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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玉佛 ...

  •   疏红苑里人悄悄。我回到他住过的房。锦帐空空,衾被冷寂。这三日缘份如此轻薄。我扯扯衣领,恨自己轻易放他离去。
      侯小金小心走来,“公子……”
      “不想挨骂就滚远了!”
      他往我手里搁了一片绸子,退得远远地才道,“王舵主在苑外,说来赔罪了。”
      我咬牙切齿,“叫他滚!”敢给公子捅下这么个大篓子,还有脸来见我?
      青衣楼没什么怕的,就是老头子从不让我与官府的人交往。大唐皇帝眼里,咱们永远是乱贼逆党的后裔。有一次,老头子这么对我说。
      说到底,青衣楼还是见不得光。
      我合掌捧紧了绸像,如沉香整个人还拥在怀里,温软恩爱,一刻难忘。心里却万般不是滋味地想:难道从今往后只能睹像思人?

      沉香的车驾下午就离开兰州城了。

      一夜风雨之后,天清气朗。

      我一整日都埋首在书房的帐册中。那两个帐房管事被传了过来,一笔笔解说帐上的银钱往来。直说得眼眶发黑,喉咙冒火,才将一大箱子的帐册清查完毕。除了三两笔小贪小贿,我竟没查出什么纰漏。
      从一桌簿纸里乱糟糟地抬头,眼前天都昏朦了。
      两个管事一脸快蔫了的模样,小心地问:“公子,还查不?”
      我如三通过后的鼓,忽然间泄了气,“去吧去吧。”让人将帐封好,自己也拉了马出苑。
      走了一阵,发觉侯小金小心地跟着。我没作打理,从一片灯火里走过去,街上许多倚门攀谈的兰州人,欢声笑语。
      “听说东街阿难婆见过东珠世子,就昨天宝塔寺碰到的……”
      “阿弥陀佛,我昨日怎么就没去烧香呢?”
      “宝塔寺慧因方丈一直在称赞,说东珠世子佛法修养高深,极有慧根……”
      “姨姥姥,阿木布还要看大旗看漂亮的马车……”
      “哎哟,那你得求菩萨保佑,让世子再来咱兰州了!”
      “那么高贵俊雅的人,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我狠狠瞪去一眼。
      听说沉香是往鄯州探望母舅的,陇右节度使前阵子遇刺,传言伤得不轻。他这正牌外甥奉旨抚安,归来时途经兰州,也仅是稍作停顿。
      哪里是王海贵说的,从长安跑来兰州游玩。
      街边一间酒馆,灯华打在窗口,照着一张清癯的脸。我一照眼立即掉头,几鞭挥去,马儿昏头昏脑跑到媚红楼。侯小金慌慌张张地叫,“公子,咱回去吧!”
      “格老子的,你要就跟进来,不跟就滚!”

      还是那个摇团扇的妖娆妇人,这回不用人教,早腰枝儿一扭三摆地跑来,“小郎君,你说哪儿还有比我这媚红楼更美的姑娘呢!女儿们,快过来侍候着!”
      我二话不说,砸下大把金珠,全楼男客都被轰出去。香风红粉,为我一人献媚。我捧起银觞喝酒,指令那些姑娘摆出一个个神情姿势。
      沉香的喜,沉香的恼,抿嘴瞪目。
      沉香的笑。
      没一个扮得成样。
      我想起他的身份,他离去时初萌的情意。忽然一瓶酒砸了过去,这些下贱的人,敢糟蹋他!侯小金在旁看我折腾,比姑娘们还痛苦。
      鸨母过来好言安抚,桃花团扇一拍一拍,“公子,瞧瞧新排的歌舞,康居的胡旋舞!”叫人重新起了鼓乐,羯鼓铜钹,红衣舞娘一个个穿到眼前飞旋。后来又换丝乐,羌笛胡琴,吹拔出怪异的调子。
      我喝酒,听曲,看舞。
      沉香,你此刻到哪了?
      乐伎里有个叫落雁的,弹得一手好琵琶,被我唤在跟前,一曲曲地弹。我听着叮叮当当滚珠般的音,想着昨夜滴滴嗒嗒他浑身掉落的雨。
      可惜,这琵琶女落不了雁,也不会弹那夜巷中的曲子。她弹得最好的一首是《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听说沉香的车驾是未时出的城。未时,是吉时。
      我让侯小金买下那个琵琶女,扔到西域去。
      然后,砸了媚红楼。

      半空中有夜鸟悠悠划过,似是鹰隼。
      我仰面望去,云儿淡淡,月光清美,昨夜一场大雨洗净了天地。侯小金紧跟着,大概猜我喝醉了,要随时扶一把。
      我扶着墙角,眼前轻灵灵驶过一辆小篷车。青帘微晃了下,月光照出郎依依清丽的脸。我说过,别让郎家任何一人出现在我面前,任何一人。
      郎依依还敢停车,挑着帘看我。
      鱼吻轻轻从袖内滑落,落在手里,我在月光下抛玩。
      “少楼主。”郎依依忽然开口,我一剑过去,在她脸上拉了长长一道口。右额到左颊,穿过鼻梁,不深不浅的一道斜口。
      郎依依睁大了眼,有一刻钟就是这样木了地睁着眼,血渗渗地望着我。
      我转身,脚步微微有些不稳。侯小金伸手扶来,被我狠狠推开。他叫,“公子,您要还不开心,咱们再去找个花楼砸了!兰州上百家花楼,您一家一家地砸!”
      “谁说老子不开心?!”
      我吼,忽然又听到郎依依在说话,声音从后头传来,一字字稳稳地,平静又麻木,“少楼主,城东醉太平有个人想见你,他说有笔大生意要与青衣楼合作。”
      老子是谁想见就见的?
      “那人叫莫遥。”
      小篷车碾着一地月影离去。

      七巧庄主莫遥,岳州人氏。此人听说诡计多端,最擅长的就是出卖人。
      他敢与我谈生意?我冷笑了声,跨上马一溜烟来到醉太平,莫遥从一间雅厢走出。
      “龙少楼主。”他一揖到地,笑容满脸,“酒菜已备好,请上座。”
      我走进雅厢,莺莺燕燕,倒是好热闹。可惜老子刚砸了媚红楼,正瞧着女人厌烦,这莫遥不知死活。我一屁股坐落主位,翘起二郎腿,立时被脂香粉气包围。侯小金叫两声公子,眼看插不进来,乖乖缩一角去。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挤上前,哥哥长哥哥短地叫,要给我捏腰揉背。我从脸扫到脚,水灵灵的两根葱条儿,就是快剥光了皮衣。
      公子是谁挨着就能碰的?!
      一扬手,两个响亮大巴掌掴过去,葱条儿快淌水了。
      身后一群女人哑了嘴,指头儿都不敢动一下。
      莫遥垂着大襟袖子,像颗风干的大吊枣站在门旁,笑着道:“姑娘们下去吧,这边不需侍候了。”
      众女灰头土脸地出去。我扫视着面前的宴席,故意挑眉毛朝鼻子,“莫庄主太破费了,这一满桌山珍海味,得累死几匹快马才驮得到兰州呢!别是下了毒的吧?”
      莫遥微微一笑,“莫某孤陋寡闻,在岳州也曾听得少楼主英名,十六岁单枪匹马闯进马鞍山峒寨,杀獠首驱蛮夷,何等英雄了得!今日一见,不想竟是个胆小鬼。”他陪在下座,大大方方,言谈极自若,竟不似个奸险小人。
      我酒醒了九分,静静打量他两眼。
      “莫庄主第一次见我?”
      “见面不如闻名。”
      “初次见面莫庄主就能一眼无误地认出我,真是好眼力!”我冷冷道,见他神色不变,好一张厚脸皮,于是又冷哼一声,拿筷子去搅一盘狸肉,边搅边说,“公子不爱拐弯抹角说话,你摆这桌鸿门宴不合我口味,眼睛鼻子又虚伪得像只黄鼠狼,要想人不讨厌都难。还是尽早把事说了,别惹得我发毛。”
      莫遥轻轻弹一下衣袖,那么一颤,脸上还是挂不住了。“原来莫某长了张小人脸,倒让少楼主伤眼了。”他笑一笑,脸色又恢复如常,“少楼主,虽说莫某脸皮生得不好,可心还是诚恳的。你喜欢直来直去,那就省些客套话。”
      他拍两下手,门口转进个黄衣少年,手捧一只青绫封盖的方盘,对着他跪了下去,盘子高举过顶。那侧影身段,纤细柔巧,公子瞧一眼,便知必是个细致姣秀的娈童。果然他臂弯里撩过来一眼,半脸的媚相天生,极懂勾引人。
      莫遥揭开青绫,现出一只四角嵌金的木匣,也不过巴掌大。他冲我微微一笑,将匣子托手里打开。我眼前花了下,见到一尊碧光莹莹的玉佛,安放在明黄绸布上。
      这情形太过熟悉。大凡有求于我的,开口之前必现上这么一手,意思就是“区区薄礼,请少楼主笑纳”。我冷笑,这么一尊儿臂粗大不足五寸的玉石佛雕,公子还稀罕了?
      莫遥却宝贝似地献过来,“少楼主莫小觑了这尊玉佛,这可是一整块人形昆山玉雕成的,雕玉的虽是个无名之辈,可这世上真人不露相,大荒山泽里龙隐凤藏,他实是位不入世的能匠高手。这玉佛还有个禅名,叫‘自在未来’。”
      说到这里,他顿一下,似是在打量我神情。
      我木然瞪着玉佛,冒出一个念头:沉香定会喜欢这小佛像。
      莫遥挂出气定神闲的笑容,“玉石再名贵,少楼主也不鲜见。佛雕再传神,也就是个石头佛,可这世上谁见过未来佛的三十六般姿态?”
      未来佛便是弥勒佛,我见过的只有两种姿态,叉足而坐的菩萨形和垂足扶腮的瞑思形。娘这几年信佛,说她拜过如来一样的弥勒佛。那也不过三种神态,还有哪三十三种神态是我这等俗人不曾见过的?莫遥这话倒真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
      侯小金搭在椅后勾头探脑,发上的金束环光影在白瓷碟上晃来晃去,光芒摇个不停。我将他扯到面前,指着玉佛,“仔细瞧了,给公子瞧十二种出来,公子也送你一尊!”
      侯小金双眼发光,围着佛像挤眉弄眼,半晌脸垮下来,“公子,我瞧来瞧去,也就这么一种。”
      也就玉佛天然雕成的像,交足坐莲的菩萨相。
      我这角度瞧去,同样看不出第二个神态。
      便有些疑惑地抓过来把摸着,手里翻来转去,但横看竖看还都是一个样。
      莫遥冷笑,“少楼主,心诚则灵。”
      我停了手,无趣之极。
      莫小人替我斟了一杯酒,满桌佳肴早成冷菜,他都撤换了,又道,“佛相千万变,人人瞧来不同。这玉佛要在晨气清朗时迎着朝阳观看,至时佛光天降,方能瞧出佛身幻化。”
      我将玉佛丢回匣里,拍拍手,“小金子,收起来吧。”
      侯小金忙用那块青绫包了,攥在怀里。
      我举起酒杯,斜一下仍跪在地上的黄衣少年,正当着他妖妖媚媚地飞来一眼,登时打个颤。话说老头子的防患策略还是行之有效的,那两年的糜色相诱,真可以让我经得起酥风软雨,百媚不惑。
      “莫庄主,”我看着莫遥,慢慢地又放下酒杯,就见他眼里极快地闪了下。这酒果然有鬼,怕是下了合欢药了的。心里冷笑着,这酒色佳肴自然半分下不得口,何况公子在媚红楼早填饱了肚。“礼呢,公子我收了。你想求我什么事?”
      莫遥挥手赶下那个少年,才神色一正,道:“少楼主,闻说青衣楼有盐货走甘陇,莫某近日恰好与几个朋友从海陵贩得一些散盐,想从岷江泊岸,转给青衣楼,不知意下如何?”
      老头子做的几样生意都掐着大唐的命脉,这盐货是一项。十道的商帮不是没人想分一杯羹的,但蜀地深险,是青衣楼根基之地,他如何都不会松一分手,只有江淮海沿一带他会睁一眼闭一眼。七巧山庄向来做的是湖鲜海货生意,想染指私盐,怕还真吞不下去。
      可惜,公子我既怀疑他的诚心,这种事也作不得主。
      想了想,不好断自家财路,便如此答他,“莫庄主,货有多少?盐色如何?你说明白点,我让底下人与你商榷。”

      从醉太平出来,月上中天,今夜竟是个满月。
      侯小金像松下口气,“公子,这可回去了?”
      “小金子,公子很难侍候是吧?下回出门你别跟着了!”
      “公子,楼主会剥了小的皮!”
      “公子先抽你一顿。”我挥鞭打去,他抱头逃窜。两马儿一前一后奔逐,夜风里只闻侯小金作怪的惨号,拖得长长。
      我望着一轮皎月,银辉如洗,人间却不团圆。“小金子,客栈住不得,疏红苑也住不得,沉香走了,到处都怪冷清的。今晚你就陪公子在这兰州大街流浪吧。”
      “……公子,您再抽小的一顿好了!”
      我懒得理他,马儿一颠一颠,影儿一绰一绰,这月亮真够烦人。
      撩得人直想追过去,再把那小子逮回来。
      沉香沉香。
      娘的,才暖了一夜被窝,就走了。
      街角里走来一人,青濛濛的衣袍,背着月光,将一副脸面全藏在阴影里。我眼尖得很,哪给他近身,忙拉了侯小金奔另一条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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