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殊未归》远流离

16、第 16 章

　　长夜漫漫里，我想起我的儿时。
　　儿时我独自一人，唯有奶娘待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那时候每年固定一段时间都会有内侍从宸郸抬来一些东西，我那时候只是看着一堆人将很多箱子抬入我府中，却不懂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慢慢知道，那段时间是王都每年一次的巨大盛典，是普天同庆的好时光。
　　父王从未让我去过一次，可是每次都送了几个箱子过来。
　　那些箱子里有时候是一些他朝来访时送的奇珍异宝，有时又是一些色彩斑斓的古玩织锦，若是换成现在，我当然会觉得送我那么多织锦，那么多珍宝很好了，可我当时年纪小，不懂这些东西，只是觉得摸起来冰冰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故而兴趣寥寥，于是每年云国最热闹的这个时候我都曲腿坐在房里那个很大的椅子上，身子缩成一团，眼睁睁的瞪着那几个箱子，那时候方扶南还没来，我没有一个朋友，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想家，奶娘见我心情总是不好，就会脾气很好的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上，然后一个个不厌其烦的轮着问我，“公主，喜欢这个茶具吗？”“喜欢这颗明珠吗？”
　　可我府里的其他人从来都不会问这些，他们只会把它一股脑的堆在我面前，那么珍贵的东西，他们看着都眼睛发光，便以为我一定是喜欢的。
　　唯一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甚至还有点厌恶的，就只有我的奶娘。
　　那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皱纹，神色也有些操劳过后的憔悴，我有着公主这个头衔，别人欺负不了她，我还算富裕，府里的什么东西也都可以给她，可是，她却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曾经听别人说，光看一个人的手就能看出那个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以至于我有一次非得抓着奶娘的手看，这才发现她手上的肌肤有些恪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白皙娇嫩，所以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好。我登时就生气了，立刻同她说让她什么都别做了，好好养着手，让别人一看就知道，啊，这个人过得真是好！她却只是笑，用那种大人看小孩的神情看我，“公主已经过了哺乳期，我不做事，那我每日在府中做些什么呢？”我理直气壮的说:“什么都不用做啊，反正父王从没来这儿看过我，你做没做事他也不会知道，我帮奶娘瞒着，奶娘就只管安心吃饭，安心睡觉便好了，要变得像浔安城中那些过得很好的妇人一样，天天吃得肚滚肥圆，身上带着许多黄灿灿的金器，哪怕是走一下路，那也得是趾高气昂的。”我以为这样就是很好了，可她只是笑，却不作声。
　　奶娘走后，我以为很难得再碰到这种人了，直到我遇见君暮。
　　我遇见他。
　　他在我混着月色最为孤冷的时刻悄悄来临，给了我一口恰似温烫花酿般的暖和。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把他留下来。
　　第二日我从床榻醒来，迷迷糊糊就听到房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本想唤青漪进来伺候我梳洗，卡了半天，突然想到青漪已经被我送去清灵山庄避暑有一段时间了，可我头脑发蒙，总是忘记。
　　我穿鞋下榻，唤人拿了洗漱用具进来，都弄好后，随意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披了衣裳便走了出去，但一出门就被吓到，不知道我是睡到了什么时分，外面的天闷闷的，没有日头，却依旧热的厉害。
　　门一推开，就看到了君暮。
　　他站在院落的屋檐，树梢的淡影稀稀拉拉的洒在木桌上，桌上放了很多碗状的物什，不知道做什么用，但众多的侍女门卫都自觉的在他面前排了长队，平日里我很少看我府中人聚在一起，竟然也不知道原来我公主府居然招了这么多人，她们一个个的都笑容满面，看上去颇为开怀。
　　有一些侍女领了那碗东西，说笑着簇拥离开，银岭般的笑声在我耳边飘过，我听到有个侍女问，“诶，念儿，你的是什么口味的啊？”
　　“还不都是同你一样的，都是青杏啊。”被问到的念儿答了声，但侧了侧身子，却将那碗东西隐隐藏在了身后。
　　“哼，骗人，我明明看到你的汁水与我不同了，是红色的，像是酸梅。”
　　那位念儿一听这话立马就赧了脸，红着副脸小声的辩解道:“胡说，君公子同我们发的都是一样的，并没什么不同。”
　　那侍女还是一副不信的样子，一直努着嘴，念儿见此扯了她衣袖劝道:“戚儿，这些东西我们平日里连见都见不到，公主相识的这位公子神通广大，不仅自己做了这些东西，还给府里每个人都发了一份，哪里还会有什么青杏酸梅的区别？”
　　那侍女哼了哼鼻子，偏是不信，突然用肩撞了撞她身子，便开始绕到她身后去看，念儿登时一惊，大动作的将那碗东西藏开。
　　那侍女像是找到了证据，得意洋洋的指着她，“你看，你骗人，我明明都看见红色了，你的就是和我们不同！”
　　念儿一看瞒不住，也不再躲，只得将那碗物什摊在明面上，低着声音道：“莫再闹了，公主还在睡，当心吵着了公主，我方才也没仔细看，若真是不同，许是……君公子拿错了呢。”
　　我站在那里脸都黑了，我都看见她们了，她们居然看不见我么，什么眼神啊？
　　一旁的侍女却纷纷起了哄，拖了长长的尾音。
　　“哦，原来是拿错了啊！！”
　　吓得念儿赶紧用手去捂，还一直望着屋檐那边深怕被人听到，一张脸红的滴血，脸都快要低到了衣襟处，一位身着绿衫看上去较为年长的侍女借势打趣道：“说不定不是君公子拿错了，而是他故意将那碗与众不同的拿给你了呢。”
　　又有人附和，笑声一片银铃，“是啊，我听别人说，男子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子，总是喜欢弄得不同的。”
　　“这样说来念儿不真是撞上了好运？莫说君公子同公主相识，尚还不知是哪个官宦之家的贵家公子，便是说他那一副上好的面容，待人又温和有礼，不知敌过了多少浔安城中的风流儿郎……”
　　我一张脸黑的愈发更厉害，心想我给她们开了这么高的工钱，她们居然有空在这里牵起了姻缘，稍微踮了下脚，本来想看看她们那碗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却见那念儿脸红得更是厉害，跺了跺脚便飞速跑开了，身后那群侍女相视一笑，也尽数随着笑闹声走远了。
　　我一口郁血哽喉。
　　真是！
　　转身看向君暮，发现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方才那长队已快到了尽头，最后排队那人是后院里守院的老伯，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平日里鲜少见他出院，只见他拿着那碗东西，眼中诧异之色尽显，道了声谢，便颤颤巍巍的走远了。
　　我就站在那看着，君暮好像也终于看到了四处游荡的我，抬袖挥了挥那宽大的衣袍，招呼着我到他那来。
　　他已经换上昨日我派人送到他房中的玄青衣袍，模样和浔安城的贵公子相差无几，只是头发太短，不好束冠也不能同其他的正常男子一样仅用一根发带就能好好的束在身后，如若他一直待在这里，日复一日，总会长长的，可是他既然已经将他头发剪成那么短，好像这么些年一直都是这样，我便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留长。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他抬手就替我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醒了？”
　　我有些别扭，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嗯。”我想，他总是喜欢摸我的头发，难不成是羡慕我有这么一头长发吗，毕竟他头发那么的短，可他若是喜欢，我也可以剪下来绑到他头发上啊。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他绑上我头发的样子，皱了皱眉，怕他生气，还是没有问出来。
　　他看了看日头，“昨天睡得很晚吗，睡了这么长，还以为你睡昏过去了，准备等下就让你瞧瞧君氏独家叫人起床的方法。”
　　我努了努嘴，“我一向嗜睡。”这么多年，除了睡，醒来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这才赞同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小孩子确实应该多睡，这样才能长的高嘛。”
　　睡觉能让人长高？我眼睛瞪起来，刚想问他此话当真，却又见他复看我一眼，若有所思的道:“可是你这么会睡，却也没见长多高，看来这话啊不大准。”
　　天，我的心都碎了，我本来还信了。
　　我顿时不开心了，拿开他的手，别扭几下，“你总是这样摸我的头，我也会长不高的。”
　　“嗯？”
　　我当然是一顿乱扯，恐吓他道：“我要是长不高，下次拿东西就还得要你帮忙，就还会碰到你的下巴。”
　　“这样？”他挑了一下眉，张开双臂，“可我不介意啊，欢迎来碰。”
　　我想，他可真是奇怪，他说欢迎来碰，他张开双臂做什么？
　　应该张开下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