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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雨霖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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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江南有雨。连绵的水乡淫浸在烟雾弥漫里,放眼望去,一片朦胧。江南的细雨洒落肩头,微湿微凉,让人漫不经心,但久而久之就有那么一种寒意,觉得肩头逐渐沉重,整个人都仿佛融入水里般的心寒。
那天他没有撑伞。独自走在桥头,在每一个乞丐面前放上一个铜钱,附赠一朵看着就让人想到晴天的舒服笑容。这是习惯,与怜悯、同情无关。
突然一枚铜钱自手中滑落,骨碌碌地向前滚动,碰到一双绣花鞋的时候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他走上前去,弯腰,拾起,眼角瞟了一下那双鞋子。
掩盖在及地的裙摆之下,极白极结实,无比精致的一双鞋子,那双鞋子的主人,有一双极小的脚。
不由得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人。
视线从下而上望去,落入她低垂的眼眸里。她的瞳仁,漆黑如夜,却有星闪动。于是他习惯了微笑的嘴角,第一次硬生生产生了一点惊讶的棱角。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身素衣上点缀着朵朵红梅,头上戴着梅花形状的银钗。她立在桥上,仿佛伫立的一株寒梅,却有着春花般的温暖笑容。
“公子,江南水寒,不撑伞的话,可是会病的。”她把伞举到他的头顶,唇角微扬,隐隐一丝春意便那么随意地伴随着她身上的梅香飘散开来。
“多谢小姐关心。”他回给她一抹微笑,如和煦的冬日。他的皮肤瓷白,五官和谐。柔软的茶发覆在额头,在湿润的天气里显得特别干爽。整个轮廓隐约有些媚惑的缭绕之感,撩拨了一池春水却不自知。
她朝着他点头,转身离去,却在走出数步后略略回眸。所谓伊人,秋水为心,玉为骨。只一个眼神,便荡漾出如水温情。水乡女子的温婉,仿佛全凝结在她的一频一笑里,化作了漫天绵密的细雨。
她的名字,叫舒袖。扬眉舒袖,听着就让人想起阳光不太炽热而有凉风习习的好天气,常员外的千金,养在深闺里的玉人儿。
却没有发生什么美丽的故事。
有人说人与人的因缘,刻在三生石上,一定便是三生三世。一生相遇,来生相知,三世相偕,少了哪一载,都是遗憾。或许他们之间,相见是缘,却少了相聚数十寒暑的缘分。
有细雨绵绵,莲花田田。水乡泽国,流水如烟,风姿缠绵。而他与她的再会,便在那么一个细雨微扬却出奇晴朗的日子里,在似有若无的情愫里,画下句点。
她要出嫁,对象自然不是他。
那天五色花瓣撒满了天空,飘扬荡下,浮在水面上打转。那天锣鼓震天,送亲的人们挤满了街头。
按照江南的惯例,新娘必须由媒婆背着过桥,示意一路顺风,有贵人相助的兆头。
他站在遇见她的桥头,在一群热闹的人里显得特别安静。他的微笑,他微扬的额发,生生地泄露着关于离别的惊惶。从天色发白开始,到听到锣鼓声由远而近,他一直站着。他看着她被胖胖的媒婆背在背上。媒婆不停地说着喜庆的说话,她伏在她的背上,温顺如小白兔。
有风过境,有雨飘摇。鲜红的霞披扬起的瞬间,他和她的眼神在空气里相遇。那个眼神,缠绵纠葛,却道不出个所以然。锦帕落下,他能读懂的只有她脸上的笑容,不若新嫁娘的害羞喜气,也没有被迫的不甘,那样单纯干净,如最初的一朵睡莲,将醒未醒。
于是他笑着送她离去,弯弯的眉目如柳,在风中轻柔辗转,和着他那双清澈如冰川融水的蓝眸,随着她的背影,很远很远。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她无怨,他就能笑着目送她奔向幸福的角落。数十年匆匆,能遇见眼角眉梢的触动,就已经是福气。相逢是缘,分由上天。他明白,却不明那种奇异的牵引,时常带着他走到那座桥头,她最初站立的位置,思绪纷飞,终究是回不到从前。
江南的天气依旧模糊了季节般的冷暖。他迷迷糊糊地走在路上,稍稍回神却发现自己又走到那座桥上,仿佛从那个烟雨迷离的日子里就跟这里结下纠缠的命运。
桥上的女子一身极白极素的衣裳,却在纯白的稚嫩间渲染了朦胧的绯红,朵朵桃花盛开在如雪般的素白上,最柔媚的舞步。她撑着油纸伞,侧着头看着他,好一株悠然自放的寒梅。
常舒袖……居然是她……
犹在怔忪间,她已经来到他跟前,泼墨的黑眸,烟波流动。
“江南水寒,小心着凉啊。”她把伞递到他的手里,巧笑倩兮。
“谢谢。”他淡淡地笑着,伸手触过她冰冷的指节,握住了伞柄细细搓揉,温润如玉。
她恬静地摇头,没有倌起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她的笑容有那么一些落寞:“我想要告诉你,那天风吹起了我的盖头,我看到你,不是偶然。”
“我知道。”他也笑着,略约有些漫不经心,却有什么东西隐隐地渗了出来。
他侧过头,看着天边的尽头,风扬起他的额发,他光洁的额头依旧有着最和谐的弧度:“我也想要告诉你,我还没有不济到连铜钱都抓不稳。”
盖头扬起不过瞬间,她却能抓住他的视线;铜钱从他手里滚落,刚巧就停在她的脚边……他们演练了数百次,只为极自然地出现在彼此的眼眸里,从此停伫。
“是那样啊……”她笑着,没有遗憾却更多地带着些满足:“我要走了,再见。”
“呐,再见了,舒袖……”他转过身看着天边的尽头,没有看她的身影在风里逐渐模糊,飘散,终至无形,仿佛从未来过。
他手里的纸伞滑落水中,逐渐远去。桥上人来人往,不时穿越他们。他慢悠悠地踱到常家门前,看着在半空荡漾的一对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讶异于自己嘴角的笑意。微微闭起的蓝眸一片水光潋滟。
常家远嫁在外的女儿在前几天身故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那么他呢?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寒冬的装束,尤记得遇见她的那个冬天,粉红的腊梅散落漫天的碎片,他在抬头低头间时常想起他和她在桥头遇见,她半侧着的脸悠然醒来。很久很久过后,他看到自己的掌心也粲然盛放一朵嫣红的梅。于是便开始了每天桥头的守侯,以及今天的到此为止。
那天江南依旧有雨,或者可以说是谁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