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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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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府众人或明或暗的盼望中,薛司令和薛鸿霖终于得胜,相继回府,然而那已经是又一个月后的事了。谁也没料到那靳斯箴之前被薛家逼到那样的地步还能隐忍不发,暗中积蓄了大笔力量,如果不是最后自乱阵脚,仓促反击,这场战乱的结果还真未可知。
薛鸿霖回来的那天是个没太阳的阴天。这一年的日历已经翻到了九月底,天依然还是那么闷热。薛沁的学校早就开学了,秦蔓芸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不住,恰好午饭过后下了场大雨,屋外倒是凉快了不少,便想着去湖边走走。园中开花的植物早已换了一批,美人蕉和金桂、秋菊都开得热烈,秦蔓芸只是无心赏玩。小径上飘满了被大雨打下来的落叶,湖边成片的芦苇顶着雪白的花絮,轻轻摇曳在近晚的微风里。秦蔓芸走进去,捡了块干燥的青石,垫上手帕,便随意的坐下了。这里是她前几日闲晃发现的,秋天茂盛的芦苇足以遮挡她的身影,坐在里面,就像一个无人打扰的小天地。
薛鸿霖一回府便找过来了,他让跟着的人都留在了外面,自己走进去,拨开芦苇,看见的便是苍白纤弱的少女托腮坐在青石上发着呆,周遭一人高的芦苇遮天蔽日,愈发显得她身影单薄。他忽然没有办法克制自己,这走到她身边的最后几步路已经用完了他全部的自制力。秦蔓芸只听得身后薛鸿霖轻轻唤了声“蔓芸”,她回神,不可思议的起身,便被拥入了一个太过用力的怀抱中。他的手紧紧的箍着她这个人,她的脸被压了在他胸前粗糙厚实的布料上,扣子硌疼了她,鼻息间是他身上尚未散去的血与硝烟的味道,他大掌下传递出的热量在她背后牵引出一片陌生而狂热的情潮。她晕头转向着,只听到他的胸腔里一声急过一声、擂鼓般的心跳。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薛鸿霖?你这是怎么了?”“不要问,让我再抱一会儿就好。”他的手抚着她的长发,不让她抬头看他,可是她却听出他声音里泄露的异样。那一瞬间,千百种念头在她心头纷纷闪现,千百种情绪互相缠绕滋生,却又相继湮灭——这一刻,她也只想被他这样静静的拥抱。
“蔓芸,”风吹动身遭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寂寞声响,他在她头顶平静开口,嗓音沙哑,“蔓芸,留在我身边,不要回去,好不好?”
秦蔓芸闭着眼,浑身无力似的靠在他怀里,头脑却是极亢奋的,半空中好像飘来了渺茫而细微的音乐声——这个人,他终于肯承认他也是渴求她的。
“三年前我就见过你的,”薛鸿霖怕秦蔓芸拒绝似的,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的剖白着,“可是还来不及好好认识你,你爹就和靳斯箴一起做局害我们薛家,大哥死在了洋人的枪炮下,我娘一病不起。我本来以为我应当是恨你的,再也不想见到你,虽然这一切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可是你竟然又出现了,还是这样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我面前,对着我笑。你为什么胆子这么大,敢独自离开家?你一定没想到,逃家就等于离开了你爹的保护。绑架和解救都是订好的计划,放出的流言也是。好让我得到你,再抛弃你,只为了通过你报复你爹你爹太精明了,他知道我们薛家不敢在明面上报复,就把你哥送走,把你关在了家里,甚至暂停了家族的产业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对你别有用心的笑,没办法我只能让自己不去看你,故意对你冷淡,赶你走可是你不走。你不走,就别走了罢。”
薛鸿霖有些混乱的说着,他们身边的芦苇挤挤挨挨的压过来,直戳到人身上,一忽儿又四散开,湖水拍岸的声音模糊的传过来,风声呜呜咽咽的,像是有极大的委屈。然而芦苇荡之上的天空是空阔的,耳边传来的一切声响是陌生的,飘来拂去的芦苇花絮是散乱的,只有抱着她的这个人,这个折磨的她去了半条命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是这个空旷世界里与她唯一息息相关的人。
“好,我不走。”秦蔓芸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这一刻,她对自己妥协,这一生,总要对一些东西低头。战乱已经停止了,因为战乱而被迫停运的港口和铁路也将相继恢复运行,那艘开往美国的船只什么时候会再次启程呢?她应该不用再关心这个问题了罢,虽然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心中不停推翻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决。
薛鸿霖抱的更紧了些,秦蔓芸在他怀里,半阖着眼,内心极大的激荡和满足忽然平静了下来,有些空荡的安宁。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薛鸿霖今天如此反常?这个问题只在秦蔓芸的心头盘旋了片刻,便被其他纷扬的念头淹没。
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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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这样大的胜利后,总是要办一场舞会庆祝的。
依然是薛家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这一次秦蔓芸是跟着薛鸿霖一起入场的,而薛沁则挽着威廉紧随其后。早已入场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绕的谢菀有些无聊似的站在一边,一见他们二人,便开心的甩开众人迎了上来。一时间,围绕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恍若实质,秦蔓芸只做未觉。上前攀谈的人越聚越多,秦蔓芸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谢菀倒是如鱼得水,陪在薛鸿霖身边比她更像一个女主人。正有些无趣,秦蔓芸一错眼间仿佛看见薛沁追着一个身影往角落里去了,那个身影依稀是孔繁嗣?顾不上计较更多,她匆匆知会了薛鸿霖一声,便也追了过去。
此时厅中众人都已到齐,正是热闹的时候,场边的乐队演奏到了高潮,音乐声如潮水般起伏,舞池内的人群便如波浪,激烈的碰撞着,翻涌着,热烈而欢快。秦蔓芸本就与薛沁站在宴会厅的两个方向,等她好不容易绕过舞池,哪里还有薛沁的身影。她茫茫然的站在原地,周围的人或者搭伴下场跳舞去了,或者三两交谈着,薛鸿霖还陷在对面那群人中,无暇关注她。
秦蔓芸心下知道自己是找不到薛沁了,可她也并不如何生气。好像自从她答应薛鸿霖留下来起,出于一些奇异的心态,她对于薛沁和孔繁嗣的恋情也并不如何反对了,甚至有些期待他们能成眷属。
在落地窗边的休息区取了饮料,秦蔓芸慢慢啜饮着。她今日穿着珍珠白色双花缠枝的旗袍,长发难得做了个造型,侧绾在一边,几朵做成茉莉形状的攒花发饰随意装饰其上,清新干净。如果说此时从高空俯瞰,舞池是一个巨大的茶托盘的话,那么此时站在边缘的衣着亮丽的女士们便都是托盘边上镶嵌的精致螺钿吧。她自己呢,也只是其中一小块珍珠白色的螺钿罢了。秦蔓芸想象着,不觉微笑了起来。
打发了一个别有用心凑上来攀谈的人,秦蔓芸起身,准备走回薛鸿霖身边,谢菀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太久了。不想刚走到舞池边上,便被人从身后拦腰拥住。
“茉莉,我我好想你,”来人喷吐着酒气,有些含糊不清的在她耳边说着。秦蔓芸吓了一跳,只是很快听出是威廉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去跳舞呢?”
“嗯?是秦啊,抱歉抱歉,我看错了。”秦蔓芸不知该做何反应,身后的威廉好似终于察觉了不对,迟钝的对着她一笑,撒开了手,有些不稳似的向不远处的少女走去。那少女一身象牙白的旗袍,又绾着发,宴会厅里光线暧昧,何况威廉喝了酒,倒确实容易把秦蔓芸和那人看混。
秦蔓芸的心还在怦怦跳着,她看着那个被称做茉莉的少女很快便与威廉一起笑着滑入了舞池,青年英俊绅士,少女清纯可人,是对颇般配的俪人。只是也许是错觉,威廉方才的语气实在怪异,让她有些起了疑心。可是再去回忆起他们往日相处的点滴,秦蔓芸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对威廉关注不够,从他出现那一刻起,都是威廉在照顾她、开解她,给她帮助和支持,明明他只是受她哥哥的请求而来,只要安全带她走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的。而她现在甚至回忆不起这几日威廉知道她和薛鸿霖一起后的表情。
秦蔓芸有些难过,习惯性的拿眼去寻薛鸿霖,竟意外的扑了个空。原来谢莞不知怎么的竟缠着薛鸿霖一起进了舞池,此时二人正一道跳着舞呢,握手贴面的,好不亲热,旁边一群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连声叫好。五姨太当日的话涌上心头,秦蔓芸虽知她是在挑拨,依然有些气薛鸿霖,却也知道身在他那样的位置,这些社交礼节必不可少。干脆眼不见心为净,一扭身去了阳台。
六月份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人避到阳台,只是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今晚却是个细瘦伶仃的一弯,挣扎在厚重的云层中,光晕黯淡。没清净多久,身后阳台门被推开,一个英挺的青年走了出来,竟是薛鸿霖。秦蔓芸侧头斜眼睨他:“不跳了?来找我做什么?”
“你不在,里面没什么意思。”薛鸿霖没有看向身边的人,他不像秦蔓芸那样俯身趴在阳台上,只是拿腰抵着栏杆,与秦蔓芸行成一个交错的夹角,意态闲闲。
“你这个…这么个讨厌的人,”沉默里秦蔓芸忽然出了声,带着些哽咽,“你总是作弄我,高兴了哄哄我,不高兴了就把我丢到一边…”
薛鸿霖吃了一惊,揽过秦蔓芸,就着阳台玻璃门里透出的暖黄的光,用拇指揩去她脸颊上的濡湿,“我没有,我不过是害怕…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你说谎。”秦蔓芸瞪着他,拨开了他放在她面颊上的手掌,“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害怕,怎么会不知道…”她越想越恨,狭长凤眼里忍着泪,既是柔肠百转也是恨之入骨,神情生动而靡丽,截然不同于白日的清丽,在这蒙昧的暗夜里竟艳色逼人,让薛鸿霖生出一股冲动,既想要极尽温柔的呵护她,也想要暴虐的揉碎她,将她彻底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是真的,”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悄悄握紧了拳头,“我面对那些军人都要轻松很多…面对你,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是没有这些经验的。”
二人正挤在这无人的阳台喁喁私语,冷不防头顶的夜空竟接二连三绽开巨大的璀璨花朵,还不待一朵谢尽,另一朵已然开到极致——原来薛司令为了安抚讨好被冷落的五姨太,秘密安排了这一盛大的烟火晚会。
“你爱我吗?”也许是被头顶那极尽华丽而转瞬即逝的烟花所惑,秦蔓芸鼓足勇气终于问出口。
“我爱你,”光影明灭间,他低叹,“至少现在。”
这就足够了,秦蔓芸安了心。她倚在他身边,共同仰头看漫天繁华转瞬湮灭无踪。
他们所在的阳台比较隐秘,但想来依然躲不过众人窥探的眼睛。然而那又如何呢,她莫名处在这流言中这么久,总不能枉担了这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