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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是我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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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劝说我去相亲这种事,似乎是合乎情理的,我自然也无从拒绝。对于她,我没有反抗的意识,在那个时候,由于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仿佛顺从了家庭的意志,才可以弥补我潜意识里的愧疚之情。对方是个叫林奈的女孩儿,她不漂亮,甚至谈不上是优雅的女性。然而我喜欢她,在我未知自己真实性向的情况下,林奈果断坚韧的性格让我无法不陷落进去。对于其后我和钟冉的相爱,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宽容的态度,她的眼泪,从流下的那一刻起,成为了我负罪的第一个理由。林奈是从来没有哭过的,直到我行尸走肉地度过钟冉的葬礼,她求我振作,她说她原谅了我,可是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空洞的。我的人生就是如此,钟冉没有出现以前,它在惶惶然的期待中枯竭,而在钟冉死后,它像蛀空了的浮木,再无依托。
十多年前的那个圣诞节前夜,林奈约我在时代广场见面。因为航班调度的关系,我和小林光直到10点多才从机场开车回到市区。小林光已经是正式的陪舱驾驶了,然而初次承担从大阪到山番市的任务,着实让他兴奋了许久。我三个晚上都是在酒吧间里度过的,虽然没有同女人困觉,依然憔悴不已。林奈,我称之为女友,尽管我只是喜欢接近她,也喜欢她接近我,我却从来没有和她睡过。在隧道里疾驰的时候,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夜会有些什么不同,或许是某种推动我们关系的因素,或许是某种阻力。
小林光持续着他的兴奋,他问我:“学长答应和女友在什么地方减面来着,我能一同去吗?”
“恐怕不行,这么晚了,我是要负责把你送到家的。”我拒绝着,一边加快了行驶的速度。
“不可以吗?”他立即现出失望的表情,“我可是听说圣诞节的话,如果站在misotle 的下面,会和你第一个亲吻的人相爱哦。”
对于他单纯的浪漫主义,我只能付之一笑,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你还太年轻了,总应该先考上副驾驶再来考虑这种问题吧!”
“可是,学长你都已经是见习主驾驶了,可你并不是很开心呢。嗯,这么说起来的话,从认识学长开始到现在,学长你也是一直都不快乐的。我,没说错吧?”小林光习惯性地搔了搔头,自言自语道。
我无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他。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我拧开收音机的旋钮,开始无意识地选择波段。
“哎,学长别换台,我就想听这首钢琴曲。这可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呵呵,听起来还真像在下雨呢,呵呵。”
顿时,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起来。旋律的背景下正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向听众解释着什么,风声夹杂着些许模糊的沙哑声线,在这样星郎空明的夜里,听起来,是如此玄妙。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声音是属于那个叫做钟冉的青年的。脑海里即刻涌动起一种陌生的波动,心弦上似乎被撩拨了一般地微微感觉惬意和甜蜜。
那个声音在说着这样的话:“我之所以决定在下个月的演出里加演这首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是因为一个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说起来,我们相见总是在下雨的日子里呢。真希望,下次再见面,仍然有雨滴打在脸上,嗯,就是这样,我的陌生人¼¼”
就这样,一路将小林光送回家,再到时代广场,胸臆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颤栗。如此难以形容的颤栗,那个说着‘我的陌生人’的声音,仿佛一点渗入骨髓里的挑逗,短暂地只是在瞬间就让我无法抑制地想要呐喊。即使是两次邂逅,却如同轻浮的漩涡,钟冉若有似无的笑,席卷了一般让此刻的我,周身沉浸在湿润了的渴望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叫做萌动,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我只是渴望,清晰地渴望能见他,就在下一秒里。
人群里不时有激烈的拥吻,远处大屏幕上播放着千篇一律的圣诞颂歌,我站在广场的一角,港口处璀璨的烟火有一两点糜烂的跃动,投射在那些欢乐的脸上。林奈或许就在欢乐的出口处向我走来,而我却莫名地想着那个人为何会有动人的微笑,即使是掩盖在苍白与消瘦下。
我仍旧静静地站在那一角,仍旧静静地期待着。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低低地问了一句:“在等人?会是我吗?”
转身,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儿,他漂亮的鼻子冻得有些变了形一般,微微泛着些红。然而男孩儿的确是漂亮的,我看着他像是在看不真实的海景,烟火的光亮如同朦胧的夕雾,此刻映在他脸上,放大了那些精致的轮廓。我点头,旋即又摇头道:“我是在等人,不过不是你。”
男孩儿“噗哧”笑着猛地搂住了我的腰,下巴上冰冷的温度和舔着我唇的舌尖,有着如此悬殊的热量,我一时不知所措。他轻轻地在我耳边问道:“你为什么不爱我?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吗?”接着,隐隐啜泣起来。
即使是今天,我仍然记得那个男孩儿荒诞的举动,他紧紧地搂着我,仿佛透过一个相似的躯体,拥抱他遥不可及的爱人。他问:“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吗?”,那一瞬间,我头一次惊恐地发现,那或许也是残存在自己脑中许久的疑问:为什么我不能爱,像普通人一样。我会是同性恋吗?
12点钟声敲响的时候,那畅游着的欢乐达到了极致。而我,目送倏然离去的男孩儿,意识到刚刚是和同性做出过那样亲密的举动。原来男人和女人,他们脆弱的方式,如此相似,同样需要汲取慰籍。我没有等来林奈,她与我失散在没有彼此间祝福的夜里,然而我并不失望。我步行着走进了空荡的地铁站,大衣上仍然有那个男孩儿柔软悲哀的味道。两边呼啸而过的通勤电车里晃动着一对对辨不清容貌的情侣,而我只是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在那条长长的、空寂的走道上,我仿佛和未来有着几万个光年的距离,尽管人生方才开端,却急迫地想要合拢,那种没有目标的绝望,无以复加。
走道的尽头,将我再次送入那个会呼吸却没有生命力的世界。抬起头,星空粲然若岑,如何会有雨,如何会再见钟冉?就在这时,我看见路灯下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身影,他们炙热地吻着,缓缓分开的时候,男人手里握着一枝常青藤围绕的花冠。他把他的misotle 放在女孩儿的头顶,远远的似在微笑。我注视着他们,怅然地想要回避,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没下雨,不过,圣诞快乐,赵允礼!”
苍白的笑,就那么带着清晨的疏懒,将我冰冷的身体围绕起来。钟冉就站在我面前,没有几万光年的距离,手里握着的那根树枝,在他踮起脚的同时,缓缓举过我的头顶。
“圣诞快乐!”我也微笑。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从那一刻起,我将不再是‘他的陌生人’。可以不再等待下着雨的日子,因为将要注定跌落彼此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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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个晚上,我没有放弃去找你,一切会不会有不同?”林奈啜饮着杯里的威士忌,她的脊背,同许多年前一样,骄傲而挺直着。发依然蓬松而富有韧性,仍旧像是闪烁和燃烧着力量的个体。
我无从回答,如果没有第三次如同冥冥中的再遇,或许一切真的有所不同。然而它就是那样发生了。那时的我,站在地铁站的出口,仿佛立于没有抉择的岔路,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而又不得不相信命运。钟冉总是在失望的时候给我希望,再将我的希望变成残忍的绝望。
“你这次回来,还会再走吗?”她凝视着我问。
“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懦夫,没有权利说永远。”
“那么,至少为了曾经有的勇气,请你再活过来吧!”她再次急切地说。
能,再活过来吗?我自嘲地想。那,也许是明天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