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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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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遇鬼,似乎只是一场梦。
阿渊醒来,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摆设。
土屋墙上挂着爷爷的猎弓,那木质的弓柄,光亮可鉴,前不久他才给它抹过油。
他慌张地坐起来,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看了看四肢安在的身体,环顾四周,发现不同以往的是,横梁上光秃秃的少了几串肉。
阿渊揉揉眼睛,那么,昨天他的确去过猎户家了……是不是回来的路上累晕了,才梦见了鬼?
那么是谁把他抬回来的呢?
他忽然想起了爷爷,心中泛起酸涩。
灶膛里冷冷的,他爬起来,把灶膛口堵住,这几日不能做饭,他要为爷爷寒食三日。
天色刚亮,他拿起扫帚准备洒扫院子,这些活以前爷爷不让他做,现在,就算是腿再疼,他也要自己学着打扫了。
他不想看见庭院里落满树叶,那样会显得这里更加萧瑟。
他一边扫地一边把扫帚当拐杖拄着歇气,从角落里一点一点地扫,幸亏院子围得不大,很快扫到了院子门口。
院子里没有养家畜,爷爷说,粮食都不够人吃,没有多的喂畜生,要吃肉就到山里找去。
想起爷爷,他又叹气。
缺了爷爷,他要怎么活下去呢,他只会一点缝缝补补的轻活,某些方面甚至当不了村里一个普通的妇人。
这是个落后的小山村,即使手脚健全的人生活得也不是很好,更何况他这样的人。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小山村有点活不下去了,出去呢?会不会死得更快?
刚燃起这样的念头,远方山道上忽然出现了一群喧嚷的人。
是村里的人,他看见村长也在其中,远远地,他看见人气势汹汹,每个人脸色都十分凝重。
他拄着扫把,担忧地看着他们。
邻居大哥听到动静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走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渊回头看他,木讷地摇摇头,忽然觉得脖子一紧,一股力道将他提起。
他喘息着回头,看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大汉掐着他的脖子,他无法出声,挣扎了两下就被摔倒了地上。
那大汉他认得,是巫医的小舅子。
“是他不是!”大汉指着地上的阿渊,阿渊捂着摔疼的胳膊,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别急,不可能是他,你看他这样,怎么可能是他?”人群中有人说。
“可我侄女说,昨晚只有他去过姐姐家里!不是他还能是谁?”大汉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要吃人。
阿渊吓得缩住一团,他看见有人冲进了他的土屋里,从里面找了两本书出来,正是巫医昨天借给他的医书。
大汉见了,不由分说地要打阿渊,嘴里还骂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看我不替姐夫报仇!”
幸好有人拦着,还有人将阿渊扶了起来,阿渊脑子里空白一片,不明白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书被交给了村长,村长走到阿渊跟前,问道,“阿渊,你老实交代,安大夫是不是你杀的?”
阿渊一瞬呆滞了,“巫医,死了?”
村长眼睛微眯,“是不是因为他不肯收你做徒弟,你心生怨恨,将他杀害了?”
阿渊听了赶紧摇头,这才明白大家怀疑他是凶手,所以找他算账来了。
“不是我!”阿渊慌张道,“我没有杀他!”
“有人看见你从安大夫家出来。”
“我是去过他家。”阿渊说,“但我走时,他还活着,他的妻儿都可以作证!”
“宁大夫的妻子,王氏也被杀了。”
什么?!阿渊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宁大夫的女儿阿娥现在已经被吓傻了。”村长探寻的目光始终紧盯着阿渊,“她现在什么都不肯说,问她谁去过她家,她说是你,‘阿渊’。”
“我真的没有杀人!”阿渊小小的心灵濒临崩溃,他才失去了爷爷,第二天就有人认为他是杀人犯。他抱住头,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他想要好好地活,老天却要落井下石。他急于辩解,却发现一张口,什么话都堵在胸口,一团乱麻,说不出来。
“你没话说了吧?就是你杀了我阿姐!”巫医的小舅子挣脱束缚,眨眼就冲到了阿渊面前,阿渊来不及躲,脸上挨了一拳,他一个没站稳,又摔到了地上,浑身裹上了泥浆。
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啦啦地掉下来。
村长一使眼色,大家才又把大汉拉住,几个人抬着阿渊,把他放到院里的树墩上坐下,村长坐在他对面,问他说:“那阿渊你告诉我,昨晚你从巫医家出来去哪儿了?”
阿渊抽泣道,“去了后山,陪爷爷。”
嘭的一声,村长一掌拍在桌上,“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去了!”阿渊说,泪眼朦胧中,看见村长眉毛倒竖,威严不可侵犯。
这时,周围开始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有谁可以证明吗?”村长继续问。
有谁可以证明?阿渊也问自己,他一个人住,除了那个鬼……的确没人可以证明啊!
他痛苦地摇头,“没有人可以证明,但是……难道有谁看见我杀了巫医了吗?”
村长又一拍桌子,“你还敢狡辩!”
阿渊摇头,万念俱灰,狠狠捶了捶双腿说,“不是我杀的,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我连鸡都不会杀,怎么可能杀人!况且我也没有必要杀巫医啊……”
那时候,阿渊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默认凶手是他。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在这样一个小村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如果凶手不是他,那么找出真凶,必然毁掉另一个家庭,所以凶手只能是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子。
所以他被关了起来,糊里糊涂地被村长判定为凶手,又糊里糊涂地上了法场。
小山村的法场,在一块凸起的崖石上,崖上有一颗五人抱臂粗的老树,树下是万丈深渊。
阿渊双手被绑在身后,脖子上也挂了一圈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粗粗的树干。
两个男子架着他的胳膊,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因为他像只病怏怏的弱鸡,毫无反抗之力。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村民,或是冷漠,或是同情,或是嘲笑。
他心里厌恶极了,从前他认为,这样个村的人,或许不是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可现在他认为,这些人都坏透了。
“我有一个请求……”行刑前阿渊含泪说。
明天天亮后,没有亲人收尸的他,尸体可能会被直接抛入悬崖。
“请你们把我跟爷爷葬在一起。”阿渊接着道。
“这……”在场的人面露难色,但所有人都知道阿渊死得有多冤枉,所以有人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们送你去见你爷爷。”
阿渊听了,嘴角不由自主地一扯,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有些释然。
他早就活腻了,他想,下辈不要生在这样无聊的山村了,下辈子也不要这么体弱多病了。
巫医不在了,有稍微懂行的人出来,念安魂的咒语。
阿渊听着那些模糊的咒词,回想起自己仿佛一潭死水的一生,除了关心疼爱他的爷爷,他了无牵挂。他原本还以为,即使在这个山坳里生存不下去,除了山坳或许另有生机,可眨眼之间他连走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的心底不是没有恨,他表面是个软弱的人,但骨子里却有和爷爷一样顽强而纯洁的灵魂。
一个老者,可以带着一个病儿,在贫瘠的山野里生存十四年,他身上的骨气是不可能不影响身边人的。
阿渊也曾幻想自己和常人无异,能奔驱狗逐兔,挽弓射虎,用自身的努力换来幸福和村民的尊重。
所以到最后,他也只是恨自己无能。
没有人可以逃脱生死轮回。
千钧之际即是死亡,他却直面死亡,不求长生,只求来世,上天能赐他一副健康的体格。
他心里默默地许下了愿望,缓缓闭上双眼,感到左右两人提着他,已经移到了悬崖边。
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可身体依然害怕地颤抖。
“来世投身到个好人家吧。”行刑的人感慨说。
观刑的人群中,也有人屏住了呼吸。
绝望不仅是阿渊一个人的绝望,能令一个无辜少年枉死的村落,本来就毫无希望可言。他们固守自己的土地,靠天吃饭,活得庸庸碌碌,其实和山里的其他动物没什么意义上的区别,甚至和山间的草木一样微不足道。他们没有绝对的信仰,只有无边的恐惧,所以他们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维护自己的一点小幸福。
“他们没有错,因为他们也很脆弱。”——坠落的霎那,阿渊的耳畔响起这样的话,他心头为之一震。
“啊——”他用最大的力气叫出来,想象中的脖子上的疼痛却未紧接而来,坠落的速度丝毫未减。
咦?他勉强鼓起勇气睁眼向上看,却发现崖顶的大树越来越远?
绳子居然断了?
阿渊眼神一暗,上天竟连最后的愿望都不满足他,他只想和爷爷葬在一起的小小愿望。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上辈子一定是个恶人吧?阿渊心想,否则怎会落得这样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阿渊的嗓子都喊疼了,死亡却仍未降临,他大睁着眼,看见白云悠悠,飞鸟滑过。
他这一生,连跑都跑不起来,此时却享受到了飞一样速度。
对,是享受。他从没想过,死前能感受到这样美的风景。
咦?不对。
阿渊脑子忽然转过弯来,坠落的姿势好像发现了变化啊……
方才我明明是面朝下坠落的,现在怎么变成……躺着了?
噫?两边的崖壁明明是往背后退去的,现在怎么……往我脚下去了?
这时……
阿渊恍惚中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喂,小子!再不叫师父的话,就扔你下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