载石阻浪护堤的结果。为此,聂老先生失足滑入了水中,是罗湖生的父亲不顾一切地跳入水里,把溺水的聂老先生推到了堤边而由佃民拉上了堤坡,他自己却被翻滚的洪水冲走了。
      劫后余生的聂老先生深念罗湖生父亲的忠勇,除寻回他的遗体厚葬和尽力抚恤罗家的孤儿寡母外,还向罗家提出要招罗湖生为女婿,但希望罗湖生能上门入赘,今后也好承继聂家的家业。罗家虽应了亲事,但罗湖生要侍奉老母,迟迟不肯上门,后又因荷花未出嫁,罗湖生也一直拖着未上聂家垸完婚,只说等老妹嫁后再讲。
      现在荷花要出嫁了,罗湖生准备等妹妹离家后, 就变卖他在南湖县城里的所有家产,连人带资入赘岳家,去闯荡另一块天地。他知道银贵虽娶了荷花,但小两口兴家立业,还很艰难。他打算在湖洲上立稳脚跟后就想法助银贵和荷花自挑门户。此外,他在这万余亩的大垸里收了粮,六山的米铺也不怕空城了。
      “来了!来了!”罗家的两个堂亲气喘呼呼地跑进了门。他们受罗家兄妹的委托,在湖边等银贵的接亲船。
      “快,荷花快搭上盖头!湖生你快带人把嫁妆归整好,把鞭炮、鼓乐搞熨贴,莫出了罗家的丑。”两个堂婶子也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催促罗家兄妹。
      屋里屋外一阵忙乱。
      “呜啦啦”、“咚咚锵”、“噼噼啪”,远处、近处的唢呐,锣鼓、鞭炮响成了一片。接亲的喜气洋洋,送亲的也热闹非凡。罗家的小院子和前面的巷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几个罗家近亲的小孩正候在院子的门后,只等着银贵一到门前就关门,不塞红包不开门,要调新郞倌的“味”。
      银贵骑在四海为他备的高头红马上,身披红彩球,头戴插翎帽,满身喜气,一脸春风。他的身后是四个轿夫抬的喜轿和八个礼夫抬的彩礼“鹅笼”。吹鼓手们则遵照银贵“吹威武点,敲响点”的叮嘱,一个个吹打得摇头晃脑,满脸通红,几乎把唢呐都要吹炸,锣鼓都要敲破了。
      进了熟悉的小巷子,银贵下马步行走到了围满人群的罗家大门口,大门却嘭的一声关上了。银贵赶快塞进了几个月华嫂子预先为他准备的小红包。嗵的一声,大门被小孩嘻嘻哈哈地拉得大敞四开,荷花盖着红盖头,由两个堂婶扶着款款站在厢房门口,罗湖生一身新衣地站在老妹身边。接受了银贵的礼拜和彩礼后,罗湖生领着银贵和荷花进屋跪拜了已亡父母的灵位,然后指挥抬嫁妆、捧嫁礼的伢子、妹子随在荷花和银贵的身后出门送亲。
      荷花一出门,罗湖生作为兄长就牵着妹妹上了花轿。接亲、送亲的吹鼓手立马响连天地凑到了一起,颤悠悠的花轿就夹在他们中间。银贵直着身背骑着马春风得意地走在荷花的轿边,身前身后,鞭炮像煮粥一样。小巷子里沸腾了,南湖城里震动了。老少爷们都站在路边指指点点:“罗湖生的大脚泼辣老妹要嫁到湖河去了呢!”
      红盖头下的罗荷花真想揭开盖头看看自己的出嫁场面。湖风吹动着花轿的布帘,她的心旌在摇荡;抬轿的礼夫颤得她心花怒放,她似到了喜悠悠的仙境。她相信现时自己一定很美,她盼望银贵美美地待自己一生。
      湖边,小火轮汽笛长鸣,银贵领着接亲的队伍把花轿迎上了船,抬进了舱。送亲的队伍把嫁妆送上船后,下船在湖边使劲地吹打和放鞭炮。罗湖生和两个堂婶作为女方的高宾,乘着伴轿也随船前往湖河。
      小火轮隆隆启动了,湖水在船尾涌起了两股巨浪。转瞬间,两股浪花又合成了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拥抱在一起翻腾起伏。银贵站在小火轮甲板上,望着高天上飘逸的白云,望着水天一色、横无极涯的湖面,望着翻滚合流又冲向远方的浪花,心中思绪横溢••••••
      父母逝世,银贵已孑然一身十余年,尽管六山和四海待他如亲兄弟,他还是不时有顾影自怜的感觉。现在终于立起自己的家了,今后有堂客体贴,甚而还有儿女绕膝了,想到这里,他心尖子痒痒,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船舱中的花轿,一股暖淌遍全身。但环顾茫茫湖面,他心中又一阵困惑:今后如何让自己的婆娘崽女都过上好日子呢?他心里没有底。自己成家了,再和六山哥合在一起经营米铺,不是长久之计,但单立门户,一时又缺少资金。这次迎娶荷花,已让六山哥和四海哥劳够了神,总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们吧。
      一路湖风吹拂、鼓乐喧闹, 荷花和银贵也一路思绪翩跹。太阳落山前,接亲的彩船靠上了湖河将军庙码头。
      “同仁顺”的五江和三河带着柳家祠堂里的一些亲戚, 早就候在码头上迎接,并为新郎和花轿开路。六山夫妇和四海则候在玉林巷口等花轿和安排拜堂。
      新郎领着花轿和伴轿进了玉林巷后,巷子被凑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湖河人向来爱热闹,尤其是太平年间,他们更是盼望喜事多一点。婚嫁之喜是大喜,男女老少都想来沾点喜气。他们想看看新郎的神气,想睹睹新娘的风采,想吃几颗喜糖讨点吉利。六山、月华指挥着五江、三河手忙脚乱地给街邻、乡亲们分发纸包喜糖,并请他们让开一点路,好让花轿进门拜堂。
      四海担任婚礼司仪。他调摆鼓乐和新郎、新娘在红烛下拜天地、拜高堂灵位和亲亲热热地对拜。拜堂礼毕,伴娘把新郎、新娘引进了洞房,并安排他们在床沿上双双并排“坐床”。然后,伴娘递了根红绸花棍给银贵,银贵颤抖着手用花棍挑开了荷花头上的红盖头。盖头下的荷花此时真的似出水芙蓉,一双忽闪闪的大眼正含着笑深情地望着银贵,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花。那是荷花的喜泪啊,银贵心都醉了!他丢下花棍,站起来上前不顾一切地一把抱住荷花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脯上,羞得荷花不知所措,笑得房里的伴娘和房门口看热闹的亲朋好友们前仰后合。尽你们笑!银贵就是不松手!是六山进来提醒他要喝“合卺”的交杯茶了,还要出来见亲友、“分大小”,收“拜亲礼”,然后再去怡情花园“安席”宴请宾客,现在还不是求欢的时候。得意忘形中的银贵这才蓦然惊醒而松开了手。望望已羞得满脸通红的荷花和周边还在大笑不止的亲朋们,已清醒的银贵不好意思地自己也傻笑起来。
      这个憨子!六山和四海都想点他的脑壳,婚事程序还没有完呢,就这么性急了!他们吩咐伴娘先伴着新娘,然后叫上已喝了“交杯茶”和见了亲友分了“大小”的银贵, 陪着罗家“高宾”,一起沿玉林巷向怡情花园走出,那里还有“戏”要唱呢。
      玉林巷有五十余丈深。巷子出口与一条和十五里麻石街平行的约三里长的后街相通。湖河人叫这条小石街为“古道街”。相传这条街是三国时的东吴都督鲁肃为屯兵所建。街道虽不宽,但甚是繁华热闹。怡情花园就座落在这条千年古街的中段。此时,天已煞黑,古道街两边林立的商铺、茶馆、书场、戏院和妓楼前的各色灯笼相照相映,富丽堂皇的怡情花园内更是红烛高悬,灯火通明。参加银贵和荷花婚宴的宾客们已大多到了,戴老板和项锦云受四海的委托正在张罗。四海事前告诉他们:南湖的接亲船不知么子时候到,到了还要先拜完堂才能让新郎来“安席”、开宴,叫他们先代劳陪客,莫冷了场。见四海、六山领着新人和“高宾”来了,已应酬了好久的戴老板和项锦云终于松了口气。
      热闹的婚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银贵在六山和四海的引领下, 先照六山教的话谢了各位来宾,然后逐桌逐人地敬了酒。宾客们纷纷举杯祝贺,要不是六山和四海挡驾保护,飘飘然的银贵怕会喝翻在婚宴上, 让荷花久久地空守在洞房里了。
      婚宴散毕,夜已深沉。送走宾客后,六山和四海等人簇拥着脸上烘热、心里猫急的银贵回到了玉林巷。有人还余兴未尽地想闹新房,看着抓耳挠腮的银贵,六山和四海把他们陆续劝走了。洞房一刻值千金啊,银贵早就急了呢!
      新房内只剩银贵和荷花了,一对红烛无言地照着他们。荷花坐在新床上,仰头对银贵深情地叫了一声:“银贵哥••••••”,银贵没有回应,只捧起荷花的脸呆呆地望着。突然,他弯下身捧着荷花的脸一阵狂亲,继而发疯似地一把抱起了荷花••••••
      千年古道街上,喧闹渐已沉寂。幽幽玉林巷里,皎月的银光透过天窗照在生生不息的湖河人已眠或无眠的床前••••••

      银贵和荷花成亲后不久,罗湖生也到南洞庭的湖洲上当了新郎倌。
      招上门女婿,聂家自然承办了全部婚事。欢天喜地的大婚过后,聂老倌子把对罗湖生父亲的感恩和怀念之情, 全报答在罗湖生的身上。他领着罗湖生走遍了聂家垸内的每一块垦地、鱼塘、牧场、牛棚和猪栏,还把罗湖生父亲管过的钥匙、帐本和各类记事本通通交给了入赘女婿。他催促罗湖生尽快熟悉后接过聂家垸的全部事务。
      聂老倌子曾是落弟秀才,仕途功名无望,经商致富却有成。尤其是十几年前, 向官府认照领垦下这万余亩湖洲荒地, 围成聂家垸后,在罗湖生父亲的鼎力帮助下,几年间,粮食年产已达百万余斤,还有大量棉花、苎麻、甘蔗、油菜籽等,再加上猪、鱼、鸡、鸭、蛋等出产,使聂家更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绅。但美中不足甚而叫人忧心的是:湖区的洪水年年都对堤垸有侵扰,总要冲掉或涝淹一些将到手的收成。特别是罗湖生的父亲死后,垸子里的事就靠聂老倌子独力支撑。随着年事的增高,聂老倌子已力不从心,垸里的农事、商事都有所荒疏。近年来,进垸垦荒的佃户越来越多,交上来的租谷却越来越少。这使每年向官府缴纳的领垦费和修堤围垸、防洪排涝所需的资金已入不敷出,罗湖生再不来,聂老倌差点要带着女儿抽身走人了。
      罗湖生跟着老岳父在垸子里跑了月余,再仔细查看了父亲留下来的帐本、记事本和近来的新帐,颇有收获。父亲真是个能干人,难怪聂老倌子怀念他!从帐本和记事本中,罗湖生看到了父亲的办事风格和管垸子的套路,使他对聂家垸准备采取的举措在心里渐渐清晰起来。这十余年来,他收谷、销谷、当经纪,吃苦、上当、见世面,商海中的无数次斗狠、玩心计,已使他思维慎密,遇事沉稳,心肠也硬了。
      将近半年后,罗湖生从聂老倌子手中接过了聂家垸的全部事务,让老岳父安心地去颐养天年了。堂客聂凤梅则全力以赴地辅佐他。
      罗湖生在聂家垸干的头一件事, 就是重新核定垸内垦地上所有佃户每年应交的租谷。由于垸内的佃户进进出出,人员不稳定,加上近年来从别的被洪水冲溃了的垸子里涌进来的佃户很多,老岳父的帐目乱了,该收多少租谷也弄得一团糟了。有的新进佃户甚至根本不交租谷。若不改变这种混乱状况,拿什么交官府的领垦费和整修垸内的水利堤防呢?
      大年刚过,春寒料峭。湖区冻硬的沃土上,还残留着未化的冰渣,但湖风中摇晃的芦苇尖上,已有春鸟在叫。罗湖生在家中坐不住了。他带着两个随从冒着寒风出了门。
      走到一处内湖边上,他看到寒风中居然已有人在挥鞭犁地了,心中一阵高兴,即手卷话筒,对着远处的犁田人随口喊了起来:“喂,勤快人,你贵姓,是新佃户吗?”
      “是又何解,不是又何解!关你屁事!”一个硬梆梆的声音像冰棍一样从寒风中丢了过来,呛得罗湖生不好如何接话。两个随从忍不住了,也想讨好一下新主人,于是对着犁田人吼起来:“你瞎了眼啦,连聂垸主的新女婿,接管垸子的新垸主,都不认得!你是去年底新来的啵?不想佃地啦!”
      远处的犁田人停鞭愣了一下,继而又不屑地说:“新来的何解啦?刚进垸子,田还没有犁出来,莫该又要交租哇?老实告诉你们,今年没有租谷交,明年再讲!”
      两个随从还要说什么,罗湖生制止了他们。大年刚过,新年伊始,就在刚犁的田头吵场伙,不是好兆头。他信禁忌,领着随从悄然离开湖边继续查看垸子。结果他发现不少新进佃户均未领垦照,未入登记,未签佃约,就在性急地犁田占地了。虽说作田人垦地是讨生活,但都不签约,都不交租谷,垸子如何维持!
      看来,垸子里有些佃户蛮强悍,但他罗湖生也不是软蛋!为防止抗租,罗湖生在南湖县城里张榜招聘,组成了一支20余人的“保警队”,还报请南湖县衙批准,购置了几条洋枪。带着这支保警队,他威风八面地清查了垸内方圆数十里内的所有佃户,摸清了每户租佃的垦土有多少,并对他们一一按户按丁登记造册,搞清了垸内究竟有好多人口。然后,他贴出告示,并叫保警队敲锣遍告所有佃户:“佃耕垦地,按亩核租;核定租谷,灾年可减,丰年不加。按佃交租,天经地义;收租不上,堤防难修;汛期堤溃,满垸皆亡;强行抗租,本垸不饶,官府严办!”
      告示一出,垸内皆震,所有佃户都晓得老垸主招来了个厉害的新女婿接管了垸子,租谷从此少不得了!但他们听了鸣锣告示后,觉得这新垸主厉是厉害,但还算通情理:灾年可减租,丰年不加租,平常湖洲子上只要不倒垸,一般丰年多于灾年,多收了自己可多得,使人有盼头。再说不交租谷,垸主确实会无钱修堤,洪水可是年年威胁垸子,要是倒了垸,人人都会倒霉啊!于是,佃户们纷纷配合罗湖生核清了垦地和应交的租谷。
      佃户响应,核清租谷后,罗湖生就忙着组织佃户整修堤防,以御很快将会到来的春汛和夏汛。
      罗湖生的父亲死后,聂家垸又发生过多次险情。聂老倌子虽领着一群管事和佃户拼命抢险防汛,也难保每年不发生溃口和涝渍。这使垸内经常有垦田被淹、被渍,损失严重。
      这种状况,不能再继续!罗湖生当春即带人仔细巡查了垸子里的每一段垸堤,发现了不少隐患。于是,他招募垸内身强力壮的汉子组成了抗击洪水的聂家垸“堤务局”, 下设“巡堤营”、“运输营”、“抢险营”。各营均由“营长”领百十人组成,防汛时统一号令又各司其职,平时还进行了好几次堵口抢险的“临事”训练。此外,罗湖生还叫人在往年易出事的险堤险口储备了大量竹木、卵石、块石、黄砂及草袋、麻袋等防洪物资,并预先看好、规划了防洪取土地点。这样,不至于洪水一来,措手不及。
      当年桃花时节的“桃花汛”期间,聂家垸固若金汤。春播春种风风火火,早稻未受任何涝渍损失。
      夏汛临来前,罗湖生又亲领“堤务局”的强壮湖区汉子们巡堤固堤,加高修缮。夏汛到来时,罗湖生更是带着“巡堤营”日夜巡查在堤上,并叫“抢险营”和“运输营”时刻保持“临事”状态。
      南洞庭湖洲上的夏日夜晚,湖风火热,蚊子的“嗡嗡”声像打锣一样,叮得守堤人个个浑身躁痒。已几天几夜未挨床的罗湖生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坐在堤坡上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盯着坡下翻滚的湖水仍不敢懈怠。前几天,暴雨如沱,湖水猛涨,他领着“堤务局”的汉子们光着膀子,绷紧神经,在漆黑的雨夜里手提马灯,堵了堤上的好几处险口、裂纹,消除了堤下的数十处“管涌”险情,使聂家垸的围堤经住了洪水的冲击。此时,他们实在累了,坐在堤上小歇,人群中有人哼起了哀怨的湖区防洪歌:
      “六月里防洪哟汗淋淋,
      洞庭水涨得哟揪人心,
      丢下了堂客探不了崽,
      要巡堤来要堵涌,
      为保收成为保命,
      累死湖乡人!”
      歌声中, 罗湖生和堤上汉子们的眼睛都湿润了,湖乡人向洞庭湖讨生活不容易啊!
      由于准备充分,防守严密,当夏的夏汛期间,尽管暴雨驱动着长江咆哮而来的洪水及资水河上游的山洪,使洞庭湖水翻滚骇人,使邻近垸子又倒了不少,但聂家垸安然无恙!秋天,清爽的湖风给聂家垸送来了近年来少有的大丰收,把个聂老倌子喜得老泪纵横,连说:“罗家有种!”聂凤梅则给男人杀鸡宰鸭庆贺慰问,恨不得把个罗湖生供到神龛上。垸里的佃户们也欢天喜地,对罗湖生打心里佩服,纷纷按年初的核定,把租谷一粒不少地送进了聂家的大粮仓。
      罗湖生在南洞庭的湖洲上站稳了脚跟,但他还想把事干大点。秋收后不久,他亲押两艘风篷船到了湖河,给六山和银贵的“同仁顺”送去了满满两船当年湖洲上丰收的晚谷。
      听说罗湖生来了,六山、银贵、月华和荷花都亲热地聚到了一起。听了罗湖生一年多来在聂家垸里的传奇经历后,银贵对罗湖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六山除对罗湖生用枪杆子清佃逼租不敢恭维外,也对罗湖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只有已怀孕的荷花,对昔日还算老实本份的哥哥,一下子“老实鼻子空,肚子里耍灯笼”地变得这么精明强悍了,似乎有点不相信:“哥哥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有那么厉害?”
      “不是真的,我哪有谷来送给你们?妹子哟,你莫把哥哥看扁了,人是逼出来的啊!你莫该唯愿哥哥当一世糯米砣,做一世穷光蛋吗?”罗湖生阔了,说话的语气也变了。荷花似信非信,眼睛一眨,调侃地说:“那我和银贵到你那里去,瞎子伴癞子的福,也好讨点光?”
      “这••••••”罗湖生望了一眼六山和月华,不好如何回答。他今天是来和六山打商量的:一则想请懂水文、识地理的六山就垸子里的水利堤防, 再帮忙出出主意,二则想帮银贵和荷花单挑门户,去助自己把垸子搞得更兴旺一点。但不知六山夫妇会不会误会自己是来挖墙脚的。
      见得意中的罗湖生一下子喉咙里卡了壳,六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宽厚地笑笑说:“银贵已成家了,荷花也快当娘了,他们小两口是该兴家立业单挑门户了。我这‘同仁顺’米铺确实小了点,养不起两家人。湖生兄现在有能耐了,可以拉扯银贵和荷花一把。但我看要让小两口单独干点么子事业,不要只吃你的伴蒸饭为好。至于资金,从我这里分点去理所当然,湖生兄再支助点就成了。”
      银贵和荷花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态。
      罗湖生则赶快顺水湾船地接话说:“六山说得在理,我那聂家垸今年日子刚好过一点,明年要干的事还很多。银贵和荷花到我那里去,肯定有的是事给他们做,这也可给同仁顺减少一点压力。再说,我们在湖洲上干好了,对同仁顺也大有好处,起码不愁没有谷源。”
      “你打算再如何干?”六山已不敢小觑罗湖生,但他想听听罗湖生心中的想法是不是切实。
      罗湖生见六山主动挑起了话题,顿时兴奋起来说:“六山兄弟是读书人,今日我真心实意想听你指教:我聂家垸今年虽丰收了,粮、棉、麻、鱼都很多,但以后的洪涝威胁还是年年有。为防洪,今年我们修垸固堤时把通外湖的内湖河道封死了,这使垸内垸外东西进去很不便,开堤留口嘛又怕洪水灌。再说,垸子里的物产不少,只能等人家来收吗?只垦荒种粮,赚的都是辛苦的小钱啊!”
      “湖生兄,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了!”六山也兴奋起来。他接着问清罗湖生聂家垸里的地貌、水情和物产情况后,试着出主意说:“我经商不是里手,水利堤防还是晓得点。我想你明年春天是不是可以乘势再放手干一番,把内湖通外湖的老河道疏通,以打通对外的商道。按你讲的地势,在河口建闸没问题,只是闸门要结实点。这样,开闸门可通船,闭闸门可阻洪。堤防呢还大意不得,宜再加高加固一点,尤其坡要放大一点,险段最好花点钱用块石护坡。至于垸子里的物产经营,粮、棉、麻不愁销,活物运出却容易死,也不方便,我看是否可以把你们的猪、鸭、鸡、鱼宰杀一部分做成腊制品和做肠衣灌香肠,把湖洲上盛产的鸭蛋做成皮蛋、盐蛋,这些东西只要运出湖,有的是地方销。‘宜湖春’的符赣民大老板正缺货源呢,你是不是可以和他联手?”
      “好主意,六山!”罗湖生一拍大腿,竖起了大拇指。
      “我只是空口打哇哇,还讲了些外行话,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六山为在罗湖生面前说多了话而不好意思,生怕出歪了主意。
      银贵在边上听得坐不住了:“六山哥和湖生哥都没有讲错,是不能只作死田子!灌香肠、做烘腊、腌盐蛋皮蛋,还有榨糖、榨油,这些事我和荷花都会干,可以交给我们来搞。”。
      “看你,你真要离开六山哥和月华嫂子呀?”荷花白了银贵一眼。她本来是和哥哥闹着玩的,不想扯出了大家这么一大堆话。
      “不是大家都在讲得热闹吗?”银贵有点不服气。
      “想去就去吧,不是我和月华嫂子赶你们,你们两口子确实也该去立自己的业,闯自己的天地了。”六山诚恳地对银贵和荷花说。
      银贵和荷花相互对望了一眼,再看看六山和月华不舍的目光,两人的眼圈不禁渐渐地红了••••••
      第二天,六山带着罗湖生和银贵又去拜访了符赣民。符赣民对罗湖生和银贵开发湖洲的宏愿十分赞赏和支持,又给他们出了好多主意。符赣民的主意比六山的主意更具体,更务实,更可行。他还向罗湖生和银贵保证:“宜湖春”一定做他们的后盾,喜得罗湖生和银贵连连致谢。嗣后,银贵和荷花去与四海告了别。四海送了他们三百银洋以示对他们的支持,并说以后有难处,尽管说,他会鼓捣整个湖河商会都来支持他们开发湖洲。
      罗湖生先急急地回聂家垸去了。回到垸子里后,他与老岳父商量了整整一天。听了罗湖生的打算后,老岳父再次撩发了雄心,又拿出大量积蓄,让罗湖生去固堤防,疏河道,开作坊,置商船。当年冬天和第二年春天,罗湖生放开手脚,又开始了大干••••••
      银贵和荷花退了玉林巷的房子,清理了一些家务和同仁顺的事务后,也双双踏上了南洞庭湖洲上的土地。罗湖生领他们向官府的洲土管理衙门单独办了照,从聂家大垸里圈出千余亩还未开垦的荒洲, 围成了“柳家小垸”。银贵和荷花当年即垦荒招佃,但主要还是投入资金在垸内的内湖和塘坝里养鱼、养鸭,并建成了猪栏雇人成批养猪,还盖了作坊制作皮蛋、盐蛋,熏烘腊肉、腊鱼、腊鸭、腊鸡等。此外,他们还制作蚕豆粉丝、绿豆粉丝和榨菜籽制油、榨甘蔗制糖。符赣民的“宜湖春”包销了“柳家小垸”的所有出产品。资金短缺时,四海和六山分别帮他们在湖河的“官钱局”和“盈和钱庄”融通了资金。三年后,银贵也发了。荷花则接连给他生了两个胖伢子,一个叫柳新贵,一个叫柳长贵,他们的门户真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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