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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宝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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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过衢市,一眼所望尽是胡人异族。据说兰州原是羌族人的牧地,未建城池时,不知是否水草肥沃的苍茫原野,羊马成群,天穹不能目尽。这里不似中原大地,不似湘蜀深域,打这城街里穿过,像能听到荒凉的边声,从古远疆域传来。
沉香被我藏在后头的大马车。朱厢花流苏,这马车华贵漂亮,引来一街胡夷侧目。我深悔失策,公子我不怕招摇,怕只怕一不小心连累了沉香。
想了想,将马交给侯小金,我钻入车里。
沉香慵慵躺在胡榻上,眼神清灵澄静,只望着车上的蓝顶花藻。也不过隔了一日,他病就好了个八□□九,那寒食散,还真有奇效。
“说了带你出来游玩的,想不想看看大街?”
我趴到他身旁,他身子缩一下,带着笑意说:“你不怕我跑了?”
“跑了我再逮回来。”
他不说话,合了眼假寐,我等了会儿,他还是这形貌。安安静静,浅浅呼息,仿佛春天里静盎盎的深苑白花。我抬了抬手,几次想忍住,还是刮向他挺秀的鼻头。刮了两下,他就睁开眼,侧过脸问:“你要带我去哪?”
“你想去哪?”
他想一下,“宝塔寺,听说爬到塔顶,可见黄河。”
我想起那个拦路的和尚,勾着嘴角继续刮他,不依不饶,刮得他回手打来,才慢吞吞说,“那就先去宝塔寺。”
交待了车夫,我半打起窗帘,日光明耀耀地透进来。胡风胡语,五光十色,擦窗而过。沉香居然沉得住气,我转念一想,他也不知到兰州几日了,什么街景没看过,公子真是臭屁。放了帘又去蹭他。
他躲了躲,忍了忍,都快缩到榻角了,终于慌起来,“你要怎样?”
我郁闷一把,爬起来咕哝着,“你亲也让我亲了,抱也让我抱了,连上都给我上了,还能让公子怎样?”看他涨红了脸,我轻哼,加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要不愿意,公子绝不会对你用强。”
坐一旁去,厢几上,又是兰州蜜桃。娘的,老子跟桃子卯上了!取出鱼吻削削削,果皮四飞,果然好一把桃木剑。剑光里,映着沉香绝世华容,他静静地端正了身姿,手搭着膝盖。
“龙笑天,你为何非要欺侮我?你我都是男子,搂搂抱抱,还……你难道不觉得肮脏恶心么?那晚的事,我怎么也想不清了,只要你不再提起,我也不怪你,就当没这回事。”
他一句一句,低低地说着。我一剑一剑,越削越起劲。他说完,我一剑下去,肉飞尽,桃核光光。
真干净。
我甩了剑丢了核,扑过去。他猝不及防,手脚都落入我手里,我撕他衣服,扳住那张脸狠亲。
沉香怒叫:“龙笑天,你刚说什么了!”
我直想甩自己个大耳光,按住他大吼:“老子就强了你,看你还能不能当没这回事?!”
他挣扎着,踢着,力气没我大,这性格身段如此软弱,怎是我对手?可这小子挣不过我,居然急中生智,叫了声:“我要吃桃子!”
我就乖乖去给他削桃。
毛皮剥去,光溜溜粉嫩嫩一个大桃,直让人垂诞。我一小片一小片切开,一小片一小片喂他,他一口口吃。吃完一个,我再削一个。
他边吃边悄悄地整衣。
边,悄悄瞄我。
忽然背过脸去,抿了嘴,偷偷一笑。以为我没看见。
我心里一格登,得,老子栽了!
气冲冲钻出马车,眼前两骑,侯小金骑一匹牵一匹,正嘿嘿嘿笑得那个灿烂,我一把扯过缰绳,“滚后头去!”
娘的,怎么就让这猴大仙跟来了?!
到了宝塔寺,香霭袅袅,沉香竟然诚心礼起佛来。
我看看四周,大殿庄严,佛相慈悲,一群善男信女垂了眉,在烟云里拈香跪拜。沉香递过来三根檀香,自己跪在那儿,嘴唇轻轻翕动,不知祝祷什么。
我看人挺多的,也就挨在他旁边的一个蒲团跪了。顶上如来佛垂睑拈指,不由人不虔敬,我举香下拜。
一拜,“佛祖,保佑沉香身康体健。”
二拜,“佛祖,保佑沉香无灾无厄。”
沉香抬起眼睑,微微瞥来一眼,俯身抵额而拜。
我再拜下去,“佛祖,保佑沉香长命无忧。”
起身插了香,只见他愣愣相望。
两人爬上十三层塔顶,有僧士在旁相侍,送来香茗。塔外长天苍阔,东面黄河滚滚,仿似云海里卷来,气势磅礴雄壮。沉香看得出神,悠然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两句我是听过的,那位李大诗人的《将进酒》,柳相明也就吟这一首时少几分酸气。我得意地续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沉香,我与你饮酒去!”
沉香端了茶喝,淡笑道:“天清日朗,何来月?你要饮酒只管去,别扰了佛门清修地。”寺里传来经颂,悠远空宁,他似要心无挂碍起来。
我只得继续陪他看黄河,听他与僧士谈佛论经,消磨了半天,未见异样动静。他果真是礼佛而来。两人离去时,我大作布施,心中狠狠发愿,佛祖,你让沉香喜欢我,我给你塑金身修金塔,十七层黄金宝塔,比这木塔还多四层。
这回一同乘车,沉香再没避我如鼠鼬。
我与他吃着云片糕,天南海北地扯谈。他被我逗着说话,眼里笑意半天没消过。我暗叫阿弥陀佛,佛祖快要显灵了。
“将来我造十七层宝塔,也在黄河边上,你日日可看。”
“十七层?”沉香莞尔,“你可知兰州宝塔寺是谁人所建?那是高昌王文泰,他父亲伯雅王当年入朝,娶的是隋朝的华容公主。你父亲母亲可是国王公主?”
“造宝塔要娶公主么?”
沉香睁眼半晌,“这个我也不知。”
“你说说那高昌王文泰,他又为何造这十三层宝塔寺?”
“他是国王,又是虔诚的佛教徒,造佛寺自然是为了广扬佛法,普渡众生。传说三藏法师往天竺求经时,路经高昌,文泰王曾执弟子礼,对他苦苦相留。法师登座讲经,都是踩着他的背上去的。”
“你倒清楚。”
他微笑,又说起文泰王进献拂菻狗、玄狐裘诸事,知之甚细。我只想着十七层宝塔独独为他而造,比那文泰国王,诚心诚意得多。
沉香忽然问:“你当真知道那些龟兹人死于何人之手?”
我拍一下他脸颊,“沉香,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说你知道也没用。”
“那你去报官,让官府出个悬赏,捉凶偿命。”
我只好说:“那些人杀人不眨眼的,叫官兵去只是枉死。沉香,你干嘛那么看重那几个龟兹人?”
沉香瞟我一眼,闷闷不乐。
我正想转移话题,他又低声问:“那天在兰州官驿,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那些卫兵都死了么?”
死了你只怕要把公子送官究办。我轻哼,避重就轻地说,“沉香,我教你个乖,下次要绑我,记得先把我打昏。公子眼睛瞧不见,这耳朵鼻子可灵得很,马儿往哪走,朝东朝西,一听就知。何况驿馆差马进出,没到我就先布了人。”
沉香疑惑之极,“你竟有这手段?你是什么人?”
我嘿嘿一笑,给他胡扯,“陇右节度使可是公子我的亲娘舅。”
沉香愣了愣,半晌看着我,那一脸似笑非笑,瞧得我心头发毛。他含笑道:“借你亲舅兵马,去捉了那凶手如何?”
“你让我亲一下。”
他敛了笑,“你下车去。”
“沉香。”我哄他,“皋兰山有五神泉,我带你去看看。”
皋兰山上榆木成荫,连绵密集。侯小金被我留在山下看车。我与沉香找到五神泉时,他倚了一株高大树木,缓缓地喘气。我想他这一日又爬塔又爬山,竟是被我拉出来活折腾的,直后悔自己哪处不挑,挑这深山野林。
往一口泉眼里捧了水,清清凉凉的,忙送去喂他。
沉香无力地瞪一眼,还是浅浅吮了下。水就漏光了。我把他拉到泉边,两人在那里喝水,大赞五神泉名不虚传。喝饱了又洗脸,洗手,我直想脱了衣靴跳下去,可看他斯斯文文的,捧着水轻轻打脸,惬意不已,只好忍了这念头。
“沉香,这五神泉可是天神让人开凿的,自古以来,皋兰山就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我开始胡诌,他睁大着好奇的眼,“传说天神有五个女儿,前四个都长得极丑,一直嫁不出去,只有第五个才叫天仙的美,让人一见忘不了。天神见来求婚的都是冲着五女儿,心里可急死了。于是想了条妙计,让求婚者去皋兰山凿泉眼,谁凿出最甜美的泉水,就把女儿嫁给他。有四个人很快就凿到了,急急忙忙去禀告天神,天神就把女儿嫁给他们。”
“哦,嫁了四个丑女儿。”沉香凑兴地应着。
我不怀好意地一笑,“那第五口泉多难挖啊,费了五百年才凿到泉眼边儿,又费了五百年才凿出汩汩的泉水,我那胳膊啊,至今刮风下雨还犯酸疼。”
沉香一阵错愕,失笑,“原来你娶了天神最美的女儿,人呢?怎不带出来瞧瞧?”一指刮上我鼻头,“满嘴胡言……”
忽然就怔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发起窘来。
我抓住那只手,嘻皮笑脸,“你没见吗?瞧,他在这!”我指着他水中的倒影。
沉香狠狠甩着,怎么都甩不开我的狼爪。
我叫:“沉香沉香。”
“龙笑天,我要刺你一剑,不,三剑!”
半山上突然咻地一声脆响,我眼角只瞥见沉香背后金光一闪,想都不及想,急忙抱住他滚开。他适才蹲的那地方,一朵金翎颤动不休。
蓦地又一声轻嘶,那朵金翎闪着蓝色诡芒烧起来。眨眼间,大窜大窜的火芒,从枯枝落叶间腾腾飞起,四面吞噬而去。
我不敢让沉香看,把他蜷在怀里,狼狈翻滚。
两人越滚离泉水越远。那诡异的焰芒在我心头实实烧出把火,越滚我火越大,突然从沉香背后呼呼扫出几道掌劲。那蓝焰似也到了强弩之末,竟被我几掌扫灭。我抬眼,瞥见青蛇的身影追去,榆林日薄,一抹黑影一闪而逝。
沉香被我搂紧于怀,两人静静靠着一株老树,枝顶飘落几片深碧叶子。他慢慢瑟缩起来,挣开我起身,脸上犹有愠色。
“龙笑天,你这无耻恶徒!”
他恨恨低骂,一转身,两人滚过的地方焦黑一片,如遭雷击,刹时就愣在当场。他作声不得,我也不言语,目光从树梢叶缝间望出,见一线清碧晴空。
这场诡焰烧了两人兴致。我与他沿山路下去,走走停停,怕他再累着。一路山坡陡峭,险削崎岖处,我总要伸手拉他一把。沉香默默相随,也没先前那么抗拒了。
远远地望见翠幛下停着的流苏雕车,马儿踢蹄,一切安然无恙。我心一定,疑云又飞上。公子这招摇行状,没引出这几日在兰州四窜的小鬼,什么滚青门,什么江陵郎家,通通不见踪影,倒是招来了刺杀沉香的凶徒。
我想起佛前祈下的愿,不禁怀疑它会不会灵验。
侯小金从车里钻出个脑袋,叫我。两人走近了,他又跳下来,讨好的笑,“公子玩到这会,饿坏了吧?车上只有肉干冷饼,将就着吃点?”
我唔一声,拉了沉香上车,踢了门。
“牛肉片?胡饼?桃子没了,回去再给你做蜜桃果酪。”
沉香咬着饼,看我,忽然说:“车外那位,才是爱吃果酪的。这两日我每见他,手里总捧着一大碗,就不吃别的。”
我嘿地一笑。
“可也奇怪,既然爱吃,又总一副愁眉苦脸,好似谁虐待他了。”他瞥我,分明话有所指。
我挨着他,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向他肩侧,于耳边轻语,“公子要他吃,他哪敢不从?沉香,你一副心思左搁右放,啥时分一些给我?公子爱吃什么,你可知道?”
“你爱吃什么,与我何干?”
“无干?”
他不说话了,半块胡饼咬得坑坑洼洼,还小心儿藏着。我嗅着他清淡体香,眼前腻肤冰肌只在呼吸间,哪还按捺得住?猛然扳过他一张脸,吻下去。
他双唇胜似柔水春花,一触之下,仿若轻羽入沼,一点点陷落,不得翻身。记不得早间强亲他时碰没碰过嘴,若有,怎忘得了这温柔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