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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终章 东珠 ...

  •   “放我出去!”我无力地撞着门。
      三天了,他们把我关在大明阁中,除了在寝室中打转,哪儿也去不了。
      房间已经支离破碎,败得不能再败,我在狂乱中连珠床都翻了,就是不能越房门一步。他们难过而惶恐地看着我,一边把房门狠心锁上。我像一头空有狂性却没武力的困兽,双眼通红,心里同样淌着鲜红的血,但是无计可施。
      没有人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我不停撞门,开始还用肩膀,后来用头,换来软绫五花大绑。
      我连一条柔软的绫带都已挣不断。叫累了闹累了,只能无力地倒在废墟中。丫头们不断送来饭菜汤水,扫掉了她们又送,直到我无力对付。她们轮流把汤饭灌进我口中,我愤怒地吐掉。
      娘又怒又伤心,拍着我骂,骂了又哭:“笑儿啊,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明白我所遭遇的境况。
      他们在一条偏僻的横街上找到我,当时我人事不知,连街边顽童砸来的石头都毫无反应。但是我也浑身无伤,仅仅是昏迷着。
      他们把我抬回来,抬回来后就软禁着。慕容安来看过我一次,是第三日黄昏。那时我被捆着手脚,歪在翻转的床板上一动不动。他神情仿如往日温和无害,举止还端敬有礼,却已是隔了层云雾看不透。
      他看了我一阵,最终什么都没说地离去,仿佛只是来审查我是否真被废去了武功。
      他来的时候,娘在我身边,吹着粥想伺机喂我两口,没向他看上一眼。他后脚才出门,我砰铛一头撞了粥罐,老头子的身影在窗纸上静静隐去。
      娘把我死箍在怀,压着哭音道:“笑儿,青衣楼能有今日,他慕容安功劳不小,何况二十年前你爹谋夺楼主之位,是他暗中运筹划策,如今楼中旧部新人多有他心腹,他们勾结番人欲借青衣楼谋取天下,甚至拿你的性命相要胁,你爹他不是神,他快扛不住了,所以用个这样的笨法子,是要把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希望他念在你武功已废,还有往日的一些情份,从此放过了你。笑儿……你爹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他!”
      她不提五姑姑,也许他们都曾对不起她,所以违莫如深。
      但是我不管他们是死而后生还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管他们是谁看谁的情份谁谁谁要我的命又谁谁谁要饶我的命,不管慕容安是爱着五姑姑还是五姑姑恨着他,我不管他们的恩怨情仇他们的阴险复杂,反正青衣楼的人我从来不明白我从来也看不透,我随便他们怎么着我不看不想不去猜测,我如今只要我的沉香。
      我只要沉香回来,不管他是人是鬼。
      三个漫长的白天黑夜,我眼都不敢闭,一闭眼就是沉香离我而去的情景。
      他在舟头一会笑一会落泪,最后魂荡神殇地望着我。
      一闭眼就是这副情景,我甚至听到他在喃喃叫我,他凄怨欲绝,又分明纯真无助。如果失去武功曾令我一瞬间生不如死,那痛苦绝对比不上失去沉香的万分之一。我如今可以失去全世界,只换他回来。

      我开始顺从地进些汤粥,夜里时不时呻吟,痛苦地扭着手脚。果然第四日被喂过午饭后,我垂死的眼神触动了母怀,娘三两下把我解了绑。
      午后我温顺地趴在毛榻上,倦倦假寐,趁着蝴蝶进来慢三拍地收拾房间,房门未及锁上,一弹身窜出去。仆僮们被我又踢又砸,如今没挂伤的剩不到一两个,都乏了在廊下打盹。我一窜窜到敞厅栏边,他们才醒神追来。
      我吹一声哨,不顾一切地从栏边翻下,险险落在飞奔而来的神马背上。
      我终于寻着机会逃出去,也知道这是寻回沉香的最后机会。一路奔到平南街,在坍塌残破的紫桂巷中小心侧行,日间看来,这巷子根本已经荒废。行到尽处,几缕蔓草蜿蜒落下,破瓦积土高堆如墙,不知何年何月早将巷子堵死。
      我抹一把灰尘,出了巷又延着街道绕行到另一面,只见到几片残垣一口断井,荒草地凄惶天。
      我倒回平南街,拉住一个白发翁问:“老伯,紫桂巷怎么走?”
      “紫桂巷?”白发翁想了一阵,指着那条我走过的破巷,“公子往左看,就左手那条,好几十年没人住了,连我老人家都差点想不起来!唉,小时那巷里种着七八株桂树,花一开,闻着十里都香……”
      “有个很大的荷花湖呢?在哪儿?”
      “荷花湖?小老头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可从来没见什么荷花湖呀!”
      我拉过另一人,“你见过有个荷花湖在这附近么?湖边有个木屋,湖里还许多鱼。”
      “您说笑话吧?这方圆几十里地就一条清水河……”
      “大婶,这紫桂巷,巷子后头的荷花湖怎么过去?”
      “公子找错地了,巷子后头那全是野草。”
      “没听说过,你问别人吧!”
      “哪来的疯子?去去!别挡路!”
      我在平南街上来回奔走,徬徨四顾,问了一个又一个。
      没有人知道荷苑在哪里,没有人见过荷花湖。
      街边有老妇闲话家常,说起某家孩子忽然在街面捡到一口铁锅两个脏碗,还稍带一把破琵琶一座银灯,锅是杂货店张大娘失窃的,还了人,琵琶劈了烧火,银灯当宝贝捧着。
      我冲过去,问那条街在哪里。老妇指指点点,不过是脚下来来回回这一条。
      我失魂落魄,眼前恍然是荷花,木屋,跃水而出的大草鱼,还有他灿然一亮的笑脸。我伸出手,这一切就那么忽然扭曲、消逝。
      干净得像一阵烟。
      我的小香猪,你原来真是那只小仓鼠,最后化一阵烟溜了。
      我捂着脸缓缓坐下,痛哭失声。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惊人,我蓦然松开手,见到那白衣和尚。木觉不知从哪而来,走到我面前缓缓道:“施主何苦执迷不醒?快快回去吧!”
      我一把抓住他,似陡然见着光明,“和尚,快把沉香还我!”
      “阿弥陀佛!贫僧当日一时不察,让人窃去神绣,以致生此孽缘,这是贫僧莫大的过错!想来佛道多难,也是贫僧与他应有此劫。施主,贫憎有一偈相赠,望你开悟,也稍减贫僧的罪孽。”他手捏小念珠,对我颂偈:
      “相因心所生,情自苦中发。
      无相即平等,何花不是花!”
      我心中一片冰凉,哪管他念什么,攥紧了只问:“他在哪?你告诉我!”
      “施主与他人鬼殊途,请莫再扰他修行,让他得脱轮回之苦。回去吧!”木觉轻轻一拂袖,忽然风卷飞沙,天昏地暗,我手里骤然一空,被他脱走。
      我向沙雾里扑去,“不要走!你还我沉香!沉香——”
      风沙过后天地依然昏暗,不知不觉又是一个黄昏。我声嘶力竭,滚倒在地,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的焦急呼唤:“笑天笑天!”
      我抬起头,缓缓看去一眼,眼前原是光影一亮,忽而化为七色光,慢慢旋转旋转,终归于黑暗。

      我终于可以一眼认出他。单看眼神,便知道那个人不是他。
      即使那个人将帷帽骤然掀下,露出一模一样的容颜,那般欢喜地奔来,我也可以任由自己沉入黑暗,不再看上一眼。
      不,那个人不是他,不是沉香,只是长安城的东珠世子。
      我在黑暗中醒来,睁眼还是黑暗。两个丫头刚刚竖起一支朦朦胧胧的柱子,床前忽然大亮。我立刻闭眼,再慢慢睁开。秀竹端着只装了夜明珠的锦盒,正往四根灯柱上一颗颗安珠子。
      我全身剧颤,激动地大叫:“拿掉拿掉!”一阵喘息,又转而乱叫,“谁让你们拿下的?都拿过来!装上去!”死丫头还是不知所措,我用力砸了个物件过去,“叫你拿来,有多少拿多少!把整间房都装上!”
      秀竹快手快脚把四颗明珠先装了,提着裙跑出去。苗子几个缩得远远,望我像望妖怪。一下午的工夫,房间又收拾得有模有样,除了些摆饰没敢摆上,灯烛不敢点,其它的桌柜椅凳都换新了,就连我身下躺的珠床也扶正修好了,被褥一股新鲜的软香。刚刚砸出去的,是个软丝枕。
      我脑中还很浑乱,但是人安定了许多。
      元瓜儿小心问:“公子,你喜欢的沉香公子来了,你还生气不?”
      我跳起来,“他在哪?”
      “楼下花厅……”
      我一阵风奔出去,气力完足,跑到厅门口,才觉手脚疲软,停下喘气。娘的声音从厅里传来:“李公子,您要是略住两日,我们克尽地主之宜,绝不敢有丝毫怠慢!您若是长住,只怕家里人要惦记,我们不好担待。”
      娘虽叫李公子,但说话客气,哪里是对待沉香的语气?
      “夫人客气了,我、我只是来看看令郎。”
      我浑身冰寒,僵在门边。这里头仍不是沉香,他们再次把我抬回青衣楼,还捎带着一个李东珠。
      “李公子是贵人,我儿不识抬举,只怕得罪了你。你看小女如何?她虽稍长几岁,但面相与她弟也有七分相似,又聪明伶俐,李公子在舍下的这些时日,不如让她陪伴你。”这淡淡的语气,竟然是老头子。
      原来龙香玉也在,三个人聚在一堂,我最亲的三个人,不知要联手对他做什么。
      “不敢,那个、那个我……”
      我冲进去,劈头问:“你来做什么?”
      “笑天……”东珠立起身,眼中欢喜,却只是窘着脸站在那里。
      我冲过去扯他双手,往外拖,“你走你走,你回长安去,我不要见到你!”
      “笑天!”他尴尬之极,“你这是干什么?”
      我吼:“你不是要娶皇姨的女儿吗?我祝你和她白头偕老,你回去娶啊!”
      他呆了一呆,眼神忽然黯下。
      “你滚!”我猛地甩手,不顾他在后方叫唤,一个劲奔回寝房。秀竹抱着只大锦匣,闪闪亮亮地捧来。匣盖开着,里面浑当当七八颗明珠滚来滚去,我心抽痛,夺过来砸了满地,怒吼,“滚!都滚出去!”
      刹时走得一个不剩。
      我踹上门,推翻桌子,踢得椅凳乱滚。外面冷风又起,吹得梧桐叶簌簌作响。我走来走去,影子在窗纸上拖得像恶鬼,心中满是狂乱疯意,只想着沉香走了,再找不到他了,他是鬼魅,他是鬼……
      狗屁的人鬼殊途!我在袖里翻了翻,他们怕我逃走,居然搜走了鱼吻!我红了眼,拧下一个灯托,猛往脖颈划下……
      眼前是冰天雪地,两只手指紧紧相拉,誓语铿锵:拉勾打印,死了也在一起。
      沉香,我跟你一样做了鬼,总可以在一起了吧!

      灯柱子是铜铸,灯托也是兰花状铜盘,不锐利,但我使力狠,还是割破了大血管,喷出不少血。老头子一簪子穿门击来时,也迟了一步。我满脖子血,看着地下滴溜乱转的发簪,还迷乱地想:我头上也有尖簪,怎么忘了用?
      耳边听见娘惨叫,朦朦胧胧见她昏倒在地,龙香玉又扑上来,抱住我哭叫:“笑笑,你别这样!姐不跟你抢了!”
      然后是老头子阴沉失望的脸。我慢慢合上眼,陷入昏迷的那一刻,还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门旁伫着一道身影,长长静静,木了一般。
      在一片火热的混沌中,我浮浮沉沉地找着沉香,但始终没见他。我像身处噩梦,梦里不停听到哭声,有人总在耳旁喃喃细语,我听不清也不想听,记忆中只有荷苑最后那片水声,和着沉香的无助叫唤,痛彻心扉。
      刺下灯托那一刹,并没想过自杀死亡之类的词眼,我只是单纯地想做鬼,想做一只与沉香长相厮伴的鬼。所以丹阳子刚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的那几天,我魂魄不愿归位,只直挺挺睁着眼。
      东珠一直在身边。
      几天后我才清楚有他这么个人在,不只他,病榻边轮流着好几人,只是他一直在,日同食夜同寝,亲喂汤药亲铺被褥,我的一概贴身琐事包括屎尿拉撒,都是他笨手笨脚侍候着。我像个活死人般躺了三四天。
      三四天里,我不是全无感觉,感觉进进出出的有好多陌生人,又感觉仍身处大明阁里。有时也会听到人说话,龙香玉、东珠,娘总是伴着哭音,“笑儿,你听到娘说话吗?你这傻孩子,为这点事就寻死觅活,你是要娘的命么!”她的手在我脸上抚来抚去,“你满大街地找什么荷花湖?你要荷花湖娘给你挖上十个八个,你要什么娘都依你,再不许做这种傻事了!”
      我是被一头鹰震起来的。
      那天东珠坐在床边,也偷偷与我说话,我还听得到:“笑天,我原想来看看你。在长安时你一直提戎州,说要带我回家,我猜你一定是戎州人。先前我曾误会你家住兰州,原来却是在蜀南,幸好璥哥肯帮我,不然我不识路,真不知如何来找你。璥哥真聪明,他早猜到了我与你的事,却什么也没说就帮我备了马匹干粮,还帮我找了路导。我知他并不愿我来的,只是不忍见我伤心。你家可真豪阔,风景又美,我在城里转了两天,一直探听不到你的居所,没想转得快累倒时,竟听到你在喊我……
      笑天,你走的时候我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了,我在家里细细想了想,假使今生就此诀断,该多遗憾!咱们还未趁烟花三月去扬州,还不曾过几天神仙眷侣的日子,你我若终究要与另外的人枷缚一生,为何不把这最后的时光好好过了?我不止要与你去扬州,天下名山胜水,我都想与你尽情同游!哪知来到这里,你却变成这样子,你拿刀自戮,是气我还是恨我?你别气,我再不离开你了……”
      他拿汤匙轻轻匀着一碗猪骨粥,喂我一口,又拿袖角拭了拭我嘴角。
      龙香玉从外头进来,人未到声先至:“小东珠快来,姐姐在城里逮了只小鹰给你和笑笑玩儿!”
      东珠放下碗迎去,两人在珠帘外看鹰。龙香玉吱吱喳喳,不停说她抓鹰的经过,本来三分艰难渲染成十分。
      东珠良久不语,龙香玉连叫了几声,他才轻轻说:“这海东青是来找我的,你抓了正好。我舅父手里还有一只,幼时也是我养的,一样认得我。它若飞来了,姐姐记得把它也逮起来。”
      我就是被这几句话震起来的,天地良心,我自戮我寻死我要做鬼,我可没想把他拴在一起,他这样子活像断自己后路,要与我同生共死般,我怎么受得住?
      我蹒跚了两步,下床的动静早把他们惊动,东珠快步走来,扶住我,惊喜不胜地道:“笑天,你,你怎么下来了?”
      我抓住他手臂,狠狠推去:“你不是沉香,你走!你走啊!”
      他震住了,满脸惊愕,“笑天,你……怎么了?”
      “笑笑!”龙香玉旋风般上来,一手按住我,“你干什么?!”
      “叫他走!……”我又叫又跳。
      侯小金不知哪里钻出来,一扯东珠衣袖,点点脑袋道:“世子,公子他这里病糊涂了,您先避一避,别惹他急。”
      东珠左眼滑下一串泪,迅速地避出门去。
      房里只剩龙香玉,我果真神智乱了,又开始见物就砸。龙香玉把我推回床,点了我穴道,慢慢道:“原来真是两个沉香,我一见怎么就觉得不对呢!笑笑啊,你可真能瞒……不过,这个虽没那个好玩,待你可没话说的,你别欺负人家了。”
      “滚滚!滚出去!”
      “你知道你抹脖子那天,他做了什么吗?他拿着信到处寻驿站,后来是我拦了他帮他寄的。我偷偷拆了看,信里写什么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但得一心人,青山见白首。又骗他父母,说儿今远走天涯,觅一良人美眷,求父母宽怀,勿以不孝儿为念!那意思似乎是要死心塌地来跟你了。”
      我咬紧牙,牙缝里仍嘣出那个字:“滚!”
      龙香玉霍然起身,走两步忽若有所思地摩着鹰羽,喃喃自语:“难怪王忠嗣狠得下心,原来是有只能找人的鹰!”
      我眼角滚下几串泪。

      她走了一会,帘外仿佛又有一道身影,默默站着。但不久娘与老头子过来,他又避开去。
      娘提着小天酥,抱住我先是一阵哭泣。我穴道未解,无法动弹,鼓着眼直瞪她身后的老头子。老头子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那日在广聚堂他废去我武功后站在门口的神情。我想,他是早就知道的。
      两个沉香,他原来早就知道了,所以说我上长安会后悔一世。
      知子莫若父,我未问他已沉声开口,“笑天,那个人来历不明,连青衣楼的高手都捉他不住,爹只怕他是苯教奸细,所以一直不敢告知你实情。”
      如果我手脚不是没法动弹,我一定扑上去对他大撕大咬,他们明知我喜欢他,喜欢极了他,还这样做,还把我当个傻瓜糊弄!我吼叫:“是你弄走他的对不?你把他还给我!”
      “笑儿!怎么跟爹说话的?瞧你闹成这样,是爹娘亏待你了?”娘斥着。
      我转过眼,瞬也不瞬,“你把他毒死了,是不是?你把沉香毒死了,你送来的点心都有毒的,是不是?”斜见那盒小天酥,我心头一怵,刹时又以为沉香就在她手里,忙惊慌地哀求,“娘,你别毒他,我求求你别毒他好不好?沉香很乖的,他就是恶霸了点,可那都是我教坏的,不怪他……”
      娘抹着泪,给我揉按穴道,“娘知道,所以娘把他留下来了,你瞧他这几日都陪着你呢!你好好呆在家里,娘让他每天都陪着你。”
      我穴道一解,立刻乱蹬乱踢:“不是他!我不要他!”
      娘心酸哽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喝茶非要什么雀舌,喜欢人也非要那一个!爹娘没法子,留个一样的给你了,你还不满意?你在长安不也跟他过得挺好的?”
      我想起东珠那惊愕伤心的神色,挣起身向她求恳:“娘,你让他走,让他走好不好?”
      娘盯着我脖子上紧扎的伤口,眼神一硬,“娘瞧这一个挺好的,对你又体贴又温顺,模样也是一个样,你喜欢留多久就多久,娘也不拦了!”
      “我不要不要!我只要沉香!”我乱嚷乱叫,把她撞下床,自己也跌下去。
      老头子一手扶一手提,重又把我手脚制住,我心里他已是大恶人大仇人,不共戴天,立即咆哮:“滚!给我滚!”
      娘失声喊:“笑儿,你难道真疯了?”
      “滚啊!他娘的滚!”
      老头子胸膛不住起伏,良久一拂袖,索然道:“罢了,他若连这一坎都跨不过,不如让他一世如此。”转身扶了娘离去。
      我继续乱嚷乱撞,整个屋子大扫荡,砰隆哐铛中连自己都不知干了些什么,什么人来了,什么人围住我,什么人惊走了,又什么人把我死死抱住,全分不清楚,耳边仿佛一个声音在哭诉:“笑天,我已拒了皇姨亲事,你莫再恼,莫再恼了!”
      但我只一味地咆哮:“滚!滚!滚!”

      东珠依然留在大明阁,撵不走赶不掉,我安静下来时不敢与他相对,狂乱起来又种种胡言乱语。但是他不懂那些言语,而我也说不出那个真相。春雨来时格外伤情,望着绵绵雨帘,十里不断。东珠铺了纸笔作画,蜀南的竹海烟雨,迷蒙成他眼中的惆怅。
      我终于哀求他:“你回长安吧,我爹娘留你在此,是害你。”
      他立时过来抱我,作着安抚之状,“我不回的,我不会离开你。”他把我的头贴着他胸口,让我听他心跳,慢慢又说,“我在院角看到你为我栽的牡丹,一丛丛都长得很好,我会好好照料它们,再过二月,咱们就可以看到牡丹花开了!”
      “我不看,我不喜欢牡丹。”
      “那你爱看什么花?春天来了,桃花杏花梨花都开了,咱们不如一样样去看?若是春天没你喜欢的,咱们就去看夏天秋天冬天的,我陪你把一年四季的花都看了,明年又看一遍,后年也看一遍,等把这一生的花都看完了,总有你喜欢的。”他微微笑着,末了又似轻叹,“其实花都一样美,只是看花人的眼总不同。”
      我忽而哑住,原来木觉和尚堪破了情关,反倒不知情为何物。
      从此失了言语,不再激烈挣扎,重回那活死人的境地。
      桐院里的丫环僮仆已经洗过一新,原来个个残缺不全,如今环肥燕瘦神清气朗,全是一等一的人。我连日不见一个熟面孔,秀竹苗子蝴蝶瓜儿,全跟绣绸上的沉香一样,平白消失了。
      连侯小金,都是许多天后才忽然见到他。
      他是自己偷偷摸摸进来的,趁着东珠走开,揩着泪对我说:“公子,小金子都看出来了,这个沉香不是原来那个,难怪你不喜欢。可是夫人要留下他,见过先前那个的人都不能留在桐院了,我听说冬兰和小芸被拔了舌头,其他人有的不见了有的在别的院里干活,可都哑了。小金如今在四娘子那儿,四娘子说我机灵,只要不乱说话就保我不死。公子要还能想起咱几个,就看开些,咱几个以前服侍你都不容易,你好歹保重了!”
      那之后,再不见他身影。
      娘每日过来,坐看我半天伤心半天,多半也是喃喃说着话。她一来东珠就避让一旁,远远看着我。
      那天她离去后,东珠忽然扑住我,泣道:“笑天,我为你拒婚离京,怕已伏下大祸。如今有家不敢归,父母不能侍奉,你、你怎忍心这样待我?你说三月带我去扬州,你可知三月已到了……笑天,笑天,你几时好起来?”
      那一天正搬了沉香最爱的竹榻在栏边静卧,春风一日暖似一日,新来的丫头簇了桃花插得四处都是。东珠伏在我身上,喃喃低泣,我直着身子,头向荷池的方向缓缓歪去。春光十分不及一眼,那一眼,望过春天,望过夏天,望在七月。
      犹记得当时七月,满街清白桂花,他在倾世的月华里顽笑望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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