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绑架 ...
-
沉香有些恼地望着我,突然挥挥手,把闲杂人都赶出去。我眼都快睁不开来,只听他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舍不得打我呀!”
“我有些话问你,问完了再打。”他低头想了一下,慢慢走至门边,去掩那扇门。我心里打了个突,也不想他亲手解缚了,袖子里滑下鱼吻,三两下就割开绳索。沉香回过身,我已坐在他那张藤榻上。他惊得说不出话。
榻前一只铺织锦的小圆几,搁着时鲜果子。我一眼瞧中兰州的特产大蜜桃,拣起一颗抛了抛,还不够熟,肉是酥脆的。我转着圈给它削皮。削金断玉的乌铁短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鱼吻,此刻只是一把寻常的水果刀。
我削得十分利落,冲着沉香笑笑:“来,坐榻上来问。”
他手放在门柄上,大有夺门而出之意。
我只好顿了手下功夫,凝视着他,轻声问:“你真忘了我了?”
沉香别开脸,好半晌才缓缓踱过来,指着下首一张红木凳,“你坐那儿。”他说得极细声,神色实在不好。
我乖乖让了榻,还说:“你不舒服就躺着说吧。”
他却正襟危坐,牡丹大襦在胸前打了结,裹得严严实实。那样儿害我不得不想,我是真吓着他了,不然怎会对我忌惮这么深。忍不住又说:“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你能伤害我什么?门口就是我的亲卫。”
“好好。”我一笑。将桃子切成几瓣,分给他吃。沉香看着我递过去的桃肉,慢慢地脸上腾起一片薄红,也不知怎么动气了,一劈手就打掉。
我一呆,“你不是爱吃桃子么?”瞧他蜜桃果酪吃得津津有味的,白痴都知怎么讨好他,怎么反而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人掌你嘴。”
我冷笑,又递一片桃肉过去。
他再打掉,我再递,这次直接送到唇边。沉香张嘴,“拿走。”
我趁势塞进去,哪知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又吐又咳,那狼狈的模样令我一时后悔不迭,忙取了块手帕为他拭嘴,他却一偏头又避开。我心里堵得难受,只好叫他,“沉香。”
“住口!”
“沉香沉香沉香沉香沉香——”
“住口!!”
他真地怒了,狠狠瞪着我。
我握拳,忽然翘腿坐落凳上,桃肉一片片丢入嘴里,满口的酥脆,抹齿的甜酸。娘的就他会狠我不会?“老子知道你想问啥,昨晚的事对吧?你心里不清楚,我说一遍让你明白!昨晚你在我房里,喝我的酒,吃我的葡萄,脱光了衣服跟老子在床上十八摸,鸳鸯做了鸭子也熟了,那是他娘的你情我愿!你脑子糊涂了,剥了裤子自个摸摸……”
沉香跌落榻上,脸白如鬼。我呆了呆,扑过去揽着他薄弱的肩,低声说:“沉香,是你自个跑来的,是你对我又亲又抱——”
“啪!”
我结结实实挨了一巴。
沉香抖着唇,“龙笑天!你别太过份了!”
我昏了头,正想我是谁呢,我是青衣楼少楼主,从小到大谁敢碰我一根指头,我不砍了他的手老头子也会剥了他的皮,我谁呢!一对眼,却见他眼眶都红了,那小脸比我还委屈,我就只吐得出这么一句话,“原来你记得我叫什么!”
沉香眼望门外,“来——”
我一见苗头不对,立时掩了他的嘴。
“好好好,是我错,是我趁人之危,你再打我一巴得了!”
沉香甩门而去。我有些落索地望着那扇晃荡的门,两个护卫走来关上,咔嚓落了锁。外面脚步奔走,也不知加了多少人手看守。
这小子看出我不好欺负了。我有些怪味地想。
倒在那张榻上,我随手拿了个桃,开始切。一片两片,切成七八片,然后全抛了起来,练剑法。大唐崇尚舞剑,名士侠客无不以佩剑为风雅,有个叫李白的大诗人,狂放不羁,据说剑术也极其精湛,年轻时就曾仗一柄龙泉宝剑游走四方。这人名气极大,我在戎州时常听到他的传闻。传闻中,李大诗人善剑又好饮,酒后大笔狂挥便是名诗千篇,诗里有酒有剑。
老头子有个客卿,叫柳相明,山羊胡子一大捋,都灰里发白了还不知腐朽,一有机会逮着我就摇头晃脑,诗经乐府非吟上一两句以使我毛骨悚然。我记得这是我八岁时不满他三言两语就引经据典,踹了他的报应。柳相明有一段日子狂热得像个少年,常衣袂飘飘,在竹林里物我两忘地舞剑,舞到最后嘴里纵意长歌,歌的就是李大诗人的诗。
他念得最多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最爱的一句却是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
想来李白怎会杀人呢?他是真名士真风流,宝剑当酒,慷慨还是失意,犯不到以剑弑人的地步。剑,是用来舞的,像拓枝舞、胡旋舞、霓裳舞,蛮腰小女在黄金殿里随乐飞舞。只是,舞剑的大多是男子,不管姿势美不美,狂歌沮丧,必极力舞得飘举如仙。这样的剑不是杀人的剑。我练的剑,老头子说一击必杀。
桃片被我一剑而过,变成尖尖细细的柳丁条,总数四十九。这招叫天命茫茫,是个劫。
我数着桃丁,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醒来时估摸着侯小金也该到了,便翘着二朗腿,凌空打起召唤青蛇的手势。
眨眼间梁上轻溜溜滑下一条黑影。我挺佩服这些死士,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究竟是几时潜进来的,连我都不曾察觉。眼前这条蛇木然向我行礼,是个不起眼的家伙。我指着那堆桃丁,特认真地吩咐:“待会进来几个,你给我拿桃丝儿打翻几个,记住,打晕就好,不许弄出人命。”
他点点头,收起四十九条桃丁。
这些蛇除了能为我去死之外,还有一个特大好处:无论我提多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他们都会面无表情地执行。因此,除了偷鸡摸狗,公子我许多阴损无聊的事没少不是他们干的。那条蛇又溜回梁上,刹那无形无影。
我吸口气,蓄好势,猛然踢了小圆几,发出一声惨呼:“救命啊!”人蹬地背朝天,蜷曲成团。如中了毒的癞皮狗。
门外哐铛开了锁,沉香的几个护卫冲进来,随即又纷纷扑倒。随后又是几人,前仆后继,都中了桃丁暗器。我暗笑得肚肠抽搐。这些人一旦醒来,细察之下发觉凶器竟是一条条大小均匀的桃肉丁儿,不知要如何惧怕猜疑。只怕想破头也猜不到公子身上。
门口静了一会,旋即又一大片杂乱脚步赶来,我张一点眼角儿斜着,见到十数个兵卫,见到沉香。那些兵卫簇拥着他,戈枪辉闪。
他扫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手下,向我奔来。
可惜没奔两步,也被打倒。十数个兵丁哗啦啦倒成一片,房里房外没了声息。我腾地跳起来,扑过去将沉香抱起。
这没长眼的臭蛇,怎么连他也打了?!
车轮辚辚,飞快地穿过街衢。沉香安静地躺在我怀里。我抚着他的脸,斜飞的眉,紧合的眼,乖巧动人。我想起他眼睑开合间,便如一对蝶翅炫目。这会儿合拢了,无限景致勾得人心痒痒,忍不住贴上一吻,脸颊碰着他额头,烫得吓人。
于是敲着前窗,压声怒吼:“侯小金,那马两腿的?!快点!”
“公子,街上人多!”
“给老子冲过去!”
前头忽然一声马嘶,车子晃了晃。我还没开骂,就听侯小金怒声怪叫:“你这秃驴,撞我马作啥?!”
“施主,贫僧有事相询。”
“啥?一问一两金。”
我眼前翻着乌云。厉喝:“侯小金!”
“施主,贫僧有要事,请启帘一见。”
原来是冲我来的。我压了怒气,挑起布帘打量去。车旁一个白须和尚,白衣芒鞋,肃然而立。我挑起眉:“和尚,僧人衣缁,俗人衣白,你是真佛假佛?”
“贫僧是和尚。”
“和尚为何拦我车驾?”
“贫僧有一天物,似在施主车上,故来相询。”
我望一眼沉香,当机立断,“小金子,赶路!”
白衣和尚蓦地一手搭上窗棂,马嘶车摇,半分动弹不得。我微吃一惊,忙喝止侯小金。和尚神色疑重,端详着我缓缓道:“施主,你大劫在前,若不设法消解,恐怕活不过来春。”
我呆了呆,原见他仙风佛骨一派高僧模样,还以为有什么高深指点,哪知却扮起半仙神棍,学江湖术士算命来了。我抓出一把铜钱扔去,“疯和尚,公子赏你了,让开!”
“施主……”铜钱滑落地,白衣和尚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忽然落在沉香脸上,怔忡半晌,却松了手退去。我皱起眉,没说什么就放了帘。车里抱紧沉香,掐他脸颊捏他鼻,趁他昏迷欺他,这半日憋的一肚鸟气才渐渐消了。
“沉香,那和尚找你的吧?哼,劫了你就劫了你,公子还怕人知道么?”
这一路却十分平坦。车子到了王海贵那处私邸,是个清静的园苑,苑名疏红。我啧了两声,想不到王海龟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物。
苑里木筑清舍几间,一汪碧池,数株桃树,结着丰腴的大桃子,都已白里透红。我看得满心欢喜,立刻要侯小金把金汤客栈做果酪的师傅请这里掌厨。侯小金那一张脸,刹时苦得滴出汁来。
我抱着沉香入了主室,里头果然布置素雅,大有隐士之风。床褥瞧得出换了新的,匆忙之间,许多物什却还未更置。两个丫鬟还在拆旧帘子,被我一挥手赶去摘桃。
沉香还是不省人事,我疑心他是烧昏了头,把他放床上,拉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那件花哨的大襦自然扯了丢一旁去。一刻钟不到,侯小金延医而来,脸上还是愁眉不展。
我全副心思都在沉香身上,哪管他一旁坐立不安。
大夫在帐外把脉,我使了心眼,扯下锦绡帐子,不让沉香绝世容貌外露。那大夫也规矩,细诊了一会,便舒眉说:“公子只是受了点风寒,吃两剂祛寒的药就好。”
侯小金跑门外去,吩咐抓药的熬药的烧水的造饭的,外头乱成一团。
大夫走后,我立即去捏沉香耳朵,埋怨不迭:“睡到半夜还偷跑,这下好了,着凉了,有你受的!”耳珠儿被我捏得通红,越觉出春色动人,于是俯下去舔了,又亲亲他脸颊。
药不久煎来,我一勺勺吹着,亲手喂他。喂得乱七八糟,侯小金在旁看着,心痒地说:“公子你哪是做这活的,还是小金子来吧!”
“去去!给公子看果酪去!别娘们似的杵在这儿,眼多舌头也多!”
侯小金迈着乌龟步出去。
沉香忽然低低呻吟两声,慢慢醒来。
我大喜,笑望着他,“醒了?来,吃药。”
沉香眨眨眼,糊里糊涂地抓我衣摆,惊道:“我们被人捉了?”
“你被我捉了!”我叭地亲了他额头一下,笑嘻嘻,色迷迷。
他瞪大眼,蓦然惊遽起来。
我捧着药,好声好气地说:“大夫说你受寒了,快些吃药快些好。”一勺喂去,他竟然没抗拒,只是眼神渐渐定下来。
“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这话问得我像个采花恶贼,还是好□□的那类。我眯了眼,他脸颊五官一处处指去,“这这这,都亲了,嘴也摸了,鼻子也捏了。”
沉香哆嗦了下,猛然挣起身,手在床梁下一晃,居然抽出把闪亮的长剑,冲我刺来。我与他不过半臂之距,猝不及妨间,险些中了招。好在他病中虚弱,公子那功夫也不是三脚猫,临危一个铁板桥,半个身子折向后,那剑贴胸而过。
沉香再无力刺来,长剑软软垂着,被我劈手夺过。
药都洒在床上,我直勾勾望着他。沉香闭了眼,弯弯卷起的睫毛不停发颤。我靠过去,与他鼻头近得只塞得下一根头发,气息全吹他唇上,“你如此恨我?”
他连嘴唇都颤了,“你好大胆子,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沉香沉香沉香!”我发火地吼,“我只知你是沉香!”
他睁开眼,那双眼那么纯净,就愣愣地映着我的人影,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责备。我一腔火气,就这么碰了软棉花。
他看了我好一会,才轻轻地,“你真没受伤?我刚……挺怕的。”
我如被点穴,半晌眉开眼笑,拉着他说:“你会耍剑么?等你好了我陪你耍,我耍剑可厉害了,你瞧!”
我如猴子翻出去,学着柳相明的招式,稍加变化后,风潇潇落叶飘飘,一套广袖大舞的飘雅剑法,如猫踩了尾巴,磕磕绊绊,撞倒一片桌椅。在不小心连人都栽了后,终于见到沉香眼中闪出笑意。
我故意狼狈不堪地整了整衣衫,讪讪笑着。
“你别把屋子也拆了,你家的下人都看着。”
我瞥了眼,门外人头一个个缩去。真是王八蛋养的人,都是小王八。随手弹了弹剑刃,也不过锋利些,并非什么名器。心中有些奇怪:王海龟没事挂把无名剑在床头做什么,不是惹祸就是惹糗。心念一动,倒转了剑柄,我把它递给沉香,说:
“剑你留着,往后我再欺负你,你就这般刺我一剑,我绝不闪躲。”