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一生》九问

112、谁悲失路之人

　　对于家中气氛的微妙变化，江澜不是没有一丝察觉，但他实在太忙了，不但是公务上的忙碌，还要设法照拂弟弟与萧雨馨，尤其是要防止萧雨馨身份泄露出去，但很不幸的是，没多久从金陵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令他头不是一般的疼。
　　来人正是林骁，在担当御林军副统领才两个月之后便又被调回淮军，当然现在改名叫豫章水师了。对于此人被调回，郗帆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连水军教头的位子都还给他留着呢，江澜担心自然不是这个，而是却是另一回事，他念念不忘要挑战的“萧兴”如今就在眼前，若是让他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偏偏林骁没有家眷拖累，串起他们这些同僚的家门来比进自己家门还利索，尤其是江澜原在淮上便与他关系最好，这样的来往就不可避免了。这天听柳枝无意间说江澜二弟江泓不是读书的料，林骁开玩笑道：“何不送他参军？放着这个大哥的后门不走？”
　　江澜打个哈哈道：“老二自小娇养惯了，吃不来苦。”林骁望着他，道：“你跟你弟弟不是一起长大的么？你吃得他自然就吃得，老这么护着他，难道能护他一辈子？”柳枝觉得有理，待林骁走后便劝道：“老二成日闷在家里，还是给他点事情做，不然……”被江澜摆手打断了，有萧雨馨在，怎么可能让弟弟成日闲着？
　　有庄子收来的粮食，他们二人又动手在附近开垦了几块菜地，自己种些蔬菜瓜果，就连每日烧的柴火都是江泓自己从山上打来，萧雨馨把这等重活毫不留情地丢给江泓来做，当然，并不是她干不了。
　　江泓的身世，萧雨馨不是不知道，既然江澜已经让袁氏婆媳给双荷母女偿命，对于这个“表弟”便再没有追责的意义了。她给了江泓两条路走：一条便是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因为前些日子花天酒地的生活加上杖责，江泓的身体事实上极度虚弱，一度自己起床的力气都没有，那些泼皮便是欺他病中气力不足，都来讹诈，顺手牵羊摸走了不少，就这么一路滑到底的后果其实不难想见，无非哪一天病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就彻底见阎王了。
　　另一条就是听萧雨馨的，抛去贵公子的虚荣，老老实实做一个庄稼汉，反正江泓实际上本就是“奴婢”出身，无所谓丢脸不丢脸了。
　　江泓选择了第二条：保命要紧。
　　他跟着萧雨馨每天天不亮起床，下地干活，挑水砍柴，忙碌至天黑准时安寝。萧雨馨又开些药方托江澜去抓药熬汤给他喝，不知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锻炼了体魄，还是萧雨馨的那几个方子起了作用，前几个月走路都有些风吹就倒的江泓，脸色红润了不少，饭量也比从前大多了。
　　江澜这一天前来拜访的时候，江泓正在院子当中提井水洗澡，见哥哥来了，丢下手里的活计上前问好，因江澜问起萧雨馨，便道：“在屋子里面呢。”
　　江澜诧异：“这么热的天，还躲在屋子里？”
　　“表姐这些日子是有些不大舒服，饭也吃的不多。”江泓回答道：“这些时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太潮了，想来是有些水土不服罢？”
　　江澜自然不会相信这个说法，萧雨馨自幼跟着父亲萧盛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国家，可算适应力极强——不强的早就磨死了，南方百越蛮荒之地，北方大漠黄沙都扛过来的，还会惧怕江南几场雷雨？
　　大概是失意而心灰意懒吧？听弟弟说表姐最近连饭都不怎么吃，整日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难得出去一趟，怎么能让她稍稍高兴一点呢？
　　还有，知道她无恙归来之后，他想着马上通过暗影向舅舅报个平安，可是都被萧雨馨坚决拦下了，虽然她不肯明说，但光景是怀疑除了上次的陈衡龙汝言，还有内奸。
　　此次宫变，惠帝手中的实力不足，但这种事，实力固然重要，能够抓时机，运用计谋和政治手段也可以大大抵消实力的不足。所以在此之前惠帝苦心孤诣，暗暗挑拨琅琊王氏做急先锋，让任铨等人觉着皇帝未必想要除掉他们，但王恪与晋国长公主是与他们是坚决誓不两立的，于是先下手为强地废了王贤妃，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他们自以为得计的时候，惠帝就突然发难。
　　为了保密，除了惠帝只有萧雨馨、陆飞轩这两个最核心的人才知道，连萧盛都没有告诉。这种阴谋事情，一向是接触人数的越多，泄密的可能就越大，因此，参与的人员越多，反而越不容易成功。同时对动手时机的把握也要拿捏恰当，萧雨馨选在了高丽贡女正式入宫的第三天，这个时候任氏一族正沉浸在击败王氏的兴奋中，就算家族中老成稳重如任鹏者，担心的也多是不要被王家来个回马枪，至于宫中，皇帝正忙着宠爱那几个高丽美人儿呢，哪知这一切正是演戏给他们看的。
　　到此为止，一切都是十分顺利的，但后来的一系列行动却屡屡出纰漏，先是赵王任铨出逃，这还在预料之中，但赵王被抓回来之后竟然再次出逃，要命的是萧雨馨的表妹还被牵涉其中，后面几路追赶的人马都无功而返，就连暗影都没有办法！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江澜隐隐约约觉察到其中有一个关键的因素被忽略了，但一时无法想起。
　　萧雨馨拥被坐于床上，大概听到外面说话正准备起床，江澜进来只觉得有些尴尬，正要退出去，不经意间却瞥见萧雨馨身上竟然还穿着夹衣！
　　如今正是六七月酷热难耐的时候，穿这么厚还盖着薄被，捂也捂出毛病来了！萧雨馨出来之后他当头便问：“怎么穿成这样？怕冷么？”又见萧雨馨脖子后面密密麻麻的痱子，愈加皱眉道：“冷时加衣热时减衣，阿馨，这么热的天你还穿夹的？也不怕中暑？”
　　萧雨馨脸色蜡黄，已经没有初来豫章之时的精神了，听到江澜爱之深责之切的劝告，只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江澜不放心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满含愠怒道：“阿馨，你听见没有？快把衣服换了！”手上的力量大了些，萧雨馨竟然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被拉倒，这在以往是极少出现的事情，作为一名久经战场的军人，要时时刻刻保持着警觉，被这样轻轻一拽便放倒，未免丢人，好在江澜一拽之后发觉不对，手腕一翻用手肘托出了她欲坠的身子，萧雨馨踉跄一步之后便靠在了他怀里。
　　距离更近之下，更能看清萧雨馨脸色极其不好，双颊深陷，江澜大惊之下双手扶住她，连声问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萧雨馨转过身来面对着表弟，口气却很平静：“我没事……”
　　这番说辞是说服不了江澜的，他当即便往外走，意思是要请个郎中过来瞧瞧，被萧雨馨叫住：“我自己懂些医术，”她紧紧攥着江澜的胳膊不松手，语气里不知怎么竟有了一丝恳求之意：“不要把事情弄大了。”
　　虽然这次萧雨馨坚决拒绝了请大夫的建议，但毕竟她满脸病容摆在哪里，江澜如何能放得下心来，自此之后，他往这里走动更加勤快了，久而久之，家中柳枝不由心中犯疑，有时同僚夫人们前来做客，便设法旁敲侧击打听一些公事，那些妇人家倒还不妨，只是这日她把打听的目标放到了林骁头上，这位表面草莽，实际心细如发的水军教头呵呵一笑，道：“弟妹是担心校尉金屋藏娇吧？”
　　柳枝脸微微一红，道：“随口问问，听说别人都没他这样忙的，我……其实是怕他逞强把事情一个人揽下了，倒拖坏了自己的身子。你看，连晚饭都顾不上回来吃，有时候半夜才回来……虽然是到他二弟家，他二弟自己还照顾不来呢。”
　　林骁很奇怪地问道：“他的弟弟既然也在本地，为什么你们两家不住在一起呢？”看到柳枝面露尴尬之色，以为又是妯娌不和之类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忙道：“是我失言。”
　　“倒也不是，”柳枝忙解释：“他二弟还没成婚，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又摊上点事情，本来我提过的让他跟我们一起住，一家人互相有个照应，房子也有空闲的，可是潮波怎么都不答应，里面透着奇怪呢……”
　　林骁点点头，然后又问起了江澜唯一的女儿瑾儿，一位同来的将领正一手抱着瑾儿从外面进来，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小儿子，脸几乎笑成一朵花，对柳枝道：“弟妹，你来听听！”便逗怀中的瑾儿道：“伯伯做你公公好不好？”
　　已经周岁的瑾儿虽然才学说话，但是听到“好不好”这种问题，很流利地就问了：“公公是什么？”
　　“公公就是爸爸啊，喏，你认了我做公公，以后就要嫁给他了。”这位大老粗指指牵着自己下襟的自家儿子，对怀里这个水灵灵的“儿媳”大加笼络，“以后受了欺负可以叫他帮你打架，好不好？要不要认我做公公？”
　　瑾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
　　于是跟在后面一众淮军将领们开始起哄了：“不行不行！这样就把儿媳妇哄进门了，早知道我也把我家小子带来！”“就是呀，我家老二还虎头虎脑些，不比你家的差！”原来不知是何缘故，这一帮子将领中以生儿子的居多，于是女儿成了稀缺资源，凡有女儿的，大多才几个月大便被“预订”一空，江澜来得晚，所以瑾儿才成了硕果仅存的一个。
　　柳枝挠头道：“这……”便去望望丈夫，江澜苦笑一声，道：“余大哥，不是我不答应……”他一面说一面看看“群情激愤”的其他人，余重谟把孩子还给柳枝，然后叉着腰，得意地冲他们道：“大家都看到了，丫头自己点头愿做我余家的人了，先来后到，这媳妇我儿子要定了！“
　　华悫哼了一声：“骗小孩子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十八年后你儿子再把他家丫头骗进你余家大门，这才叫厉害！”
　　“不如这样，”宣节校尉舒元舆道：“华朗将，余校尉，陈副尉，刘校尉，加上我，我们这五家都有儿子，以后江校尉的女婿，须得从这五家里面挑，不能选到外面去，到时候大家各凭能为竞争，怎么样？”
　　林骁抗议道：“那我呢？”
　　舒元舆嘿然道：“连老婆都没有的免谈！”林骁气哼哼地道：“我要有了儿子也要算一个！”被陈天禄撞了一下肩膀：“先讨个老婆在说吧！要是头胎生了女儿，嫁我家那个，就不跟你儿子抢了！”林骁回了一句：“想得美！”
　　于是在七嘴八舌之间，嘉瑾的婚事就这么乱哄哄地定了下来，江澜哭笑不得但又无计可施，但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是，日后最坚决地遵守这份诺言的人，却正是江澜自己。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之后小林子的重头戏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