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木兰扇

1、1-4

　　求不得
　　我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弃。
　　——题记
　　楔子
　　我与文觞，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朋友。他眉目秀丽，身姿风流，更兼知书达礼，进退合度，在家族中自小便被寄予厚望。他十二岁那年以一篇《济天下》名动扬州，上达天听，得诏觐见天颜，随后便被封了太子陪读，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年，我十岁。

　　【一】如若初见

　　自古轻商，纵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贾，要办事，少不得上下打点，赔笑陪酒赔金银。爹说我们江家自前朝百年以来悉心经营，在扬州的根基很深，却也由不得半分大意。我原来不懂，直到六岁那年，锦记的绣坊被抄了，上下五百口人，男的流放，女的被卖为贱婢，偌大的家业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听了坊间偷偷摸摸流传的因由，我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永远也触不得。

　　沿自前朝的规矩，商人户籍不可致仕，所以爹从不要求哥哥们好好念书，从小只教他们管账认字，传授诸多生意里的门道规矩，指望他们能守好家业。对我却请了夫子细细地教习琴棋书画，教我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至于寻常女儿家要学的针线女红，却反倒是疏于练习。为了这，娘和爹争过很多次，担心我将来嫁不出去，或是要背了不贤的恶名。爹却是一步不让。私下里，爹总抱着我，听夫子夸赞我聪颖灵慧时说：“我们家婳儿将来要当官家的夫人，哪还要自己缝衣被呢？”于是我也仿佛懂了，我将来，要嫁给一个读书的人，要嫁给官员，从此脱出商籍，让我的孩子能堂堂正正地读书，考取功名，让别人来对我们低声下气。我不太懂爹的野心，却也对书香门第的生活有了隐隐的憧憬。

　　后来，爹爹带回了文觞。文觞到我家时，刚刚七岁，脸蛋青黄，衣衫褴褛。很瘦弱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黑漆漆的，清澈又深邃，看上去比大他两岁的之武哥哥懂的事情还要多。带回文觞的那天，爹爹召了全家在堂屋里，说从此要大家把文觞当成哥哥们一样对待。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娘和二娘的脸立时白了，最大的之文哥哥也好像不高兴的样子。晚上，我怕娘还有二娘要和爹爹闹，偷偷跑去门外等，没过多久却又看见娘和二娘笑盈盈地出来了，再也没有了生气的样子。

　　第二天，夫子来上课的时候，爹爹把文觞带进了屋，对我和夫子说，从今天起，文觞也和我一起上课。他那褴褛的衣衫已不见了，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掐丝绸褂，底下是一条深青色的绸裤，与哥哥们的打扮差不多，却仿佛更文秀些。我看着他已经好好梳洗过的白净脸庞，仍是瘦弱，却比先前好看了不少，他的眼睛还是很黑很深，却多了些什么刚硬的东西。后来他对我说，那是决心。当时的我自是不懂的，只觉得开心，因为多了一个玩伴。

　　【二】却道少年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与文觞的课，只有上午是相同的，由夫子讲习诗词歌赋。但做功课时，文觞总有些心不在焉，尽管他的领悟远胜常人。反倒是我，时不时能填出些吟风咏月的佳句，博得夫子的称赞。我私下也问过他，为什么不喜诗词，他只是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眼睫遮去了眼底的神色，淡淡地说，“诗词无用，要治国平天下，策论文章才是正道。”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尤其萧索，锦衣玉食将养的身躯不再单薄，却仍是死命支撑一般地挺得笔直。我也只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了，不敢再去追问他为什么要治国平天下。

　　下午的课总是分开的，我学琴棋书画，文觞学《论语》和《大学》，有时也要作文章。文觞在策论上极聪明。这单是从夫子惊异的的表现和毫不掩饰的赞扬总就可以看得出来。更别说爹爹的得意，和坊间争相流传的他的笔墨。才不过两年，夫子就向父亲请辞，说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导文觞。而文觞的神童才名也就这样传遍了扬州。夫子请辞后，爹爹花重金将文觞送进了大儒开设的书院，又在家中的书房新置了许多书，让他继续修习。而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样子。对于父亲突然收留文觞，又仔细教习他的理由，我始终存有疑问。而在家里，娘和二娘，还有两个哥哥的态度也很奇怪。他们对待文觞是客气的，但总也不亲密，好象是对待一个客人。可是按爹的话，文觞在家中，似乎应是和哥哥一样的地位，所有的下人也叫他“文少爷”。

　　我胡乱猜测过许多答案，却始终不曾得到肯定。有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我认为文觞是爹爹在外生的儿子，可是他分明不与我同姓。后来我渐渐长大，于人情世故通了，才慢慢明白爹爹的用意——爹爹是想要家里出一个读书人！这么说来，文觞应该不属商籍，来到我们家也不用改姓入籍。可他这么聪明的人，家中怎么会舍得呢？中秋夜里，家里请了戏班，摆了酒，弄得极热闹，我看得厌了，静静躲回后院里，却不意看见文觞坐在后院的亭子中，独自想着什么。我走去同坐，问他来我家的原由。他仍是静静淡淡的样子，垂了眼，并不怎么说话。我等得快睡着，几乎放弃了，才听见他轻轻的声音：“家父遭奸人所陷，母亲病重，将我托给江叔叔，让我好好念书，报答恩情。”还是短短的话语，其间蕴含的悲凉却那么深刻。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也只好和他一起沉默着。天上月亮虽然又圆又亮，却被半夜涌起的云掩了过去，于是天地昏黑，没有照见我们两人脸上的泪水。

　　【三】杨花落尽

　　时间一天天过去，文觞的才名越来越盛，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城里的县伊大人带着明黄色锦缎承着的圣旨，爹爹急急忙忙命人布上香案，带领着全家人跪伏在府门口，听着要带走文觞的旨意，喜上眉梢。只有我和文觞不曾笑，我不笑是不愿，文觞不笑，许是早已知晓。

　　二月初，春寒料峭，柳芽新绿，清晨河上常常有雾气缭绕，掩了脉脉水痕的来向去路。雾气中，文觞身着花青色的烫银长衫，文秀的脸仍是淡然无波，只有我看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要治国平天下，很难么？要放弃很多东西么？我心下暗自不解，不懂他寡欢的原因。

　　【四】雪霁天晴

　　再后来的日子，便如静谧的秦淮河水，少有波澜，却去向匆匆。一晃五年，康泰二十一年秋，当今圣上驾崩，新皇继位，大赦天下，国丧三年。同时封年仅十七的文觞为翰林学士，并领刑部侍郎，还在京城里赐了宅子。

　　消息传到时，已是冬至。父亲派了家奴送我即刻上京，去见文觞。我年岁已长，对父亲的目的再明白不过，却从未想过要抗拒。五年里，幼时的嬉笑玩闹，不为其他人所知的秘密的悲伤，都酿成了浓郁的思念和酸甜的羞怯。走的那天，我轻轻放下车帘，车外娘那满是泪痕的脸由然在眼前，我的眼角眉梢竟已溢满了甜蜜的喜悦。“不孝”，心中犹自骂着自己，却是止不住那早已飞去皇城的心。他过得怎样？现下应该是更好看了吧？他那样的淡然，可曾被人欺负？他……他愿不愿娶我？想到这一节，明知没人知道，却还是忍不住飞红了脸，心里乱成了麻。

　　待得来到文府，已快到除夕了。京城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当我撩开厚厚的羊绒毡子，扑面而来的是干爽而凛冽的空气，文府的大门已经敞开，文觞一身墨色的文绣素袍，站在门口，向我微微地笑了。他长高了许多，眉眼间已全然是少年的清俊。我懵懂地任素秋为我披上白狐大氅，只顾向他的笑颜走去。多久不曾看见过了，那秀丽的眉目，和其间淡淡郁结的心事。待我走到他跟前，他伸出手来轻抚了我的头发，语气仍是淡淡的，说了句“来了？”我垂头应了，脸颊通红。

　　到了中堂，随来的家丁递上了父亲的书信。文觞打开靛色的火漆，把信细细读了。我端坐一旁，手心里出满了汗。虽然不曾看过信的内容，但父亲把我送来，信里会提的，不外乎是亲事。可直到读完抬起头来，文觞没多说一句话，只是命人将我送到了西厢的水阁住下。

　　国丧时期，在京官员不得嫁娶，我便住在西厢，每日静静等文觞回来，偶尔抚琴吟诗，习字作画，在傍晚走到门口，看那清矍的身影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三丈宽的青石板路上走回来。我那时以为，那就是自己后半生幸福的全部——与他相携坐看春花秋月，夏阳冬雪。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很短，大概分三个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