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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榣若 ...


  •   榣山之水,最是怡人。

      夏终秋始,万籁须蛰,即便贵为人间仙居之洪涯境,也自染得三分萧索,四分凉意。

      余下那三分,便独与了这瑶山风物。山外季候更迭迁转,它却偏挽了春的衣袖,润泽经年。

      闲鱼数尾,于水湄间群嬉流连。偶有榣木叶落而泊,便撅了嘴儿点啄轻吮,如孩童般玩闹取乐。

      忽有一瓣艳红飘下,闯入翠色之中,如佳人眉间眼角的一颗朱砂,粉黛冰肌之下的一抹绛唇。若木之花,红耀似火,极盛之时,光华遍照。鱼儿相见心喜,拢围成圈,聚而赏之。

      然不多时,鱼群顿生躁动,竟纷纷弃了花瓣,四散而逃。榣山水湄下,一条硕大黑影奔游而来,其身硕长,未知丈几,若蛟若龙,紧紧追着最末一尾小鱼。

      铜镜似的水面被搅,折出万道涟漪,将波光映入河岸,烁烁其华。

      风动,乐起。

      似远,似近,似高歌,似浅吟,似甘霖降泽,似新蕊抽芽,似百羽朝凤,似千川归海。

      似天地乍开,尘土各归,坦坦然广袤无垠,阔阔焉心驰神往。

      然而这些的这些,统统比它不上。

      抚琴之人该有何等胸怀,方能囤下这纵横气象,灵慧众生。

      蛟龙早忘了追逐,直起脖子,破水而出。

      终于得见,它不是蛟,更不是龙,而是一只……

      ——虺。

      一只黑色的水虺,却有着金色的瞳眸。

      它游上岸来,化了人形。玄色衣衫随风轻拂,摆缘贴滨而过,同色鬓发下双眼炯炯有神,抿成一线的唇微微上翘。

      不得不说,化为人形的虺显然更合人类的审美,而况正值年少之岁,周身洋溢着一股子青春气息。

      但正因年少,修为也低了些,化形费神费力,故只偶尔为之。所谓的偶尔,便是此刻赶着去会那弹曲之人的时候了。

      嗯,好曲子光用听的哪儿成,也要照顾一下这双饥渴多日的眼睛嘛。

      榣木参天,若木艳红,枝叶层叠扶疏,两色交融,移步易景,教人目不暇接。在这榣山之上,这两种树从来便是相伴而生,卷卷丹青宛若天成。

      不过对于土生土长的百年水虺悭臾而言,是早看腻了的美景。

      最后一道红绿分错,琴声愈发清晰入耳。悭臾止了步。

      至今往后都看不腻的景,便在此处了。

      断崖,锦瑟,白衣胜雪。

      长及拖尾的衫子,披泻肩背的发束,一并缀了榣叶与若花,翠绿与绯红。

      无须赘述,笔墨难以尽叙之美,何必多劳无功。惊鸿一瞥,便足以令来人浑然忘我,长醉红尘。

      于是当太子长琴按弦收音之时,抬眼则见那黑衣少年斜倚山石,拖着腮帮一脸出神,定定地凝望自己。

      “悭臾,曲已终了。”

      片刻后,终忍不住出言提醒。

      “呃……”悭臾梦呓般地道,“可你还在啊。”

      长琴微诧,眉梢抬了半寸,双唇虚张。眉,是榣山水面荡出的一弯波纹;唇,是榣山若木枝头抽芽的一朵新苞。

      这家伙,怎地随便一个动容便如此可心。

      悭臾不依不饶,看定了他。长琴亦然。

      两个瞧来年纪相仿的少年较上了劲一般地对视,久久久久,未曾动弹。

      长琴从未若此刻这般仔细端详过悭臾。即使化形为人,那双眼睛依然特别,望得深了,竟瞥到那纯黑底色中暗藏的金芒。二者相隔尚有数尺之遥,却分明由对方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深刻,隽永,抹煞不去。

      长琴觉得无法再继续直面这样的悭臾,生平头一次,心虚莫名,两颊也不争气地升了温。

      只好率先扭了头,移开目光。

      好吧。这一回,算他赢了。

      “咕噜噜——”

      悭臾的肚子适时叫唤起来。

      却不单是解了长琴的围,也同样帮了悭臾。

      他又如何承认,亲见那人领下开襟处晕生的红,从脖颈爬上耳根,犹似若花盛放,漫了一片雪国天地。

      骤然便慌得无法自已,心如鼓槌,极似偷食了糕点的孩子,既兴奋且紧张。

      这于他来说,何尝亦非生平第一次,失了常态?

      “饿了?”长琴笑问。

      悭臾摸摸肚子,索性身子一歪就地躺倒:“可不吗……方才想捉条鱼儿来吃的,听见了你的琴声,便一路寻来,都顾不得别的了。”话到这里,心窍也终活络开了,猛得打挺跳起,冲长琴道:

      “该不会是你想阻我捕食,有意为之的吧?”

      长琴未答,从琴案边起身。贴服衣发的花叶随之纷落,红绿交辉,更衬得他雪玉冰洁。

      “悭臾,要修得神道,迟早须舍了这些。”过得片刻,他望着遍山红翠,若有所思地道。

      “可我道行太浅,总还是离不了食物果腹。”长琴说的悭臾又如何不懂,只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又怎能体察宵小之苦,话里便捎带了几分幽怨。

      “我自小便跟随父亲,潜心修行。虽出身神邸,也终究要经些体肤之苦,难得贪了嘴闹了脾性也会遭来责罚。修行之路,本就坎坷……”,长琴负了手,漫走几步,“你与我不同,乃是自愿选定了这条路,那便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克明峻德,寡欲清心,才对得起自己这番磨砺。”

      自愿。

      悭臾细细品味起这两个字。

      清风盛处,落花残叶翻飞不倦,伴着长琴触地的袍袖翩飞曼舞,好一轴阆苑游仙图。

      但凡世人看他,总偏执地专注于这美好。可若仔细想来,能冲破重重关口,臻此境界,怕也是熬过了旁人所不得知的艰难痛楚。

      只是孤寂如他,无从言说罢了。

      长琴所言不错。他悭臾可以选择做一只安于本命的水虺,抑或通天彻地的应龙,何从何去,全凭本心。但长琴,太子长琴,一生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偏他这一生,又委实漫长。漫长得紧。

      火神之子,抱琴而生,是荣耀,也是枷锁。

      悭臾最见不得长琴这般。所谓嘴硬心软,大抵说的便是他了,遂舌锋一转,可一张嘴楞是蹦不出什么好话:

      “还道什么‘寡欲清心’,那方才为何盯着我看?”

      长琴料不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怔,竟是被问住了。

      分明是你先看我的好吧……不过从前怎么不知你会这么斤斤计较,看来真是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

      当然以上只是长琴的腹诽。争辩向来非他所长,也绝少在人前吐露心声。悭臾已是例外,是他千秋百载修行路上的一段奇遇。

      “可是多日不见,想我了”悭臾咧嘴一笑,却是被自己逗乐了。

      “是。”

      悭臾的下巴险些脱臼,连忙抬手阖住。

      长琴迎上他视线。他知对方何以如此惊讶——一贯持重的上神太子长琴,婉约沉静的太子长琴,面对这纯属调侃的提问,承认得一干二脆。

      悭臾不笑了。因为那人的眼角,居然开始泛红。

      “我昨晚做了个梦。”欲言又止,连说句话都似痛下决心,“不周山……”

      悭臾睁大了眼睛。

      “……塌了。”

      “塌了?”悭臾惊疑道,“你曾说过,昔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临殁时将躯干血脉化作丘岳河川。那不周山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上有天柱,维系着苍天大地。天柱一旦倒塌,岂不就……”

      “就会星月倒转,山河崩解,土田湮没,生灵涂炭。到得那时,天下众生都将流离失所,死无归处,大荒将重入混沌。到那时,便聚诸神之力,也难以回天!”

      “这么严重?”

      难怪今日的琴音不同往常。分明已饱经沧桑,要将八荒囊括。

      悭臾挠了挠头,转而又觉这动作太过轻浮,便立刻坐正,总算说了一句比较中听的话:

      “反正是做梦,不用往心里去的。”

      “……嗯。”

      长琴点头,只是眉目依旧挂了化不开的凝重。

      悭臾久居榣山,见识不多,他不清楚神是不是都如太子长琴这般,悲天悯人,甚至有些多愁善感。不过他知道,自己与他的性子本是迥然相异,却在这天长日久的相伴中,找到了戚戚共鸣,进而也常常乐其所乐,忧其所忧。

      与其将这些归因于耳濡目染,倒不如说,他们原本,就是相似的。

      胸无城府,心无芥蒂。

      好比此刻不作他想,只决意要替那人散了愁绪,还他从容风华。

      在某些方面,悭臾还是很固执的。

      哪怕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他。

      搜索枯肠,不觉踱到那一片榣若相映的林海前,用力嗅了一嗅。花叶草木,百香汇融,扑鼻沁心。悭臾灵光乍现,指着那片林海道:“你看!”

      长琴沿他所指方向看去。

      山中四季如春,风光独好,自山麓盘桓至顶峰,花儿常红树常青;鸟啭莺啼,谱就生灵最纯朴的乐章。

      处处生机。

      “你与我说过,这榣山,大抵万年之前便已形成,而山上的榣木与若木,也同时扎下根来,历万年不衰,榣木苍翠,若花娇美,相辅相生,不弃不离。”

      不弃不离……

      悭臾转头看来,凝目道:“虽则天灾难测,人祸难消,但世间万物从未因此弃了生念,反愈挫愈勇地为自己求得一足之地。我想,举凡身有挂牵者,都不会轻易泯灭,就如这榣若之木,还有你我,彼此相托,交心而对,定可长伴永不离分。”

      长琴心头一热。

      他果然懂的。

      有一件事,刻意地瞒了他。

      神之谓梦,非凡梦之虚妄,乃可前溯亘古,后兆吉凶。

      或许天柱不周山注定有此一劫,天下苍生注定有此一难。分合聚散,生死存灭,世之道也。作为一个活了上千百年见多了盛竭荣枯的神仙,实在不该过于矫情。

      可是,他的梦,不啻如此。

      梦里,有一条黑龙,若隐若现地飞旋于行将倾溃的不周山上。

      梦很短,只来得及看清黑龙金色的眼瞳。

      醒来后,长琴告诉自己,不周山倾塌,意味着苍生大劫,所以才会心痛如绞,仓惶泪流。

      才不是因为那条黑龙。

      这般自私,他不允。

      然而未曾出口的话,却由那悭臾替他说了。他说世间万物自有生念,他说他们永不离分,就像山中的榣若二木,长伴相随。

      不过该说是对方知他心意,还是,伊同我心呢?

      从他灼灼如炬的目光中,长琴找到了答案。

      真是枉自忝列神门,论及坦率,竟还不如一只水虺。

      他笑了。带着些许自嘲,更多的是感激。

      “多谢。”

      完了完了,脸又烧了起来,赶快找一句话救场啊!

      “谢什么。以往都是你开导我,今日也总算让我逮着机会开导你一回了。”悭臾如是道。

      长琴一哂,转身回到那方琴案前,盘膝入座。

      “我再为你弹一曲吧,想听什么?”

      区区“为你”二字,顿时惹得悭臾欢呼雀跃,眉飞色舞道:“听闻你曾作乐风,使五色鸟舞于庭中,能不能让我看看这番奇景?”

      “此事你从何而知?”长琴疑惑,自问从未和他谈起此节。

      悭臾面露得色:“别看我不曾出过这榣山,但只要关乎你太子长琴之事,没我悭臾不知道的。”

      听他吹得厉害,长琴只是抿嘴一笑,不置可否,却道:“五彩鸟……皇、鸾、凤……皆至灵之禽鸟,闻琴则舞。话虽不假,却都是数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天地巨变,人类灵智渐长,占了这洪荒九州,许多灵兽避世遁踪,那五彩鸟也不知去往了何处。”

      “这样啊……”悭臾挺失望,眉毛都垮了下来。

      “若你愿意,我便以你作支曲子,如何?”长琴忽道。

      “以……以我作曲子?”

      “嗯。我也是突发奇想。你是一心要修成应龙的水虺,我无所襄助,便赠一段琴曲,权作勉励,祝你早日圆满。”

      “……”

      “若你介意……”

      “休说什么介意!”悭臾激动地上前一把执起他双手,“悭臾求之不得!”

      肌肤相抵,对方指尖的颤抖与掌心的温热全数传了过来,胸臆间充实无比,心扉大开。

      长琴承认,这感觉教他眷恋。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他是记得的,记得一清二楚。

      他亦然。

      回溯远久,榣山初识。

      榣木秀拔,若木花艳,相映成辉。

      他的笑溶进光辉,和煦如春风一沐,又胜却春意几分。

      还是小蛇的悭臾神使鬼差地游来,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忽闪忽闪。

      “这几日总见你来听我抚琴,可有名字?”

      他摆了摆尾,眼底蓄满笑意。

      “我叫悭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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