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月，心上人》纪长迦

2、大雪封山

　　“爷爷，这位是？”男人看向应孚海。

　　“这是小月，在东京留学的一个小姑娘，她来看我，可比你勤快多啦，”老爷子咯咯笑着，没有察觉到孙子脸色微变，“小月啊，这就是我的小孙子。”

　　后半句是对林爱月说的。老爷子总宠溺地喊着小孙子，让林爱月一直以为他的孙子与自己年纪相仿，现在看来，应当是年长了些了。

　　那她还用自我介绍马？林爱月尬笑：“……我是林爱月，先生好。”

　　男人迟了瞬，回应：“应绍衍，林小姐辛苦了。”

　　林爱月怔住。这个名字，与它的主人所执掌的亚际集团一样，名动商界，如雷贯耳。香港富商，又姓应，她早该想到的。作为一家跨国多元企业，电讯只是其中一脉。

　　应绍衍不再多说，脱下外衣递给随从，徐徐走到应孚海面前，双膝跪下。他低头垂眼，柔和的嗓音仿佛小雪初霁：“爷爷，很抱歉，最近公司事情太多，到今天才来看您。”

　　林爱月在应孚海身侧，应绍衍在跟前，她与他，不过也是咫尺。

　　应孚海：“没关系，阿衍，你真是太辛苦了。”

　　应绍衍看向那边的随从：“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林小姐，我家先生与老先生相聚，请您暂时避让。”

　　医生在身后解释：“是这样的，按照以往的规定，必须留一个院方的人在场，应老先生这次选择了林小姐，还要麻烦她陪伴老先生了。”

　　应绍衍不做声，黑框镜下级诧异道：“林小姐也是疗养院的人吗？”

　　“林小姐是这里的志愿者，可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应绍衍不再多说，随从退下后，他的声音更是低了几分：“爷爷，近日天气寒冷，寒从脚起，让阿衍为你洗洗脚吧。”

　　应孚海欣然点头。林爱月看着应绍衍打来热水，再次双膝跪下，解开袖扣，挽起袖口，再将老人的袜子褪去，双手轻轻放入水盆。老人脚上覆着厚茧，从前应是吃了不少苦。

　　他们爷孙俩谈话的内容寻常不过，都是些家常琐事，嘘寒问暖，没有半点关于应氏商业帝国，不知是因为林爱月在场不便，还是应老爷子早已不再过问。

　　应绍衍为老爷子洗脚时，林爱月也起了身为他捶背按摩，老爷子乐得合不上嘴。

　　这场景，倒真像是孙媳承欢膝下。

　　没过多久，游子便来告诉林爱月，青子醒了。

　　与应孚海道别，林爱月走出屋子，身后跟来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应绍衍。他开口时，声音多了分冷冽：“林小姐从东京来的？”

　　“是。”

　　“东京大学的学生，怎么会跑来这深山当志愿者？”应绍衍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敌意。应氏高门大户，有此戒心也无可厚非。

　　但，她自称是志愿者，只不过是说不清她与青子之间的羁绊罢了。林爱月答：“因为这里有人需要我。”

　　应绍衍抿唇，锐利的眸子欲要将她看穿。

　　林爱月不想再多说：“还有人在等我，我就先走了，请您转告应爷爷，过后我会再来看他。”

　　她转身离去，医生从身后走来，笑道：“今天应先生和小月一同来看望应老先生，应老先生的气色真是好了不少。”医生对她的称呼后加了个“酱”，在日语里，就是相熟的人了。

　　应绍衍：“林小姐来这里很久了？”

　　“有快一年了吧，她是为了青子留在这里的，那时青子见到她，竟然一下子开了口。噢，青子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患者，一个老太太，住的时间比应老先生还要久呢。应老先生知道院里来了个中国小姑娘，可高兴了，很喜欢找小月说话。”

　　应绍衍看着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蓦然消失在了拐角处。

　　这么说来，是应孚海主动接近她的了。

　　医生最后说：“当时青子的医生问小月有空能不能再来看看青子，也是难为她了，这一来，就坚持了一年，真是个心善的女孩啊。”

　　林爱月回到青子居住的单元楼前，门前的雪已经被扫到了两旁。

　　一年多以前的夏天，就是在这里，她穿着小短裙和凉鞋，系在脚踝处的一串银铃随她走动而撞响，叮铃叮铃，十分清脆。

　　当青子听到这铃声时，整个人发疯似的朝她扑去，在场的人都吓坏了，而青子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眼婆娑。

　　“……月，月……”不知多少年不曾开过口的青子，第一句话，便是这两声嘶哑的呼唤。

　　朋友当着青子的面叫过林爱月的名字，大家自然都认为，青子喊的是她。后来，院方得知她在东京念书，便提出不情之请，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再来看看青子。而给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带来快乐这种事，林爱月当然不会拒绝。

　　从东京到青森这个偏僻的疗养院，是远了点，院方提出给她报销车费，她也没有接受。

　　脱了鞋进门，青子正缩在被炉里看电视，一见到女孩，笑意就堆满了她的眼角：“我的小月呀……”

　　林爱月坐下来，为她扶了扶被子：“青子，最近天气很冷，一定要注意保暖哦。”

　　“小月也是，大阪那里，冷不冷？”

　　“青子，小月是在东京读书，不是在大阪，东京没有这里那么冷的。”

　　“噢，是东京啊，那是首都吧，真好啊。”

　　青子的记忆断断续续，从来记不住林爱月究竟是在哪里读书，就像今天围在被炉旁一起聊天的人，到了明天她也会完全忘记。

　　除了林爱月。

　　没一会儿，青子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小月，今天怎么没听到你的铃铛？”

　　林爱月从毛绒袜子里扯出一只铃铛晃了晃：“天气太冷，我塞到袜子里了，铃铛是绝对不会离开小月的。”

　　“绝对不会吗？为什么呢？”

　　“这是我外婆给我妈妈，我妈妈又给我的。”

　　“这么说来，这还是小月的传家宝了？”

　　“也没有啦，就是外婆民族的饰物而已。”

　　“民族？”

　　“这个……”爱月努力地想了想日文发音，“中国除了汉族，还有很多的少数民族，我外婆就是少数民族的人，至于是什么族，我也不知道用日语该怎么念。”

　　她努力地想，“瑶族”用日语到底该怎么说。

　　青子乐津津地点了点头。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她总是喜欢这样听林爱月说话。

　　“小月这次来陪我多久呀？”

　　林爱月凑近了些，裹住青子满是皱纹的双手：“青子，我快要考试了，考试不好的话，我会被骂哦，所以这次只能待两天，考完试有空了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青子着急了：“啊？考试不好小月会被骂呀，那小月快回去好好考试吧！”

　　……

　　雪一直在下。

　　院里医患每天都会集体锻炼，雪天无法跑步，院里便组织大家堆雪人。林爱月跟着队伍来到开阔的操场，好动的人忍不住先动了手，一发不可收拾，场面顿时沸腾。

　　“啊——好疼！”

　　一个小女孩捂住被砸到的脸，作恶成功的小男孩拖着笑声跑远，没出几步便被林爱月一把拎住，斥道：“不可以砸脸哦，快回去跟小樱道歉！”

　　小男孩红着脸回到小女孩面前，低头说：“小樱，对不起啦。”

　　小女孩哭着跑开，林爱月追上去哄：“健太郎不是故意的啦，他只是太喜欢跟小樱一起玩耍了，我们就原谅他好不好？”

　　林爱月耐心地劝了好一会儿，小女孩才终于笑起来，跑向小男孩。林爱月跟着她起身，“慢点跑”的嘱咐还没出口，小女孩就摔了个大跟头，却没有栽进雪地里，而被一双胳膊牢牢抱住。

　　是应绍衍，他将孩子扶好，浅笑着用英语说：“小心些，别跑得太急。”

　　小女孩把脖子仰得老高才能对上他眼眸，也用英语说：“谢谢先生！”

　　“你会说英语？”

　　“会！”小女孩回头一指林爱月，“是小月姐姐教我的！”

　　说完，她撒腿跑了。

　　林爱月有些愣怔，似乎没缓过来外界传言手腕铁血的应绍衍，竟是这样一副模样。等林爱月来到应绍衍近处，他先开了口：“你跟那个小女孩很熟？”

　　林爱月：“算是吧，说来也巧，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刚好是她入院的第一天，所以常常会陪她玩。”

　　“她是怎么了？”

　　林爱月犹豫了一下：“被人侵犯，之后就不肯开口说话了，”应绍衍听懂了，一时无言，爱月换了个稍轻松的口气说，“现在好多啦，我还会给她上课，教她数学，以她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碾压同龄的日本小朋友。”

　　应绍衍：“听说你时常来这里，学电气的应该很忙，顾得过来？”

　　“先生不也是，工作那么忙，还不忘过来。”

　　“那是我的爷爷。”

　　林爱月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不着急回答，抬头望向远方，道：“这里离海不远，先生知道从这里望过去，海的对岸是什么地方吗？”应绍衍等她继续说下去：“是北海道一个叫做地狱谷的地方，那里因为一群喜欢泡温泉的猴子而闻名。”

　　“在游客的眼中，一群悠闲地泡温泉的猴子是多么温暖的画面，可是……”她话锋一转，语气也变了，“很少有人知道，猴子群体分三六九等，只有上等猴才有资格泡温泉，下等猴就只能在外面受冻，一旦下水，就会被上等猴殴打驱逐。关于这些，当地人是不会告诉游客的。”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我曾和动物保护协会的同伴们去过那里，是他们告诉我的。说起来也惭愧，他们不少人的见识比我深太多了。”

　　林爱月看向应绍衍：“这里也一样，最初我是跟着朋友的医疗志愿队来的。”

　　应绍衍明白了，她想告诉他，她走过天南地北，这里只是偶然。他说：“可这里成为了你的选择。”

　　林爱月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其实地狱谷还处于半开发状态，温泉未经过多加工，对身体很好，先生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忍心看见那些猴子了。”

　　“是啊，先生应该看得出这里的生活很乌托邦吧，每个人彼此间都知道对方是有病的，知道彼此最不好的一面，所以他们相互帮助，人人平等，”林爱月笑了，“生活里你很难遇到这样一群坦诚的人，不是吗？”

　　“你认为，他们之所以这么坦诚，是因为知道对方的弱点？”应绍衍直视她。

　　尽管这话听起来有些坏，但：“是的。”

　　应绍衍寥寥一笑：“那恐怕是没有人能令我坦诚了。”

　　权倾亚洲的应氏掌门人，怎么会有弱点？

　　虽然知道此处应一笑而过，但不知怎的，林爱月莫名地看不惯他盛气凌人的模样：“也许，是先生还没有遇到成为您弱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