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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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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酒
廊下的灯笼燃着火,噼噼驳驳的火光亮照不透雪夜下这一方竹篱茅舍。夜色黯淡,大雪纷飞,却听得一人推开院门,径直叩响房门,也不道明身份。屋主仿佛知道有人来访,门竟无风自开,想来是屋主借内力隔空推开。伴着屋内传出的欢迎声,来人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竹舍,简而不陋,窗明几净,室内腾着融融暖意,一切都像被主人很好地呵护着。
“带了什么?”屋内一白衣男子问道。他正在案前写画,头没抬。他知道,今夜此时冒雪来访,除一人外,再无他人。
来人一身黑色短打,也熟门熟路,解下蓑衣,烧水煨酒的动作流畅得仿若卖一辈子酒的老汉:“老样子,汾酒。”
白衣年轻人扔下笔杆凑到榻上,先饮一杯,入口爽冽,回味悠长,叹道:“不知方兄带的酒可够?”
“只怕你先醉,酒还剩下。”黑衣少年道。
方九酷爱饮酒,他才十八岁,无甚特长,唯酒独爱,这世上的酒已没有他未喝过的。可喝个遍,他以为还是粗冽普通的汾酒最适合江湖中人。
酒令人迷醉。人多数时清醒,享尽世间乐、历遍人世苦,后一醉酩酊醉生梦死,方知袖手天下事。大醉不醒谈何容易?唯及时行乐耳。
方九言:喝多了,便醉。
窗外红梅雪花,窗内相顾无言。然而二人喝酒最是忌讳静默,偏偏白衣人人如其名,向来寡言少语,喝酒时甚少开口,一到今日,索性不说。
“温兄方才画些什么?”
白衣温若雪道:“画扇。”温若雪擅画,且画工了得,但他绝不是因为这个出名。温若雪长相俊美,风华绝代,消息再不灵通的人,也总该听说过“玉郎官”温若雪之美称。天下的少女,无一不渴望他微风拂面的眼神、无一不倾慕他不动如山的唇角,温润的眼、冷峻的唇,冰火一样绝妙的结合。而他的扇子更是有名,江湖上莫不有人不知晓“飞梅扇”温若雪,一柄铁扇挥洒的点点血迹,酷似凛冬红梅飘舞空中,高速回转扇面上的粒粒玉珠,恰如月下快雪飞旋天际。
方九笑了:“哦?我是没有用扇的风雅的,却想试试看。”他笑得很好看,带着懵懂少年的快意洒脱。然而他说的不错,他断没有机会附庸风雅,因为方九本就是为了杀人而存在,不似世家子温若雪纵然脱离家门,也依旧花前月下、雅人深致。
温若雪今日心情很差,喝酒很快,他已换上大碗,一碗一碗,只求速醉。他双颊泛红,酒量比之除了喝酒杀人别无他求的方九,还是略逊一筹。
“正巧我带了东西予你,自认足够换玉郎官墨宝。”方九依旧笑道。
温若雪看着他,他确实笑得好看,不带一丝矫揉造作的好看。他发自内心的笑,让人根本想不到方九是个杀手,一个不折不扣的杀手,一个宴山十阙中的好杀手。这笑是那么恶质,好像被他杀死时,眼前也合该是他那可恶的、永远不脱落的笑意。
宴山十阙是什么?
这个组织存在很久,成员神出鬼没,有人说宴山十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有人说宴山十阙劫富济贫济世匡时;有人说宴山十阙中有九重天阙、组织本部就在宴山,可寻便天下也没有个宴山,亦无从辨别其成员;至今都没人明白宴山十阙到底干的什么营生。
“什么东西?”温若雪问道。他此时正沉浸在陶陶然的微醺中,外表倒是清明,可方九见到他这样就知道,对面这青年已然醉了。
“到时便知。”
外面风声渐大,要将天刮破的气势。大风吹得门窗俱响,吹进屋的凛冽冷意似乎要将这方小天地撕裂。
方九笑了。
方九爱笑,不论何时何地、该不该笑。喝到美酒要笑,遇到知己要笑,杀人,更要笑!
“温兄,我本不想玷污这个日子。”话音未落,扬手一道白芒袭向温若雪,然后迅速翻出窗户隐匿于茫茫夜色里。已经醉了的温若雪动作灵活地往旁一闪,白光便刺透背后一人的脑袋,“哐哐哐”钉在床柜上,人倒在温若雪腿旁,登时没了气息。这黑衣人本掩藏在黑暗里欲偷袭温若雪,却叫他躲了过去,甚至被方九错手杀了。那白光实是三柄两寸飞镖接连射出,呈柳叶状、镖身扁平、锋刃尖细,确乃方九惯用暗器。
“这就是带给我的东西?”
温若雪大梦方醒,心中游移不定,想不到方九会对自己出手,继而环顾四周,“加上他,还有四人。”他一个鲤鱼打挺,抓过案头铁扇,也朝窗外跃出。
劲风雪夜,红梅瓣瓣,此夜花飞雪,无人来赏。正值好风景,院里无一人,除去温若雪。
温若雪却出手了。
他的铁扇已张开,漆黑的扇身毫无光亮,融在夜色里。温若雪把玩着扇子,似乎感觉不到周遭的杀意,仿佛在欣赏这一方美景。忽地,铁扇飞转出去,只听得一阵声响,那扇子便裹挟着温热的血腥飞回。
“还有三人。”
趁着扇子飞出的间隙,“叮”的一声,暗杀之人已从背后下手。
前来杀温若雪的,自然身手敏捷,此人便使得一手好拳。他双拳捣向温若雪,拳风凛凛气势汹汹,直指肋下。温若雪身形一闪,刹那间躲过这奔雷一拳,双足一点跃到屋顶上,下一刻,铁扇便穿透屋顶上藏匿者的身体。这人堪堪被刺中腹部,挥起手中峨眉刺杀向面前温若雪。温若雪只觉难缠,欲速战速决揪出方九问个明白,于是当即抽出扇子,飞起一脚踢翻那人,同时扣紧扇柄机窍。倏然,扇子从顶端激射出数道铁线,线端乃是闪着银光的尖细利刃。屋顶那人躲避不及,自是被根根刀刃刺透。
“两人。”温若雪马不停蹄,立刻杀回之前出拳那人,出手如闪电,又是一扇打将过去。夜色之中,通身漆黑的铁扇飞速旋转着洒下星点血珠,扇面银光仿若飞絮白雪。这一击温若雪势在必得,他的扇本就是最快最隐蔽的一击。
可是他竟忘了,方九还不知躲在何处伺机而动。
“已不剩一人。”一道声音如此说。
扇确实被挡住了。
被方九稳稳捏在手中。突地,方九将重逾数十斤的精铁扇掷了回去。
温若雪接回武器,翻身下房,盯着院内方九道:“为何杀他?”
明晃晃的匕首插在使拳那人的身上,这人早已死透。
月下,方九擒着尸体,回答:“他该死。”
“为何杀我?”
方九道:“你该死。”
不苟言笑的温若雪难得嘴角上扬,笑道:“这些人实不该死。可我该死,不然也不会有人向宴山十阙买我的命。”
“我确实该死,不然宴山十阙的第九阙也不会因我背叛组织。”
“你不会杀我。”
方九搜出尸体身上的令牌,碾成齑粉,冲温若雪灿然一笑:“你怎知道我杀他们不是为了独吞钱财?你怎知道,我不会杀你?”
温若雪顿时被那笑容晃花了眼,月光在他眼中散漫成尘,脑袋渐渐昏沉,一切都模糊起来。
温若雪倒了下去:“你……!”
方九敛起笑容,道:“喝多了,便醉。”
温若雪周身暖洋洋,浑身仿佛泡在温水中。四肢无力,很明显被点了穴道,暂封住武功。他睁开眼睛,看到方九骑在他身上,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表情。
见他醒了,方九自如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道:“醒的挺早。很快就好。”
温若雪道:“酒里下的药。”
方九答:“对。”
“宴山十阙派人杀我,你却提前寻我给我下药,借机杀掉同行之人。你早就算到这一出,好做这档子事?”
似是没听出话里的挖苦味,方九不曾停下起伏的动作,喘道:“不错,辛苦你了。”
对方不咸不淡的样子令温若雪心里燃起火,火势熊熊,几欲燎原。他吃力地翻身将人压下,动作却坚定得无以复加。
“温兄,你可满意?”方九开怀笑道,眼尾飞扬。
烛火昏暗,黑夜随时都要扑灭光芒,簌簌落雪自上天袭向大地,奔向既定归途。
温若雪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
当时少年使酒羁旅客,自负一剑荡八荒。梦中有人御马疾驰,马上方九言笑晏晏,一如初见。
雪还在下,一缕晨光唤醒温若雪,隐约可听到雪摧梅花。
身旁温度冷却,方九俨然离去。
阳光斜照进来,照亮温若雪比往日更苍白的脸色,照亮他入鬓飞眉,明目、高鼻,和床头僵硬已久的头颅。
任是一等一的好汉,身心舒爽起床时也不愿看见一颗人头摆在旁边。
温若雪恰恰认识这死人头的主人。他看到这人头,便也明白何人所为何事要他性命了。
昨日温若雪心情不佳,应该说,每逢这日温若雪的心情都不会好。
每年二月九都是一位故人的忌日。
按理说,温若雪这样曾经流连花丛的浪子,是不会铭记住一位好姑娘的。可当这姑娘替温若雪而死时,就另当别论了。
姑娘闺姓宋,奔龙庄宋庄主幼女,不可救药地一头热爱上公子如玉的世家子,为此不惜逃掉亲事,只为和温若雪厮守。只恨妾有意郎无情,替温若雪挡下未婚夫追击的箭矢后含恨酒泉。未婚夫当场疯魔,与温若雪誓不两立。这未婚夫,家世显赫,被其父纵容得性格恶劣,他动用各种手段针对温若雪,温若雪为了保全家族,硬生生叛逃家门。
眼前的这个人头,便是那处处找自己麻烦的未婚夫的项上人头。
温若雪托起它,仔细观察着。
伤口平滑,没有一滴血流到皮外,可见是多快、多利的一击。温若雪仿佛看见方九隐没在暗处,墨黑的短刀紧贴小臂,淬过寒冰的刃冷得如同这大雪天,只待咬住猎物的脖颈大口饮血。
方九确实这么做了。刀刃宛如他身体的一部分,挥刀杀人不过扬手饮酒一般顺畅。行云流水的一刀,给喉咙留下极细极薄的伤口,血在还没流出时便被寒刃凝固。
依稀可见方九快意的笑。
尽管这一刀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这小子的父亲断不会饶他。
温若雪也不由笑了。
他喜欢看方九笑,他觉得,方九一笑,便连自己一辈子的笑也笑去了。
这也是为什么温若雪会拒绝宋姑娘。
仔细收好方九的礼物。大雪无痕时,方九定会归来,届时,便将他所希冀的礼物赠与他。
雪夜,风疾。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竹舍,简而不陋,窗明几净。屋内的中年人一身白衣,正在画着扇面。他眼神已经沧桑,却依旧明亮,五官还带着年轻时的风采。放眼望去,竹舍内竟铺天盖地挂满已画成的扇子。可这中年人还在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画给不归的故人。
不多时,大火燎天,愈燃愈旺,逐渐吞噬这间小小的竹舍,噼啪作响的火焰卷走满园瓣瓣红梅,也燃尽念念不忘。
恍惚间,谁家少年御马疾驰,言笑晏晏,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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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