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心底》空蒙

1、邂逅

　　这世界上有许多不幸的人，顾宁自认就是其中一个；也有许多幸运的人，她还认为也在其中。
　　从小遭生身父母遗弃，幸运的是被竹君福利院收养，得到悉心照料。幸运和不幸总是相互交织，六岁时，疼爱她的沈竹君院长撒手人寰。很庆幸，沈妈妈提早作了安排，她被及时收养了。最初养父母对她很好，后来养母生下弟弟，她地位便急转直下。好在养父对她不错，养母也没有做绝，并且她也争气，高中毕业顺利考入云陵大学。
　　劳动节是法定假日，超市开出了双倍工资的价码，自愿加班。正式员工坚持要三倍薪水，于是顾宁这个勤工俭学的临时工，有机会连上了两个班。
　　下班路过冷饮店，买了甜筒冰淇淋，做为对自己劳碌的犒劳。五元钱的价格，对她而言已经很奢侈了。
　　正值五一假期，学生大部分离开了，整个大学城冷清了不少。
　　学校正门西侧的梧桐园，是她最喜欢呆的地方。置身绿色之中感受勃勃生机，对她这样缺爱的女孩子，更像一种心灵的慰籍。现在有了挚爱的甜筒，她更愿意在这里以葱绿为伴，尽情享用美味。
　　梧桐园原本就是冷僻的地方，此刻只有一位白衣人在拍照。顾宁坐在长椅上，边舔舐蛋托上的冰淇淋，边旁观摄影者的忙碌。摄影，她懂一点，羡慕能固化下最美的瞬间，可惜买不起昂贵的相机，也没有充裕的时间，仅仅只能停留到梦想。
　　咔嚓，闪光灯一闪，顾宁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进入了镜头。
　　“你是在拍我吗？”
　　质问的口吻，略带着些不满。安宁惬意被打断，不是件愉悦的事，更何况没经过允许偷拍，也是一种侵犯。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一刻画面很美，无意冒犯。”
　　白衣人走过来，把相机中的照片给她看。液晶屏幕上，背景虚化的人物照，照片中的女孩手拿甜筒，粉红的舌尖恰好触及同样粉红色的冰淇淋，微闭双眼仿佛在体验至美的感受。
　　画面的确很有意境，恰如其分表现出她彼时的心境。
　　“如果你坚持，我会删掉这张照片，只是有些可惜了。”男子说。
　　“拍得真是很好，如果我们分享，照片可以保留下来，但不能被过度使用。”
　　犹豫了片刻，顾宁选择了合作。
　　“那就太感谢了，拍出满意的照片，是摄影者的一种享受。照片本身有你的肖像权，未经允许不会用于商业目的，更何况本人也不是商业摄影者。”态度挺诚恳。
　　顾宁打量对方，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身材很棒，匀称而结实。她是学服装设计的，对尺寸感觉敏锐，这人身高能有一米八六。椭圆脸棱角分明，即使一直在忙于摄影，白色衬衫的袖口也始终扣着，看得出自律且有素养。
　　留了电子邮箱，男子叫方云轩，承诺回到酒店立刻把照片发到过去，顾宁没有异议。
　　彼此笑了笑，然后分手离开，顾宁要回宿舍，男子仍留在原地。如果就此打住，他们的生活轨迹，也许仅仅只是相交而过，今后不会再有交集。
　　方云轩盯着顾宁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梧桐园外。女孩模样清秀，落落大方，他很有好感。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女孩长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还有宝盖宁这个名字，让他想起少年时光。看见漂亮女孩就说咱们好像认识，很老套的泡妞手段，他自嘲地笑了。
　　五一前从申城来云陵，去美莲服装敲定股权转让的公事，为了排解烦恼，就悄然留下来当作旅游，没成想倒有了蛮不错的邂逅。

　　大学的宿舍楼里空荡荡的，顾宁回来时，同宿舍的三个姐姐都不在，想必是回家或约会去了。
　　她家在云陵市江北区，同主城区隔江相对，距离云陵大学也只有二十公里的路程。父亲顾明亮是厨师出身，在江北开了家餐馆，在当地小有名气。养父对她不错，只是在家里没话语权，给她钱要像做贼一样。母亲杨淑雅是区教育局的干部，性格同名字恰恰相反，不淑也不雅，被打骂惯了，顾宁于是学会了敬而远之。弟弟顾鹏上小学五年级，同她不亲也不疏，闲暇时间都被上奥数学外语弹钢琴占用了。刚被收养的时候，她也上过许多培训班，外语钢琴还有美术，可惜没等读完小学，一切就都逆转了。
　　从柜子里取出最宝贝的漆匣，福利院沈妈妈送给她的，黑色匣面上绽放着一枝洁白的梅花。手指轻抚，柔和温润把心境从烦躁中扯出，带向了有些模糊的久远。打开锁头，顾宁眼中腾起一层水雾，匣子里封存着她的童年、她的秘密、以及所有觉得美好而值得珍存的。
　　最上面的是锁坠，沈妈妈说那是她生母留下的。银质的锁链串连着心形小锁，正面刻着繁体的飞字，背面是雨字，飞雨，也许是她父母的名字，也许背后隐藏着其他寓意。她不愿耗费心思去琢磨，从小被遗弃本就悲哀，想起来心会痛。坠子下面压着发黄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端庄典雅，她从小叫妈妈，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也这么叫，当然还有大哥哥，可是他的亲妈妈哟。
　　泪珠终于滚落下来，顾宁嘴角却带着笑。小时候嫉妒大哥哥能和妈妈住一个房间，于是常常赖在房里不走，然后钻进大床上的被窝，尖叫着向小床上的大哥哥炫耀。后来大哥哥离开了，说是去很远的地方上学，而后沈妈妈病倒了，需要整天躺在床上，再后来她就被现在的父母收养了。大哥哥，顾宁努力去想，可惜仍旧只是个模糊的影像，只记得很高大，需要仰着小脸去看。
　　无奈地叹息一声，思绪从遥远中回归，拿起相片下面的小日记本，想记下今天有过的快乐。
　　让自己有个好心情，小时候沈妈妈常说，她还记得。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只好放下笔，看亮起的屏幕，江北家里的电话。
　　“五一放假了，怎么还不回家？”
　　电话接起，熟悉的女人声音，语气难得比较温和，但却让顾宁感觉不安。养母用这种口气和她讲话，通常意味着坏事将接踵而至。
　　“学校里功课紧，想要抽时间多看看书。”
　　很老套的理由，她懒得去编新的，通常的惯例，电话另一端也不会去质疑。默契，养母女之间，都懒得多费一丝心力。
　　“明天回家一趟。”
　　电话另一端，语气变成了命令式，顾宁知道温情即将耗尽的前奏。
　　“有事吗？”
　　翻看手机上的日历，没有额外的提示，应该不是到了谁的生日，她现在只想知道坏事是什么、有多坏。
　　“没事就不回家了？有人介绍个不错的小伙子，回来见见面。”
　　破例，电话那端没有厉声责骂，说明事情很坏。不错的小伙子，上次相亲的也说不错，养母单位局长的公子，小儿麻痹，走路跛着脚。
　　“明天上午我学校里有事，不能请假，下午有时间，让他来学校附近见吧。”
　　上午是她超市正常的班，没必要请假耽搁，愿来不来，不来反倒省心了。顾宁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大不了关机，眼不见为净。
　　出乎意料，养母很平静，干净利落地约好了见面地点，让她心情变得更糟。

　　顾宁负责打理服装区的货架，超市是三班倒工作制，不包工作餐。
　　十一点刚过，手机就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上班时间不许干私事，她选择掐断。很快，铃声再次响起，不屈不挠，让人听了心烦。
　　“喂”
　　按了接听键，只说了一个字，很抵触。
　　“顾宁吗？我是牛二力。”
　　手机中传出男人的声音，挺粗闷的。
　　“是”
　　又只一个字，牛二力她不认识，但能估计出是谁，很烦。
　　“你妈妈说今天约会——”
　　没等男人说下去，顾宁冷冷地打断，“约的是今天下午一点。”
　　“我已经到了，不如找个饭店——”
　　“定的是大学城星巴克，我会尽量早点到。”
　　说完立刻挂断电话，索性直接关机，心里更烦了。
　　“上班时间不要聊私事。”
　　只说了几句就被店长发现，冲过来告诫，顾宁郁闷。
　　“是，知道了。”
　　“还有，看看你这里，架子上的货也不理，光顾着谈情说爱。小姑娘，上班就要有个上班的样子。心不在焉的，要都是这个样，咱这个店还怎么开。”
　　店长不依不饶，巴拉巴拉一大通数落，顾宁低眉顺眼地听着，心中暗骂中年妇女更年期狂躁。
　　“请问，这里衬衫都有什么尺码？”
　　醇厚的男声打断了店长的教训，高大的白衣男子，脖子上挂着长筒镜头的相机，手指向货架上摆放的衬衫盒。她认出来，昨天见过的方云轩，还接到了他发来的邮件。
　　“快去招呼顾客，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店长训斥，有点意犹未尽。
　　“是”
　　乖乖地回答，紧跑几步，口中嚷了声，“来了”。
　　“对不起，那边有点事。”
　　红着脸说道，有点羞愧。店长声音很高，很可能已经被听到，被批评不是件光荣事，上小学起她就是乖学生，从没挨过老师批。
　　“没关系，稍等一下而已。”方云轩态度温和，指了指自己，大声说，“我这体型，买什么尺码的合适？”
　　见女店长离开了，压低了声音，“又见面了，没想到你还在超市里打工。”
　　“穷人嘛，只好挣钱养活自己，勤工俭学呗。”顾宁红着脸自嘲，“你不会真不知道自己衬衫尺码吧。”
　　真不知道，方云轩苦笑，他的衬衫都是量身订做的。
　　“４４或者４５都可以，看你喜欢略紧点还是松点。”
　　服装设计专业读大三了，目测的本事还是有的，打量一下，顾宁给出了建议。
　　“穿着舒服点，吸汗，又不太起皱，选哪种面料更好？”
　　方云轩不是想买衬衫，只是觉得女孩挺有趣。今天来酒店旁边超市闲逛，恰巧碰见方才的一幕，也算帮忙解围了。
　　“纯棉牛津纺面料的就很好”，顾宁的专业课很扎实，“牛津纺关键要看支数，４０支的便宜些，手感粗糙。这种８０支的虽然贵点，但是看起来明显高档，穿起来也更舒服。雅仕伦衬衫可是在央视播广告的大品牌，质量没的说。”
　　手指向标价３９８的衬衫，脸有点发烧。这款衬衫是超市里最贵的，有厂家促销奖励，卖出去一件能拿到５％的提成，二十元。这人相机很高档，身上短袖衫面料做工都很讲究，绝不是便宜货，没准有消费力。
　　方云轩笑笑，他对衬衫没兴趣。
　　“美莲品牌的童装这里有吧？”
　　“有的，这个牌子的童装，质量样式都不错，就是价格偏高了一点。”
　　女孩口中的价格偏高，恐怕是相对末流小厂粗制滥造的产品，方云轩选择忽略。他看好美莲的前景，在国内和欧美都有销路。这家公司与多数服装企业重视成人装不同，侧重于童装和低龄少女，在相对狭窄冷僻的细分市场中很有地位。现在全球经济衰退还在延续，按常理在欧美的销量会萎缩，但是美莲相对于欧美高成本的本土产品，应该属于吉芬物品的范畴。质优价廉，有刚性需求，反倒可能在衰退中销售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