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一生》九问

89、弦断有人听

　　寻声而去，抬头一望，王曼妤便知是谁了，漱玉宫能有这般高妙琴艺的，唯有河东卫氏姊妹二人，卫淑妃病入膏肓，整日卧病在床，那自然便是才人卫咏絮了。
　　虽然在卫淑妃面前说过要去叙旧的话，但选秀之后忙于疲于应付，不是没有精力，便是没有这份心情。今儿教坊司那边，不去也罢……
　　她的来访，本是随心所至，漱玉宫上下都没有什么准备：原来卫吟荷一直抱病，惠帝只是每月固定时间来看望，坐坐便走，有时忙起来连来都不会来，只是派太监传话，其余妃子自然也不会过来串门，就算逢年过节清宁宫那边有赏赐，也是事先知会。
　　比起忙乱的宫女们，卫咏絮倒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镇定自若地吩咐：“甘棠，把柜子里皇后娘娘赏的果品都拿出来，再泡一杯茶来，就用密色罐子里面的茶叶。”
　　王曼妤有些抱歉地坐下，道：“没想到给你添麻烦了。”
　　卫咏絮微微一笑：“无所谓麻烦不麻烦，这里本来也很少有人会来，总是这副沉沉的样子——你过来，这么一忙一乱，倒还显出几分生气来。”宫女们献茶上来，便退下，只留她们两人在暖阁对坐聊天。
　　既然来了，自然就要问到这里位分最高的卫吟荷，虽然宫里尽人皆知卫淑妃不过这一个冬天的事情了，但这面子上的礼貌还是要有的。卫咏絮苦笑，无奈地摇摇头：“总不过那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像熬汤似的，看姐姐受罪的样子，有时觉得一下子重病暴毙，痛快点，只怕还好些。”
　　王曼妤听了也是心情沉重，人死的那一口气最是难咽，劝道：“她怕是在担心你呢？她还在，虽不得宠，但总归还能罩着你，她若一走，你又无宠，在宫里就无依无靠了。”
　　卫咏絮低头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却把话题转到王曼妤自己身上了：“刚才唱歌的，是你吧？”
　　王曼妤凄然一笑：“是啊，我从来都没想到，竟然还能唱这种曲子，若是让家里的教曲姑姑听了，怕要说我唱这等不祥词句，将来非福寿之辈。”
　　“怎么又唱了呢？”
　　“不平则鸣，有感而发。”王曼妤说了这八个字，就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便道：“刚听你的琴艺，比从前又好了，不如你我姐妹联手，定能把索萦她们几个压倒！”
　　卫咏絮摇头：“你自己说了，不平则鸣，有感而发，我只怕到时候发的都是悲凉之音，反拖累了你。”
　　王曼妤却觉得这个计划切实可行，急切地拉着卫咏絮的手：“你这是什么话，你哀你怨，也不奇怪啊，自你进宫来，皇上可曾单独召见过你？就是来也是问问淑妃姐姐的病，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你虽不是东宫的旧人，但与皇上也是自幼相识，这点情意都没有……好妹妹，听我的……”
　　任凭王曼妤说得天花乱坠，卫咏絮永远那副静如止水的表情，仿佛老僧入定，直到侍女过来说淑妃醒了，王曼妤这才打住，道：“能看望淑妃姐姐么？”
　　侍女苦笑道：“淑妃娘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现在就认得二小姐一个人了，其他人，就是老爷和夫人都不认得了。”
　　王曼妤顿时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唐突了，忙站起来讪讪地告退：“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这几天都在教坊司，絮儿你没事可以过来看看。”
　　走了几步，便见院子里的那张琴，问送出来的侍女：“你家小姐经常抚琴么？”侍女答道：“是啊。”
　　王曼妤脚步不由停了一停。妃嫔们位分越高，居住的宫殿离皇帝的寝宫也就越近，卫吟荷贵为四妃之一，这漱玉宫与乾安宫不算远。以惠帝爱好各种歌舞才艺的性子，不可能没注意到卫咏絮的琴声啊。
　　“她每天什么时候抚琴？”
　　侍女爽快地答道：“每天早上天亮以后，偶尔下午也会。晚上从来不弹的。”
　　王曼妤深吸一口气，难怪呢！惠帝比起他的父皇，勤政的功夫算是做到家了，天天天不亮就早朝去了，一般到入夜才会回到后宫。她对侍女道：“告诉你家小姐，还是晚上抚琴最好，不然空放着一身绝技无人赏识，有什么用？”
　　侍女答应着，回来报给了卫咏絮，她正在服侍卫吟荷喝药，闻言只是摇头，自言自语：“当我不知道么？”
　　服药的卫吟荷听了，咳嗽了两声，卫咏絮忙放下药碗：“可是太烫？”姐姐却问道：“刚才来客人了？”
　　“嗯，是曼妤。”
　　卫淑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轻蔑：“她如今也乱了方寸吧？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却不知道这种事情是最急不得的。”卫咏絮点头道：“咏絮知道。”
　　看了看善解人意堂妹，卫吟荷枯瘦有如鸡爪的右手蜷曲在胸口：“是我没用，非但不能助你一臂之力，还拖累你不敢邀宠。”
　　卫咏絮知道姐姐的病又发作了，便坐到床头，拉着姐姐的手道：“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的么？不管宫里谁得宠谁失宠，都闹不到咱们头上来，我闲时写写诗，弹弹琴，天气好了在院子里走走——”
　　“你就甘心过这样的日子？我虽一向不喜欢王家的，但是她有句话说对了，空放着一身绝技无人赏识，有什么用？”
　　“姐姐，你我学艺难道一定要人赏识不成？那和氏之璧，就算无人识货，也改不了良玉美质。”
　　“可是若无卞和，世上谁知还有连城壁？”卫吟荷紧紧攥着妹妹的手，眼睛里露出与她枯槁的面容极不相称的狂热：“反正我也没几天好熬了，就是死，我也不能让我的位子落给旁人！”
　　好不容易安抚了姐姐，天已经擦黑。卫咏絮回到房里，侍女甘棠端上晚饭，卫咏絮举目一望，她这东侧院的下人们少了几个，不由问道：“苌楚呢？”甘棠讷讷道：“想是在厨房里吧，我去叫她。”
　　“算了。”卫咏絮摆摆手，“你不必瞒着我，这丫头是跑到蒹葭那里去了。”树倒猢狲撒，各人只顾忙着自个儿的前程，原也怪不得她，看着琳琅满目的美味，此时也没了胃口，“你若是要走，我也不拦着你。”
　　甘棠闻言当即跪下了：“小姐，我是从小就在你身边的人，若是我也走了，谁来照顾你？”
　　卫咏絮瞑目半刻，深深吐出一口气：“何必呢？我是不得宠的人，早离了我，没准还有个前途，跟着我这般晦气的，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甘棠呜咽道：“小姐……你心里的苦……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卫咏絮的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弟弟卫子蘅是妾室所生，虽然父亲对她还是颇为照顾，但生母的死多多少少惹得族中对她很有议论。偏生她及笄那日便出了姑母卫淑妃“诗谶”案，牵连甚广，连卫吟荷也被带累，议论的声音更是响亮，父亲没奈何，便想让她出嫁，远离流言，谁知东不成西不就，就连地方郡望之家都不愿联姻，她的婚事便一直拖了下来，此次入宫，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
　　甘棠哭诉道：“小姐你一言一行我可都看着，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这般不长眼……”
　　卫咏絮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就是老天看不顺眼又如何，这般哭哭啼啼成什么样？”
　　“小姐……”甘棠膝行到她跟前：“甘棠跟着小姐这么多年，没学到什么大聪明，小聪明还是有，什么前途，什么尊荣，都赶不上一辈子平平安安。甘棠宁愿跟着小姐，就是吃糠咽菜也没话说——何况在豫国公府，咱们主仆吃得苦头还比这里少么？”
　　几天之后，卫吟荷的正屋里，宝林蒹葭已经带着侍女与卫吟荷辞行，卫吟荷今天精神不太好，歪着身子靠在垫子上：“走了不用被我拖累，日后你自己多加小心，自求多福。”
　　蒹葭取出丝帕抹抹眼角，应了一声：“是。”
　　“还有，对于你们这拨下人升上来的，才人是个坎儿，若是当上了，日后晋升就容易得多，对了，你不比那些有靠山的妃子，若是惹恼了皇上，就是一辈子翻不过身，有时候宁可无功，但求无过…….咳咳……”蒹葭忙上去扶住她，为她拍背：“主子，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你也要多加保重……”
　　卫吟荷半闭着眼睛，似乎是又睡过去了，蒹葭便蹑手蹑脚出去了，才出得宫门，上了小轿，便听宫院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琴音，似有责备之意，苌楚忙低下头，蒹葭也是心绪烦乱，连连叫抬轿子的小太监：“快走。”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了，卫咏絮的手无力地从琴弦上垂了下来：“这个时侯的责备也是不痛不痒，若是遇上了脸厚心黑的，更不会放到心上去，胸中的愤懑可想而知，她突然抓过琴身，上紧琴弦，深吸一口气，手指再落下时，却不再似以往哀而不怨，怒而不伤，而是一股金戈之气，正是琵琶曲中的武曲《霸王卸甲》，卫咏絮以七弦琴弹奏，竟然也能表现出原曲的慷慨悲壮，听得侍女甘棠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就在《别姬》这一段的高潮处，猛然一声锐响，琴弦断了，甘棠见卫咏絮白玉一般的右手指尖殷红一片，忙道：“小姐！你——”被卫咏絮挥手打断：“是谁在偷听？何不现身一晤？”
　　没有人应声，甘棠忆及王曼妤的叮嘱，不由一喜：“不会是皇上吧？”卫咏絮淡淡道：“不是皇上，要不然早就出声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这琴本有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羡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故称为文武七弦琴，今天断的，乃是武弦，我猜阁下，不是武人，便是身怀武艺，是也不是？”
　　良久之后，方有人笑着答道：“所谓贤人，都是这般见微知著还是歪打正着？”
　　卫咏絮一听便听出，正是“抱病”的萧女史，也难怪她开始不愿现身相见了，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两人原是旧识，也不用太多客套，便进内室说话。
　　“你没病？”
　　“错，才好。”
　　“不想让别人知道？”
　　“是。”
　　“病好又有人叨登你了。还不如趁病享几天福，对吧？皇后娘娘的病听说还挺重，要多久才能好？”
　　萧雨馨苦笑着往贵妃榻上歪去：“谁知道，看佛祖保佑了。”皇帝就算可以体谅皇后欲早日树立威信的心情，但不能帮她承受失败的后果。若是崔绮还不能明白这一点，就只有这么一直病下去了，反正还有王曼妤在，如果王曼妤还靠不住，萧雨馨，甚至卫咏絮都足以替代——总要有个人与任贵妃分庭抗礼的。
　　“淑妃娘娘怎样？我前几日送去的方子可用了？”
　　“用了，这会子，也只能死马且当活马医了。”
　　“有效果？”
　　“病况还是那样，不过白天黑夜都睡得香，睡过去了，身上的痛楚也都好受些……总之谢谢你费心了。”
　　萧雨馨苦笑，这方子是她求越海凝开的，反正卫咏絮也对治愈不抱任何希望了，越性试试，虽未大好，也没见更坏。可是卫咏絮却续道：“昨儿就吃完了，你以后也不要送了，姐姐若是走的好，还不妨，若是有些不对，查到你身上，麻烦就大了。”
　　“能尽份心就尽份心，何况淑妃娘娘以往待我不薄……”
　　“不薄？”卫咏絮被勾起了心病，讥诮道：“别忘了你待皇后娘娘如何。”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萧雨馨又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姐姐的折子在我这，我已经代她拟好了。”卫咏絮“啪”地丢给她，萧雨馨才翻得几页，惊讶地抬头：“赐你出家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